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德庸走了。
他带来的那阵风,却留了下来。
那股风,无形,无色,却比深秋的寒气,更刺骨。
我站在院子里,一动不动。
西六宫,封了。
这三个字,像三把冰锥,钉在我的脑子里。
那里有多少人?
一百个?还是几百个?
她们都成了被圈起来,等着被瘟-神点名的祭品。
我背后,承恩殿里,死一样的寂静。
昨天还能听见的,压抑的啜泣声,今天也没了。
连哭,都不敢了。
因为没人知道,那哭出来的气,会不会就是要命的“邪祟”。
春桃,那个打碎了碗的小宫女,正蹲在墙角。
她面前放着一碗水,她就用手指,一遍遍地,在地上画着什么。
画了又擦,擦了又画。
我走近了,才看清。
她在画一道符。
那种乡下神婆用来驱鬼的,鬼画符。
她画得那么认真,那么虔诚。
好像那歪歪扭扭的线条,真的能挡住死亡。
我的心,被狠狠地揪了一下。
希望。
我昨天还觉得,人需要的是希望。
可现在,我看着她眼里的光,一点点被绝望吞噬,只剩下这点可怜的寄托。
我忽然觉得,我错了。
希望不是神佛赐予的。
希望是自己挣来的。
等死,是最没用的。
我脑子里乱糟糟的,像一团被猫抓过的毛线。
各种画面,声音,气味,胡乱地搅在一起。
小邓子烧得通红的脸。
太医院那张驱寒发汗的方子。
皇后送来的那篮子冰冷的蜜瓜。
高德庸那句“陛下说您做得很好”。
……
社区宣传栏?
一个突兀的,完全不属于这个时代的画面,猛地插了进来。
那块褪了色的,红底白字的塑料板。
上面贴着一张皱巴巴的海报。
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卡通医生,举着一块牌子。
【秋冬季流感高发,请注意个人防护!】
下面是一行行加粗的大字。
【勤洗手!】
【多通风!】
【戴口罩!】
【少聚集!】
我猛地打了个哆嗦。
不是因为冷。
是在黑暗的,不见底的深井里,我好像摸到了一根粗糙的,但是坚韧的绳子。
我不知道这根绳子,能不能把我拉上去。
但,我必须抓住它。
“锦书!”
我转身,冲着殿内喊了一声。
我的声音,因为激动,有些发颤。
殿里的人,都被我吓了一跳。
锦书快步跑出来,“主子,您怎么了?”
“把所有人,都叫到院子里来。”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
很快,承恩殿里还剩下的二十几个宫人,都战战兢兢地站到了院子里。
他们彼此离得远远的,看着我,眼神里全是惊惧和不解。
“从今天起,承恩殿,立几个新规矩。”
我看着他们,一字一句地说。
“第一,所有人,每天,必须用皂角洗手。碰过东西,要洗。吃饭前,要洗。出恭后,更要洗。每个人,至少洗五遍。”
所有人都愣住了。
洗手?
这是什么规矩?
“主-子……”锦书犹豫地开口,“天这么冷,水也冰,天天这么洗,怕是要生冻疮的……”
“冻疮能治,命,不能换。”我打断她,“这是第一条,必须执行。”
锦书被我堵得说不出话,只能低下头。
“第二,”我看向紧闭的殿门和窗户,“所有屋子,不管有没有住人,一天开两次窗,每次至少半个时辰。让风都吹进来。”
“不可!”
这次,不光是锦书,连几个年长的嬷嬷都急了。
“娘娘,万万不可啊!”一个姓周的嬷嬷急声道,“这入了秋,最怕的就是穿堂风!寒气入体,那可是大忌!小邓子公公就是……”
“就是因为屋里太闷,浊气出不去,才会病倒的!”我胡乱地掰扯着,“你们是信我,还是信那些不知道传了几百年的老话?”
他们不说话了。
但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抗拒和恐惧。
我心里也发虚。
但我不能退。
“第三……”我舔了舔干涩的嘴唇,说出了最大胆的一条,“让针线房的人过来,用最厚实的棉布,给每个人,做几个能把嘴和鼻子都罩住的罩子。”
“罩子?”
所有人都懵了。
“对,罩子。”我用手在自己脸前比划了一下,“两边用带子,能挂在耳朵上。以后在殿里当差,除了吃饭喝水,都得戴着。”
院子里,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用一种看疯子的眼神看着我。
把嘴和鼻子都罩起来?
那不是只有犯了重罪,押赴刑场的囚犯,才会被堵上嘴吗?
太不吉利了。
“娘娘……”锦书的脸色,已经白得跟纸一样,“您这是……听了哪个神婆的胡言乱语?这……这是在作-法吗?”
我看着他们,忽然觉得很累。
我没法解释什么是细菌,什么是病毒飞沫传播。
我只能用他们能听懂的方式。
“这不是作-法。”我冷下脸,声音里带上了从未有过的严厉,“这是在保命。”
“你们以为,那病,是邪祟?是鬼怪?”
“我告诉你们,不是!”
“那东西,就藏在你们的口水里,鼻息里,藏在你们没洗干净的手上!”
“戴上这个罩子,就是把那东西,挡在外面!”
我说完,院子里依旧安静。
可他们的眼神,却变了。
从惊恐,变成了半信半疑。
在他们眼里,我大概已经成了一个会“通灵”,能看见“邪祟”的异人。
也罢。
神棍就神棍吧。
只要能活命。
“最后一条,”我看着他们,“从今天起,所有人分房用膳,不许凑在一起。饭菜由小厨房分好,各自领回屋里吃。”
这个规矩,反而是最容易被接受的。
现在,谁都怕离别人太近。
新规矩,就在这样诡异的气氛里,雷厉风行地推行了下去。
整个承恩殿,画风突变。
冰冷的秋风,在殿内毫无阻碍地穿行,吹得帘子和所有人的衣角猎猎作响。
每个人都戴着一个样式古怪的白色棉布罩子,只露出一双眼睛。
彼此见面,不再说话,只是匆匆点头,然后飞快地躲开。
到了饭点,小厨房门口排起了长队,每个人都隔着好几步的距离,默默领走一份用食盒装好的饭菜,然后各自回屋,关上门。
曾经还算有点人气的承恩殿,现在,像一座纪律严明,却又透着荒诞的庙宇。
所有人都成了戴着面具的,沉默的信徒。
而我,就是那个最古怪的,神神叨叨的教主。
角落里,一个负责打扫院落的小太监,默默地吃完了自己那份饭。
他仔细地将碗筷收拾好,又拉了拉脸上那个让他呼吸不畅的棉布罩子。
他看了一眼站在廊下,同样戴着罩子,只露出一双眼睛,正遥望宫外的我。
他的眼神,飞快地闪动了一下。
然后,他低下头,端着食盒,脚步无声地,混入了去小厨房还碗筷的人群里。
没有人注意到。
他并没有走进小厨房。
而是在一个拐角,闪身进了一条偏僻的夹道,朝着宫城的深处,快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