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在程立秋亡命的奔逃下,扭曲、缩短,又无限拉长。他像一头被烈火灼烧着五脏六腑的困兽,肺部每一次扩张都带着血腥味的灼痛,双腿机械地交替迈动,早已超越了疲惫的极限,全凭一股焚心的焦虑和滔天的怒火在支撑。荆棘撕破了他的棉裤,在皮肉上留下火辣辣的刺痛,裸露的脚踝被冻得失去知觉,但他浑然不顾。水生跟在他身后,拼尽了吃奶的力气,却依旧被越拉越远,只能看着程立秋那如同燃烧般的身影在崎岖的山林间疯狂冲刺。
往日需要大半天才能走完的山路,程立秋硬是在天色将暮未暮、最后一缕天光被墨蓝色吞噬之前,如同从地狱里爬出来一般,冲回了黑瞎子沟屯口。他没有回家,甚至没有去看一眼参田工棚的方向,而是径直朝着记忆中海边渔村的方向,朝着大姐程立春家的位置,发足狂奔。
屯子里炊烟袅袅,偶尔传来几声狗吠和孩童的嬉闹,一派冬日傍晚的宁静。但这宁静,此刻在程立秋耳中却如同死亡的寂静,每一缕炊烟都像是招魂的幡,每一丝人声都刺痛着他紧绷的神经。
当他终于踉跄着冲进大姐家那个熟悉的、此刻却笼罩在巨大悲恸中的小院时,眼前的景象让他的心彻底沉入了冰窟。
院子里聚集了不少邻居,男人们蹲在墙角,闷头抽着旱烟,烟雾缭绕中是一张张凝重而无奈的脸。女人们则围在屋门口,低声啜泣着,交换着忧虑的眼神。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悲伤和压抑。
屋门敞开着,昏暗的煤油灯光从里面透出来,映出大姐程立春瘫坐在炕沿边的身影。她整个人仿佛被抽走了魂魄,头发散乱,脸色蜡黄,双眼肿得像桃子,空洞无神地望着地面,眼泪早已流干,只剩下无声的、绝望的抽噎,肩膀随着抽噎剧烈地颤抖着。她怀里紧紧搂着吓得不敢哭出声、小脸煞白的外甥女丫丫。
而在炕梢,魏红正红着眼圈,用力搀扶着几乎要晕厥过去的程立秋的老母亲。老太太捶打着胸口,老泪纵横,嘴里反复念叨着:“我的儿啊……大海啊……你这要是没了,可叫立春和丫丫怎么活啊……”
哭声,压抑的议论声,混合着劣质烟草的呛人味道,构成了一幅人间悲剧的图景。
程立秋的出现,像一块巨石投入了死水潭。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到了他这个浑身破烂、沾满泥雪、双目赤红、如同煞神般的男人身上。
“立秋!立秋你可回来了!”一个相熟的老邻居看到他,连忙站起身。
瘫软在炕沿的程立春猛地抬起头,看到弟弟的身影,那空洞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最后一丝希冀的光芒,她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因为虚弱和悲痛再次瘫软下去,只能伸出颤抖的手,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立秋……立秋!救救你大姐夫……救救他啊!他们……他们说他回不来了……我不信!我不信啊!”她的话语被更汹涌的哭泣打断。
魏红也看到了丈夫,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担忧、心痛,还有一丝找到主心骨的 relief,她连忙将婆婆扶稳,快步走到程立秋身边,想替他拍打身上的雪泥,却被他身上那股骇人的戾气逼得不敢靠近,只能哽咽着低唤了一声:“当家的……”
程立秋没有回应大姐撕心裂肺的哭喊,也没有看妻子担忧的眼神。他的目光如同两把冰冷的刮刀,在院子里所有人的脸上狠狠扫过,最终,定格在了蜷缩在院子最角落阴影里的两个人身上——程立夏和程立冬!
程立夏蹲在地上,双手抱着头,将脸深深埋进膝盖,不敢与任何人对视,那副样子,与其说是悲伤,不如说是无地自容的羞愧和恐惧。而程立冬则靠墙站着,低着头,双手插在袖筒里,看不清表情,但身体的僵硬透露出他内心的不平静。
就是这两个人!就是他们,抛下了大姐夫,自己逃了回来!
“程!立!夏!程!立!冬!”程立秋的声音不高,却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碴子,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即将爆发的恐怖风暴,每一个字都砸在死寂的院子里,让所有人的心都跟着一颤。
他一步步走向那两人,脚步沉重得像拖着铁镣。他身上那股刚从深山带出来的、混合着血腥、汗水和冰冷杀伐的气息,吓得周围的人群下意识地后退,让开了一条通道。
程立夏听到弟弟的声音,身体猛地一哆嗦,把头埋得更深,几乎要缩进地缝里去。
程立秋走到程立夏面前,停下。他没有动手,只是用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颗鸵鸟般埋着的脑袋,声音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抬起头来。”
程立夏不动,身体抖得更厉害了。
“我让你抬起头来!”程立秋猛地一声暴喝,如同惊雷炸响,震得房梁上的灰尘都簌簌落下!
