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后的京城,午后的阳光带着一种近乎奢侈的暖意,慵懒地洒落在南城金鱼胡同深处。与胡同外市井的喧嚣截然不同,这里高墙林立,朱门紧闭,唯有几株探出墙头的古槐枝叶稀疏,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投下斑驳的光影,平添几分幽深静谧。
永嘉郡王的别院“漱玉轩”便坐落于此。虽名曰“别院”,却绝非等闲富家宅邸可比。其门面并不张扬,仅以青砖砌就,乌木大门上衔环的辅首乃是低调的螭纹,但懂行之人细看,便能发现那木料是价比黄金的紫檀,砖缝勾抹得如线般笔直均匀,透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厚重与底蕴。
院内更是别有洞天。绕过照壁,便见曲廊回环,依着一洼引入活水的浅池而建,池中残荷虽已凋敝,却更显池水清冽,几尾硕大的锦鲤悠然游弋。假山堆叠得颇具章法,并非一味求高求奇,而是讲究移步换景,与亭台楼阁巧妙呼应。此时秋意已深,几株晚开的菊花在廊下灼灼其华,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与墨香混合的气息,清雅而不失华贵。
午后,一场小型的赏玩雅集刚刚散去。与宴者不过五六人,皆是永嘉郡王在京中的知交——两位同样闲散的宗室子弟,三位以书画、鉴赏闻名的清流文官。席间品评了新得的一幅前朝古画,赏玩了几件宋窑瓷器,言谈风雅,气氛融洽。郡王今日心情颇佳,清癯的脸上带着难得的红晕,眼中笑意盎然。
宾客们已由王府长史恭敬地送至二门外登轿离去。郡王却余兴未尽,唤住了其中两位最为投契的好友——一位是擅画山水的致仕翰林,一位是精通金石鉴赏的世家子弟。
“二位留步,”郡王抚须微笑,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兴致,“方才人多口杂,未能尽兴。那对‘紫玉螭龙’,还需静心细品,方能得其真味。随本王再去密室一观如何?”
二人自然含笑应允,眼中亦流露出期待之色。谁不知永嘉郡王虽近年低调,但其珍藏中,最得他心意、亦是象征意义最重的,便是先皇御赐的那对“紫玉螭龙镇纸”。此物等闲不示人,今日能得再见,自是幸事。
一行人穿过几重院落,越走越是幽静。侍卫悄然增多,明哨暗卡,戒备森严,却皆屏息静气,行动无声,显是训练有素。最终来到一处僻静小院,院中独有一座以整块青石筑基的轩馆,门窗紧闭,并无匾额。
王府长史亲自上前,自怀中取出一串样式奇特的钥匙,先开了门上一把巨大的铜锁,又在内侧门板上某处不显眼的位置以特定顺序按压数次,只听机括发出轻微而清脆的“咔哒”声,厚重的楠木门才缓缓向内开启。
室内光线昏暗,唯有顶部几块特意磨薄的琉璃明瓦投下几束光柱,照亮空气中缓缓浮动的尘埃。空气中弥漫着防虫的樟木和干燥剂的淡淡气味。四壁皆是顶天立地的多宝格,陈列着各式珍玩,但皆以锦缎覆盖,看不真切。室中央仅有一张紫檀木雕螭纹长案,案上空空如也。
长史又走到西侧墙壁前,摸索片刻,触动机关。一整排多宝格竟无声地向侧滑开,露出内里一间更为狭小的密室。密室中央,只设有一座半人高的汉白玉石台,台上安放着一只打开盖子的紫檀木盒,盒内衬着明黄色的软缎。
郡王含笑上前,正欲向好友展示那对堪称其镇府之宝的玉镇纸,笑容却瞬间僵在脸上。
他的动作停滞了,伸出的手悬在半空,目光死死地盯着那紫檀木盒。
盒内,那方明黄软缎上,本该并排安卧的两尊紫玉螭龙镇纸,此刻……竟只剩下了一尊!
