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临安城,在经历战火洗礼后,正顽强地恢复着生机。城墙上的弹痕尚未修补,像是一道道战争的伤疤,记录着不久前那场惨烈的攻防战。街道两旁的房屋多有损毁,残垣断壁间,百姓们用茅草和木板勉强搭起栖身之所。市集已经重新开张,但摊贩稀少,往来行人面带菜色,小心翼翼地回归着日常生活,仿佛惊弓之鸟,任何突兀的声响都能让他们浑身一颤。
陈宇站在支队司令部的办公室的窗口,望着街上稀疏的行人,眉头深锁。他手中拿着一份刚刚送来的伤亡报告,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第十九支队在之前的防御战中损失惨重,虽然通过收容溃兵和招募新兵,勉强恢复了两个大队的编制,但总兵力已不足一千三百人。第三大队更是名存实亡,只剩下一个空架子。
“支队长,这是本周的兵力统计报告。”郑云鹏将另一份文件放在桌上,语气沉重,“第一大队现有官兵五百二十人,第二大队四百八十人,第三大队...只有不到一百人,而且多是伤愈归队的轻伤员。”
陈宇接过报告,目光在那些冰冷的数字上停留良久。每一个数字背后,都是一张曾经鲜活的面孔。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些在阵地上倒下的年轻士兵,听到了他们最后的呐喊。
“武器装备情况如何?”陈宇的声音有些沙哑。
“更不乐观。”郑云鹏摇头,“迫击炮炮弹不足百发,子弹手榴弹也支撑不了几次战斗了。最麻烦的是药品奇缺,野战医院里还有上百名重伤员等待救治。昨天又有两个伤员因为缺药,没能挺过去...”
陈宇一拳砸在桌上,震得茶杯哐当作响。但他很快控制住情绪,深吸一口气:“我知道了。你先去忙吧,让我静一静。”
郑云鹏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敬了个礼,默默退出办公室。
正当陈宇独自为部队的困境发愁时,卫兵报告有客人求见。来人是醉春楼的小厮,递上一封没有署名的信函。陈宇拆开一看,只有简短一句话:“明日酉时,老地方见。”
陈宇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日本人这个时候找他,不知又有什么图谋。
次日傍晚,陈宇带着明远再次来到醉春楼。日本接头人田姓商人早已在雅间等候,见陈宇进来,连忙起身相迎,脸上堆着职业性的笑容。
“陈支队长,别来无恙。”田商人拱手道,但陈宇直接打断了他的客套。
“田先生,咱们明人不说暗话。”陈宇冷冷地说,没有坐下的意思,“你们日本人一边与我合作,一边派兵扫荡,害得我损失惨重。这事该怎么解释?”
田商人神色尴尬,示意陈宇先请坐:“陈支队长息怒,此次扫荡是驻军主导,我们宪兵司令部实在难以干预。今日特备薄礼,以示歉意。”说着推过一个精致的木匣,里面整齐码放着十根黄澄澄的金条。
陈宇扫了一眼金条,冷笑一声:“这点金条连之前欠我的都不够,谈何歉意?田先生,这就是你们的诚意?”
田商人见陈宇不买账,脸色渐渐阴沉:“陈支队长,我劝你见好就收。若是我们把你与我方合作的事泄露出去,不知你在忠义救国军中还如何立足?”
他顿了顿,又换上劝诱的语气:“如今国民政府副总裁汪精卫先生已在上海与皇军商谈和平方案,新政府成立在即。以陈支队长的实力,若肯投诚,旅长甚至师长的职位都不在话下。何必在这穷山僻壤苦撑?”
这番话彻底激怒了陈宇。他猛地站起,声音冰冷如铁:“你这是在威胁我?老子现在是忠义救国军的人,军中与日军眉来眼去的人多了去,总部向来睁只眼闭只眼。忠义救国军名声早就烂了,不差我陈宇这一个!若是这次不给我个交代,这事没完!”
田商人见陈宇态度强硬,只好缓和语气:“陈支队长既如此说,容我回去向上峰禀报。下次见面,必定给你一个满意答复。”
送走日本人后,陈宇照例叫来红绡。然而这次,红绡的神情却有些异样,进门后久久不语,只是低头摆弄着衣角。
“先生...不,陈支队长。”红绡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眼神复杂,“那日日军攻城,我随百姓撤离时,看见你在城墙上了。”
陈宇微微一怔,随即释然:“既然知道了,也不必再瞒你。”
红绡为他斟满酒,语气中满是担忧:“您以后还是少来这种地方为好。传出去,对您的名声不好。至于您与日本人见面的事,我绝不会说出去。”
“名声?”陈宇闻言大笑,笑声中带着几分苦涩,“刚才日本人也用这个威胁我。红绡,自从我加入忠义救国军,跟着军统干开始,最不在乎的就是名声了。在这个吃人的世道,活着都已经如此艰难,哪还顾得上那些虚名?”
