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花落尽的初夏,画室的窗台上积了层细碎的白,像谁遗落的香雪。妮妮总把那封浅粉笺纸摊在画案上,指尖一遍遍划过“苏晚”二字,墨痕被摩挲得发亮,像要把纸背的心事都揉出来。沈书言临终前的笑忽然变得模糊——他说“了却一桩心事”时,眼里藏的是对苏晚的亏欠,还是对这场骗局的最后遮掩?愤怒像荷茎上的刺,扎得她心口发紧;可想起苏晚信里“数着花瓣等你”的痴,又生出些说不清的软,像被雨水泡过的棉絮,沉得喘不过气。
阿哲从不追问,只是在她对着信纸发怔时,默默换一壶新的槐花茶。茶汤澄黄,浮着几粒槐米,香得清透,能压下心头的滞涩。他会拉着她去老槐树下散步,踩着新落的槐叶“沙沙”响,说些镇上的琐事:李叔的孙子长出了新牙,王婶的梅槐纹围巾被城里游客订了货,小槐苗又抽出了片新叶。那些细碎的暖,像给她心里的乱麻打了个结,慢慢理出些头绪。
一周后的清晨,镇口的石板路上多了个素色身影。女人穿着月白旗袍,领口绣着朵小小的墨荷,手里捏着张泛黄的照片,向卖早点的张婶打听:“请问,您认识沈书言吗?”照片里的青年穿着学生装,眉眼清俊,身边站着的姑娘梳着两条麻花辫,笑靥如花——正是信里的苏晚。
她寻到画室时,檐下的风铃恰好响了。妮妮开门时,正撞见她望着木架上的《南梅北槐图》出神,旗袍的下摆被风掀起一角,像片飘落的荷瓣。四目相对的瞬间,女人眼里的光忽然碎了,像被惊起的蝶,扑簌簌落了满脸。
“你们……”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指尖捏着照片微微发颤,“认识沈书言吗?我是他的妻子,苏晚。”
阿哲接过她手里的照片,相纸边缘已经发脆,背面用铅笔写着“廿三年春,与晚”。妮妮请她进屋坐下,青瓷杯里的槐花茶腾起细雾,模糊了苏晚眼角的细纹。“苏阿姨,”她轻声说,像怕惊扰了什么,“书言他……已经去世快一年了。”
照片“啪”地掉在桌上,相框的玻璃磕出道裂痕。苏晚僵在椅上,指尖紧紧攥着旗袍的盘扣,指节泛白,半天说不出话。窗外的蝉鸣忽然变得刺耳,过了许久,她才伏在桌上失声痛哭,哭声像被揉碎的丝帛,缠得人心头发紧:“怎么会……我找了他这么多年……从春到冬,从南到北……”
她的哭诉断断续续,像把尘封的琴重新拨动。原来苏晚与沈书言是巷口的青梅,他教她画荷,她为他研墨,十八岁那年,他在老槐树下给她插了朵槐花,说“等我画出名堂,就用最好的红绸娶你”。可他的画总被批“匠气太重”,屡屡碰壁后,便听说了妮妮那幅惊艳乡里的《槐荷图》。
“他说那画里有他想要的魂,”苏晚抹着泪,声音沙哑,“说只要借去参展,定能一举成名,回来就风风光光办婚事。”他去南方后,曾寄过一张画稿,背面写着“荷已得,归期近”,可从那以后,便杳无音信。她等了又等,从青丝等到鬓角染霜,直到上个月整理旧物,在那本《墨荷技法考》里发现了未寄出的信,才顺着书里夹着的小镇邮戳,寻到了这里。
“他怎么能这样……”苏晚望着桌上的“共生”木牌,泪水落在牌上的梅枝纹里,“既骗了你们的画,又负了我的等。我总想着,他许是有难处,可到头来……连临终的忏悔,都掺着半分假。”
妮妮忽然想起沈书言刻木牌时的专注,他说“三棵树缠缠绕绕才是共生”,原来他自己的根,早已在谎言里缠成了死结。阿哲给苏晚续了茶,茶汤里的槐米沉沉浮浮,像段说不清的缘。
画室里的静,被苏晚的啜泣和窗外的蝉鸣填满。那些关于沈书言的碎片——年少的嫉妒,中年的欺骗,临终的忏悔,此刻终于拼出完整的模样,带着刺,也带着伤,像幅被墨污过的荷图,再难回到最初的清润。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