身后的丰年镇,是鼎沸的人间。
眼前的破庙,是死寂的神域。
那碗汇聚了万家心愿、熬煮了人间百味的粥,还温热着。
香气氤氲,是他胜利的证明。
可阿澈脸上的笑容,却一点点僵住。
凝固。
然后,寸寸碎裂。
神台上。
那尊曾听他哭诉,予他希望的灶君神像,变了模样。
不再是破旧。
是崩毁。
无数蛛网般的裂痕,从神像的内部炸开。
狰狞地,爬满了泥塑的全身。
每一道裂痕都深可见骨。
仿佛不是外力所伤。
而是有什么东西在神像体内,用尽了最后的气力,生生将其撑裂。
整座神像,摇摇欲坠。
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从内部捏碎。
又被一丝微弱的执念,勉强粘合在一起。
随时都会坍塌。
随时都会碎成一地,再也拼不回来的尘土。
而在那无数裂痕交错的最深处。
在泥塑的心口位置。
一点金色的神光,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正做着最后的闪耀。
仿佛下一瞬,便会熄灭。
阿澈端着碗,一动不动。
胜利的喜悦,乡邻的欢呼,御史大人的赞许……
在这一刻,都化作了最尖锐的讽刺。
巨大的荒谬感和冰冷的悲伤,瞬间将他彻底淹没。
他赢了。
他为王伯,为丰年镇的百姓,赢回了公道。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唯一一个在他最绝望时,静静聆听他心声的神明,会落得如此下场?
“为什么……”
他无法理解。
嘴唇翕动,发出的气音都在颤抖。
他以为自己做的是对的事。
可眼前这一幕,却像一个最恶毒的耳光,狠狠抽在他的信念上。
就在此时。
神像裂痕最深处,那点即将熄灭的金光,极其轻微地闪动了一下。
一道意念,苍老,疲惫,微弱得几乎无法捕捉。
在他的心底,悄然响起。
“痴儿……”
“谢……谢谢你的粥……”
斩仙台上。
一直用火尖枪枪尾剔着指甲的哪吒,忽然坐直了身体。
他那张永远带着三分桀骜的俊美脸庞,此刻写满了不可思议。
他皱起眉,看向轮回境中的破庙。
“这灶神……神躯怎么会崩毁到这个地步?”
孙悟空瞥了他一眼,没说话,金色的眼眸里,却收敛了平日的嬉笑。
“就因为一个凡人少年哭了几句?”
哪吒喃喃自语,像是在问自己,又像是在问这冰冷的天规。
“受了点香火愿力,就敢插手凡间因果,强行逆转凡人一镇的气数?”
“他不要神职了吗?”
“嘿。”
孙悟空忽然极轻地笑了一声。
他将金箍棒从耳中掏出,却没有耍弄,只是轻轻往地上一顿。
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那双火眼金睛里,竟是前所未有的赞赏。
“三太子,你这就说错了。”
“俺老孙看,这天上地下,就数这个管锅灶的神仙,最不糊涂。”
孙悟空咧开嘴,露出尖牙,视线若有若无地扫过面沉如水的普法天尊。
他没有再高声嚷嚷。
而是用一种近乎自语的低沉声音说道。
“听凡人哭,为凡人怒。”
“又一个……”
“宁愿神骨碎裂,也不肯弯腰的傻子。”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追忆,一丝萧索,和一丝……惺惺相惜。
哪吒听到“神骨碎裂”四个字,身体微不可察地一颤。
他握着火尖枪的手,下意识地攥紧,骨节根根发白。
那双清澈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极其痛苦的追忆。
他仿佛又看到了莲花,看到了白骨,看到了那个对冰冷天条说“不”的自己。
他没有再说话。
沉默,成了他最沉重的共鸣。
普法天尊始终阖着双目,一言不发。
但在孙悟空低语的那一刻,他紧闭的眼皮,极其轻微地掀开了一道缝隙。
一道冰冷如万年玄冰的视线,从那缝隙中射出。
无声地,扫过孙悟空,扫过哪吒。
然后,再度缓缓合上。
周遭的云气,仿佛都因此凝结了三分寒意。
最高处。
那双俯瞰三界的眼眸,玄穹天尊的视线,也在这座破败的小庙上,多停留了一瞬。
他的目光,并非悲悯,亦非动容。
而是审视。
是分析。
像是在观察一个有趣的变数,一个脱离了既定轨道的微尘。
他看到了凡人的祈愿,看到了神明的逾矩,看到了法理的反噬。
一切,都在他的计算之内。
唯独那凡人眼中即将燃起的光,是他未曾算到的东西。
破庙里。
那道突如其来的意念,让阿澈浑身一震。
他瞬间反应过来。
“灶君爷爷?”
“是你吗?真的是你吗?”