另一尊,不翼而飞!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郡王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瞬间变得惨白如纸,随即又涌上一股不正常的、因极度惊怒而产生的潮红。他的嘴唇微微颤抖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那双平日总是温和甚至略带疏离的眼睛,此刻瞪得极大,瞳孔收缩,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与即将喷发的雷霆之怒。
密室内的空气骤然变得冰冷粘稠,压得人喘不过气。
身旁的两位好友也发现了异常,顿时噤若寒蝉,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震惊与不知所措。他们清楚地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这……这怎么可能?!”永嘉郡王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声音嘶哑扭曲,完全变了调。他猛地一步抢到石台前,双手颤抖地捧起那紫檀木盒,仿佛希望这只是眼花——然而,盒中那空荡荡的明黄软缎,如同最刺眼的嘲讽,无情地宣告着残酷的现实。
盛放镇纸的盒子完好无损,甚至盒盖都依旧保持着开启的状态,仿佛刚刚还有人欣赏过。密室的门锁、机关,毫无被破坏的痕迹。整个密室,除了少了一尊镇纸,一切如常,整洁得令人窒息。
那尊失踪的“紫玉螭龙镇纸”,乃是用极为罕见的极品紫玉,由宫内顶尖匠人耗时数年雕琢而成。螭龙盘踞,形态古拙,刀法凌厉流畅,更难得的是玉质温润通透,紫气氤氲,仿佛有流光暗藏其中。但这并非其最珍贵之处。
它最重的分量,在于其背后所代表的皇权恩宠与政治象征。乃是永嘉郡王当年就藩离京时,先皇亲赐,勉励其“镇守一方,永葆安康”。此物见证了他作为皇室血脉的尊荣,是他地位超然、圣眷未衰的重要标志,平日深藏密室,等闲绝不示人,唯有至交或重要场合方才请出瞻仰,以示恩宠。
如今,竟在自家守卫森严的密室之中,在刚刚举办过雅集之后,神不知鬼不觉地失窃了!
此事若传扬出去……永嘉郡王简直不敢想象后果!
他将在宗室之中沦为笑柄,颜面扫地!那些早已看他不顺眼、或与他有旧怨的御史言官,必定会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般蜂拥而至,弹劾他“守护先皇御赐不周,是为大不敬”、“行止不密,有失宗室体统”!甚至可能牵连更广,引发对他整个郡王府的质疑和非议!
这已远非一件珍宝的损失,而是直接动摇其政治根基和皇室尊严的惊天大事!
“查!给本王查!!”永嘉郡王猛地爆发出来,如同受伤的雄狮,一把将手中的紫檀木盒狠狠掼在地上!名贵的木盒瞬间碎裂,木屑纷飞。他额角青筋暴起,双目赤红,指着已然吓得魂飞魄散、跪倒在地的王府长史和闻讯赶来的侍卫头领,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颤抖:
“封锁漱玉轩!一只苍蝇也不许飞出去!今日所有在场之人,包括方才离去的宾客带来的随从,全部给本王拘起来,严加盘问!查不出个所以然来,你们……你们统统提头来见!”
咆哮声在密室内回荡,震得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长史连滚带爬地领命而去,浑身抖得如同风中落叶。
郡王胸口剧烈起伏,猛地转向他那两位好友,眼神凌厉如刀,但语气却强行压抑着,带着一丝近乎哀求的意味:“二位……今日之事,关乎本王身家性命,关乎先皇颜面!还请……务必守口如瓶!暂留轩中歇息,待本王查明真相,再亲自向二位赔罪!”
两位好友深知此事利害,连忙躬身应允,脸色同样苍白,再无半分方才雅集的闲适。
永嘉郡王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但眼中的惊怒与恐慌却无法掩饰。他死死盯着那空了一半的明黄软缎,仿佛能看到无数朝堂攻讦、宗室嘲讽的画面汹涌而来。
片刻后,他猛地转身,对心腹侍卫厉声道:“备马!不……备轿!立刻!本王要亲自去北镇抚司衙门!直接面见骆指挥使!”
他必须动用最直接、最强大的力量,以最快的速度压下此事,找回御赐之物!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片刻之后,一顶郡王规制的青呢大轿在一队精锐王府侍卫的护卫下,以近乎奔跑的速度,冲出了漱玉轩,带着一股冰冷的恐慌与滔天的怒火,直奔北镇抚司衙门而去。沉重的轿影,如同不祥的乌云,迅速淹没在京城的街巷之中。
漱玉轩内,则彻底陷入了一片死寂的恐慌之中,所有门户被重重封锁,人人自危,仿佛大难临头。
一场因失窃而引发的、即将席卷锦衣卫乃至更高层面的政治风暴,已然悄然掀起了它的第一股恶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