他凝视着红绡,语气忽然变得柔和:“我觉得与你投缘,不会在乎这些。如果你愿意,我可以为你赎身。”
红绡手中的酒杯险些掉落,眼中泛起泪光:“支队长...这怎么使得?我是个风尘女子,还大您十来岁,别人知道了会笑话您的。”
陈宇不以为意,当即叫来老鸨询问赎身价钱。老鸨子当然高兴,红绡已年老色衰,还能遇到为她赎身的人,简直是天上掉馅饼。她开口只要一百大洋,陈宇立即答应明日派人送钱来接人。
红绡感动得泣不成声,这一夜的温存,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缠绵。她像一株终于找到依靠的藤蔓,紧紧依偎在陈宇身旁。
次日清晨,陈宇回到军营时,恰巧遇见正在巡查的郑云鹏。两人相视一笑,气氛略显尴尬。郑云鹏心中暗叹,这位支队长什么都好,就是改不掉逛窑子的毛病,战事刚歇,军务繁忙,却又夜不归宿。
陈宇看出他的心思,却不便解释,只能转移话题询问防务情况。
回到办公室,陈宇开始为部队扩充发愁。兵员、武器、药品,样样都缺。忽然,他想起上次周云翔引荐的徐道珍,心中有了主意。
“明远,你去这个地方,找这个人。”陈宇写下一个地址和暗号,“就说我想约他们见面,有要事相商。”
三日后,还是在福满楼的雅间,陈宇见到了徐道珍和另一位气质沉稳的中年人。
“陈支队长,这位是我们浙西特委书记顾玉良同志。”徐道珍介绍道。
顾玉良主动伸手:“久闻陈支队长抗日威名,今日得见,幸会。”
寒暄过后,陈宇直入主题:“实不相瞒,部队经过上次战斗,损失惨重。如今第三大队只剩空壳,大队长周云翔虽是贵党的人,但现在重伤住院。我想,不如由贵方招募兵员充实第三大队,也算你们的一支队伍。”
顾玉良与徐道珍对视一眼,露出欣喜之色:“不瞒陈支队长,我们也在为天目山地区的军事工作发愁。若能合作,正是求之不得。”
“不过,”陈宇压低声音,“现在忠义救国军内部反共情绪日盛,连俞作柏总指挥都因与贵党合作被调离。我势单力薄,希望贵方人员务必保密身份。”
顾玉良郑重承诺:“陈支队长放心,我们一定谨慎行事。抗日大局当前,国共合作才是正道。”
合作协议达成后,陈宇心中的一块大石终于落地。回到司令部,他立即着手安排第三大队的重建事宜。
“支队长,这样会不会太冒险了?”李文斌不无担忧地说,“总部最近再三严令,要防范共党渗透。若是被发现我们与共产党合作,恐怕...”
陈宇望着窗外逐渐暗下的天色,语气坚定:“文斌,你说我们从四川大老远出来抗日的目的是什么?是为了党争,还是为了救国?现在日军压境,我们应该团结一切抗日力量,而不是纠结于党派之争。”他叹了口气,“但是还是要瞒着郑云鹏这些人,长久的瞒肯定瞒不住的,走一步算一步吧。”
就在这时,明远进来报告:“支队长,醉春楼那边已经安排妥当,红绡姑娘接出来了,暂时安置在城西的客栈,您看后续应该怎么安排。”
陈宇听闻,毫不犹豫地说:“自己花钱娶回来的媳妇,当然要接回家里。就接回现在自己住的这个司令部吧,等过几天举办婚礼。”
李文斌闻言,脸色难看,似乎想要劝陈宇三思。陈宇却只是淡淡一笑:“文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不得已。你只需记住,我陈宇问心无愧便是。”
当郑云鹏知道陈宇给一个妓女赎身,还要接回军营举办婚礼后,觉得这种做法不是革命军人应该做的事。他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最后长叹一声,提笔向总部汇报了这个情况。当然,这份报告如同石沉大海,总部没有任何答复。在这个混乱的年代,高级军官的私生活问题,远不如战场上的胜负来得重要。
夜深人静时,陈宇独自登上城墙。远山如黛,星河璀璨,这座千年古城在战火中顽强生存。他想起了白天的会谈,想起了红绡泪光盈盈的眼睛,想起了战死沙场的弟兄们。
乱世之中,每个人都像是在走钢丝,稍有不慎就会万劫不复。城下的临安城静谧而安详,偶尔传来几声犬吠,点缀着这战火中难得的宁静。但他其实也很迷茫,虽然知道历史发展的大方向,但是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怎么在这混沌的时局中找到出路,他都拿不准。
“支队长,夜深了,回去休息吧。”明远轻声提醒。
陈宇点了点头,最后望了一眼远方的山峦。他知道,明天的太阳升起时,又将是充满挑战的一天。但无论如何,在抗日这条大方向上,他绝不能走错。这是底线,也是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