程立夏吓得浑身一僵,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猛地抬起了头。映入他眼帘的,是程立秋那双如同嗜血野兽般的眼睛,那里面翻涌的怒火和失望,几乎要将他烧成灰烬!他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剩下牙齿打架的咯咯声。
“说!”程立秋的声音压抑着滔天的怒火,像即将喷发的火山,“海上到底怎么回事?大姐夫的船怎么了?你们——又是怎么回来的?!”
他的质问,如同鞭子般抽在程立夏和程立冬的心上,也抽在院子里每一个人的心上。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答案。
程立夏被弟弟那恐怖的眼神吓得魂飞魄散,结结巴巴,语无伦次地开始讲述:“……那天……天气本来还行……后来……后来风就大了……浪头比山还高……大姐夫的船……机器好像出了毛病……突突直响,就是不走道……我们……我们的船也颠得厉害……眼看都要翻了……立冬……立冬说不能都折在里面……得……得有人回来报信……我们就……就先……”
“报信?!”程立秋猛地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讥讽和暴怒,“把亲姐夫和一船兄弟扔在风暴里等死,自己掉头跑回来,这叫报信?!程立夏!你的良心让狗吃了吗?!啊?!”
他再也抑制不住胸中那几乎要将他撑爆的怒火,猛地抬起脚,狠狠地踹在了程立夏蜷缩的肩膀上!
“砰!”一声闷响,程立夏直接被踹得向后翻滚出去,撞在院墙上,发出一声痛呼。
“立秋!”
“秋子!别动手!”
周围响起一片惊呼和劝阻声。
但程立秋根本听不进去!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雄狮,指着瘫倒在地、瑟瑟发抖的程立夏,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而颤抖:“那是大姐夫!是跟你一个锅里吃了十几年饭的大姐夫!船上还有老王叔、小山东他们!都是乡里乡亲,活生生的人命!你他妈就这么把他们扔了?!你还是不是人?!”
他又猛地转向一直沉默的程立冬,目光如炬:“还有你!程立冬!我以为你至少还有点人味儿!你那条破船是怎么来的?啊?!没有大姐夫平时带着你,帮你修船,指点你渔场,你能有今天?!你他妈就是这么报答的?!危急关头,自己撒丫子就跑?!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
程立冬被骂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抬起头,张了张嘴,似乎想辩解,但最终还是在程立秋那杀人般的目光下,重新低下了头,双手死死攥着拳头,骨节发白。
院子里一片死寂。只有程立春压抑的、绝望的啜泣声和程立夏痛苦的呻吟声。程立秋的怒斥,像一面镜子,照出了程立夏和程立冬灵魂深处的卑劣与自私,也让所有在场的乡亲们心中充满了鄙夷和寒意。
“滚!”程立秋指着院门,对那两人嘶吼道,“给我滚出去!别脏了我大姐家的地!”
程立夏如蒙大赦,连滚爬起,也顾不上疼痛,灰溜溜地捂着肩膀,在众人鄙夷的目光中,狼狈不堪地窜出了院子。程立冬沉默地站了片刻,也低着头,默默跟了出去。
赶走了那两个让他心寒齿冷的兄弟,程立秋胸中的怒火并未平息,反而化作了更深的痛楚和无力感。他转过身,看着炕上悲痛欲绝的大姐和母亲,看着满院子愁云惨淡的乡亲,一股巨大的悲伤和责任感重重地压了下来。
他走到大姐身边,蹲下身,握住她冰冷颤抖的手,声音因为极力压抑而变得沙哑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姐,别哭了。哭没用。大姐夫……他福大命大,不一定就……我现在就去海边!活要见人,死……死要见尸!”
他的话,像一道微弱的光,刺破了满院的绝望。程立春猛地抓住弟弟的手,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肉里,泣不成声:“立秋……立秋……姐……姐就全靠你了……”
程立秋重重地回握了一下大姐的手,然后站起身,对魏红说道:“红,照顾好娘和大姐。”他又看向院子里几位德高望重的老邻居,“三叔公,五爷爷,家里……就先拜托你们照应了。”
说完,他不再有任何迟疑,转身,再次冲出了院子,冲进了已然完全降临的、冰冷刺骨的夜幕之中。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黑暗里,只留下满院的悲声和一份沉甸甸的、关乎生死与道义的期盼。泪已流干,怒仍炽燃,而现在,他必须将这所有的情绪,转化为行动的力量。海上的风浪或许无情,但人心里的风暴,同样需要他去面对,去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