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正在被自己的眼睛背叛。
最初的报告零散而荒诞,被o记当作系统故障或大规模恶作剧归档。一个戴着最新款“视野-pRo”义眼的白领,在会议上突然开始尖叫,指着空白的投影幕布,嘶吼着“海底!海底有东西在动!”。一个在深水埗电子市场淘换零件的学生,他的廉价二手义眼突然失控,瞳孔缩成针尖,流着泪反复念叨着一段扭曲的齿轮转动声谱。一个在茶餐厅悠闲看报的老伯,他的老式扫描义眼突然将报纸上的文字重组,变成一连串亵渎的几何图形和无法理解的机械噪音。
然后,便是瘟疫般的蔓延。
仿佛某个无形的开关被拨动,整个香港,所有植入过电子视觉增强设备的人——从顶尖的赛博义眼到最基础的视觉辅助芯片——在同一时刻,被强制切入了一个频道。
一个来自深渊的直播频道。
陈浩南躲在铜锣湾一间废弃的冰室里,厚重的窗帘隔绝了外面依旧闪烁的霓虹,但隔绝不了那无孔不入的恐惧。山鸡留下的那只“罗盘义眼”此刻正安静地躺在桌面,像一颗凝固的、充满恶意的毒瘤。他不敢戴上,也不敢丢掉。外面街道上传来的不再是往日的车水马龙和人声鼎沸,而是间歇性的尖叫、崩溃的哭喊,以及物体被砸碎的轰鸣。
“浩南哥……外面……外面全疯了……” 一个年轻马仔跌跌撞撞地跑进来,脸色惨白,他的左眼是正常的,但右眼却是一片浑浊的、不断闪烁跳动着诡异暗红色光芒的机械体,“我的眼睛……关不掉!拿不掉!它在给我看……看那些东西!”
陈浩南沉默地走过去,按住马仔的肩膀,目光扫过那只失控的义眼。就在那一瞬间,他仿佛透过那层人造晶体,看到了模糊晃动的影像——无尽的、翻滚的暗绿色海水,巨大的、锈迹斑斑的金属结构在黑暗中若隐若现,如同某种史前巨兽的骸骨,缓慢而规律地搏动,发出沉闷如巨鼓般的……打铁声?
他猛地松开手,一股寒意从脊椎直冲头顶。那不是幻觉,是某种现实的投射,是某个庞大到无法想象的存在,正通过人类引以为傲的科技,将自己的存在强行塞进每一个人的脑海。
“找个地方躲起来,把……把那只眼睛遮住。” 陈浩南的声音有些沙哑。他能做什么?用砍刀去劈砍那些无形的信号?用洪兴的名号去吓阻那深潜于维港之下的存在?
与此同时,o记总部已是一片混乱。指挥中心的巨大屏幕上,不再是城市监控画面,而是被强行劫持,同步播放着来自无数市民义眼的实时信号流。破碎、重叠、扭曲的影像拼接成一幅巨大而疯狂的马赛克,共同指向同一个主题——维多利亚港海底,那正在苏醒的“锈蚀之主”。
黄志诚督察一拳砸在控制台上,指节泛白。他看着屏幕上那些晃动的、非人的金属结构,听着音响里传出的、仿佛能腐蚀灵魂的规律打铁声,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攫住了他。对手不是黑帮,不是恐怖分子,是某种……现象。警察的规则、枪械、法律,在这一切面前,苍白得可笑。
“总督察,信号源无法定位!干扰太强了,像……像是整个维港的海水都在发射信号!” 技术员的声音带着哭腔。
“切断!切断所有民用增强视觉设备的网络!” 黄志诚吼道。
“做不到!那不是已知的任何网络协议……像是一种……共鸣,或者……污染!”
刘建明站在角落,阴影遮住了他的半张脸。他的电子眼也未能幸免,此刻正强制播放着海底的亵渎景象。但他凭借强大的意志力,强行维持着表面的镇定。他注意到,那些影像并非完全无序,那些锈蚀的金属结构似乎在遵循某种特定的、令人疯狂的几何学规律在排列、生长。它们在构建着什么。一座塔?一座城市?他偷偷记录着这些数据流,指尖在个人终端上飞快滑动,试图解码,但反馈回来的只有一堆堆意义不明、却能引发生理性厌恶的混沌代码。他的内心,一个声音在低语:这就是你追求的力量吗?超越凡俗的力量?现在它来了,以毁灭一切的方式。
民间的恐慌如同病毒般指数级扩散。交通彻底瘫痪,因为司机们的义眼让他们看到了道路塌陷、被巨型触手缠绕的幻觉。人群中不断有人因无法承受那持续的精神污染而崩溃,或自残试图挖出“背叛”自己的眼睛,或攻击他人,将对方也拖入这共同的噩梦。商店被洗劫,警笛长鸣,但很快,连警察的队伍也开始出现骚乱。这座以秩序和效率着称的国际都市,正在其最基础的感官层面上土崩瓦解。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集体性的、尖锐的绝望。
在这片混乱中,位于九龙城寨遗址边缘的一间秘密实验室里,张十五正面临着他修道生涯中最大的悖论。
实验室里堆满了各种违禁的电子设备、古老的线装书、画满符咒的电路板,以及闪烁着幽光的法器。此刻,几个屏幕也未能幸免于难,跳动着海底的恐怖直播。张十五,这位继承了古老茅山道统却又痴迷于现代科技的“赛博道士”,此刻脸色铁青。
他的徒弟,一个同样安装了数据接口义眼的年轻人,正痛苦地抓着自己的头发,“师父,清心咒没用!屏蔽符也烧了,信号还在!这……这根本不是普通的电磁信号或者鬼魅作祟!它……它像是一种‘概念’,直接写入我们的视觉处理中枢!”