他大步上前,冲到神台下,仰头看着那尊即将破碎的神像,急切地追问。
“你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猛地举起手中的碗,像是找到了救命稻草的孩子。
“爷爷你看!这是我给你留的,最好的一碗《人间》!”
“你快吃了它!吃了它就会好起来的,对不对?”
那碗粥,是他胜利的果实。
他想把这胜利,分享给他唯一的朋友。
可这胜利的代价,难道就是朋友的消亡?
那道意念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在阿澈的心底,只响起了一声悠长而解脱般的叹息。
仿佛一个背负了万钧重担的旅人,终于走到了终点。
可以放下一切,安然睡去。
紧接着。
那点在裂痕深处苦苦支撑的金色光芒,最后闪烁了一下。
灭了。
“不!”
阿澈心头一空,发出一声绝望的呐喊。
“喀啦——”
一声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清晰、更加刺耳的碎裂声。
那座灶君神像再也无法维持形体。
一道巨大的裂缝,从神像的头顶,笔直地贯穿而下。
将整张和蔼的脸,从中一分为二。
神像的头颅,无力地垂向一侧。
泥塑的身体,开始扑簌簌地掉落尘土,碎块。
“哐当!”
阿澈手中的粗瓷碗,脱手滑落。
最完美的那一碗《人间》,重重砸在冰冷的青石板上。
摔得粉碎。
温热的菜粥,混着野菜的青翠与米粒的洁白,溅了一地。
那朵象征着“神灵凝视”的愿力菇,也滚落到神台的角落,沾满了灰尘。
远方,丰年镇广场上的欢呼声,隐隐约约传来。
“英雄!阿澈是我们的英雄!”
“哈哈哈,喝酒!”
丝竹之声,觥筹交错之声,人们喜极而泣的笑声……
交织成一曲鼎沸的,人间的欢歌。
可在这座破庙里。
阿澈什么也听不见了。
他的世界,只剩下死寂。
他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地上的狼藉之中。
瓷碗的碎片,划破了他的膝盖,渗出丝丝血迹,他却毫无所觉。
他伸出颤抖的手,不是去扶自己。
而是去触摸那些从神台上掉落的,冰冷的泥块。
他想把它们拼回去。
他想把那个会听他说话的灶君爷爷,重新拼凑完整。
可他抓起的,只有一把冰冷的碎土。
从指缝间,簌簌流逝。
他又伸出手,去捧地上那摊混着尘土的粥。
那是《人间》。
是他献给神明的胜利。
可现在,只是一滩冰冷的,肮脏的泥水。
粥的余温,在他指尖迅速散去,只剩下刺骨的冰凉。
人间的欢呼,成了神明最悲凉的挽歌。
阿澈跪在废墟中央,低着头,肩膀剧烈地颤抖。
没有哭喊。
只有无声的泪水,一颗一颗,砸进地上的泥水里,晕开小小的涟漪。
为什么?
他只是想让一个好人,能安稳地生活下去。
为什么,代价却是另一个好人的神魂俱灭?
他们说,这是天道。
他们说,这是法理。
他们说,神仙不能动凡心,不能插手人间事。
可若神仙都对人间的苦难视而不见。
那要这神仙,有何用?!
若行善的终局,是化为尘土。
那这天道,讲的是谁的道理?!
阿澈的悲伤,在这一刻,化作了滔天的愤怒和巨大的迷茫。
他缓缓抬起头。
目光扫过这一地狼藉。
最后,定格在角落里。
那朵滚落在灰尘中,却依旧莹白如玉的愿-力-菇。
他慢慢地,爬了过去。
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将那朵愿力菇,从尘埃中捡起。
他用自己的衣袖,轻轻擦去上面的灰尘。
仿佛在擦拭一件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他紧紧地,将这朵“神灵的凝视”,攥在手心。
然后,他重新抬起头。
目光穿过破败的庙顶,望向那片深邃无垠的,冰冷的夜空。
那双清澈的眼眸里,悲伤正在褪去。
迷茫正在消散。
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可怕的火焰,正在从他瞳孔的最深处,燃烧起来。
他对着那破碎的神像,对着这无情的天地,用一种还带着少年稚嫩,却无比决绝的声音,一字一句地,立下了自己的道。
“灶君爷爷。”
“他们说,天道无情,神佛不佑。”
“我不信。”
“他们说,你这是逾矩,是违背天规,所以要受这神罚。”
“可如果守规矩的代价,是好人没有好报,是善良要被碾碎……”
“那这规矩,就是错的!”
“这天道,就是错的!!”
少年的声音,在死寂的破庙中回响,带着泣血的嘶吼。
“你听到了吗?!”
“如果天上,没有神为你主持公道……”
他顿了顿,攥着愿力菇的手,指节已然发白。
“我要为你,讨一个公道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