张十五没有说话。他走到一个特制的法坛前,法坛上既供奉着三清祖师,也连接着数条粗大的光纤电缆。他掐诀念咒,一道微弱的金光自他指尖亮起,试图包裹住一台正在播放海底景象的显示器。然而,金光触及屏幕的瞬间,就像水滴落入滚油,剧烈沸腾、消散,而屏幕上的影像反而更加清晰,那规律的打铁声甚至穿透了隔音良好的墙壁,直接在他脑仁里敲响。
“我错了……” 张十五喃喃自语,额头渗出冷汗,“我一直以为,它是通过物理网络传播,像是病毒。但我错了……它是在‘宣告’。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强大的信息,强烈到足以扭曲现实,直接与任何能够接收信息的‘界面’产生共鸣。我们的电子眼,我们的网络,不过是……无数个被动的接收天线。”
他猛地转身,看向窗外。维港的方向,天空呈现出一种不祥的暗红色,仿佛海床下有一个巨大的熔炉正在燃烧。
“它在宣告它的到来,用它无可抗拒的‘真实’,覆盖我们的‘现实’。” 张十五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它在进行最后的‘建设’。”
就在这时,他的个人终端接收到一段来自o记内部、由刘建明冒险转发的加密数据包。数据包是更深层的海底扫描信号分析结果。张十五快速解码,当三维建模图在他面前展开时,他倒吸一口冷气。
那不再只是模糊的金属结构。那是一座正在成型的、庞大到难以想象的水下铁塔。无数类人形的、身上覆盖着锈蚀甲壳和机械附肢的“深潜者”,如同工蚁般围绕着铁塔工作,它们手持发出幽蓝电弧的焊枪,正在焊接那些巨大的、非欧几里得几何角度的构件。铁塔的顶端,隐没在幽暗的海水中,但轮廓依稀可见,正是指向天空的、一个巨大而扭曲的“黄印”。
拉莱耶?不,这是拉莱耶在香港的倒影,是“锈蚀之主”降临人间的基座——香港分莱。
必须阻止它。必须在它彻底完成之前,打断这个过程。
常规手段已经无效。道术会被那过于庞大的“存在”本身干扰、湮灭。科技武器更是笑话。唯一的可能,是利用敌人赖以传播的渠道——那无处不在的“信息共鸣”网络。
一个疯狂而绝望的计划,在张十五脑海中迅速成型。
他走向实验室最深处的一个密封舱。舱门滑开,里面存放着一套他自行研发、却从未敢轻易测试的装备——一套高度集成的神经直连接口,以及一块刻满了强化版“五雷符”咒文的生物芯片。这块芯片,连接着一个大功率的信号放大器,其输出端,可以直接接入香港连接全球互联网的海底主干光缆香港接口之一,那个接口,就位于维多利亚港的海底。
“师父!你要做什么?” 徒弟惊恐地问道。
“它用‘信息’污染我们。” 张十五的声音异常平静,开始穿戴那套接口装备,“我就用‘信息’反击它。我要把我的‘神’,我的‘念’,我毕生修为凝聚的‘五雷符咒’,通过这个网络,直接‘上传’到它的核心。”
“这太危险了!你的意识会直接暴露在它的污染下!你会被瞬间冲垮!这等于……等于自杀!”
“不是自杀。” 张十五将那块冰凉的五雷符芯片缓缓插入自己后颈的神经接口,剧烈的刺痛让他闷哼一声,“是夺舍。”
“以我的灵魂为载体,以五雷正法为矛,强行闯入它的领域。要么,用至阳至刚的雷法扰乱它的构筑进程,哪怕只是一瞬;要么……就在它的核心引爆我自己,希望能炸掉它的‘信号塔’。”
他看向徒弟,眼中是诀别的意味:“记住,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科技也好,符咒也罢,都是手段。守护这片土地上的人,才是根本。”
他没有再犹豫,转身走向实验室的紧急出口,那里通往一个废弃的码头。徒弟跪倒在地,泣不成声。
夜色下的维多利亚港,不再浪漫。海面上漂浮着奇怪的油污,反射着岸上混乱的火光,散发出铁锈和腐臭混合的气味。那规律的低沉打铁声,在这里变得更加清晰,仿佛源自脚下的大地深处。
张十五找到那个隐蔽的海底光缆维护入口,一个直径约一米的金属竖井,直通海底。他最后看了一眼这座即将沉沦的都市,霓虹依旧,却已如同墓碑上的彩灯。
“福生无量天尊。” 他低诵一声,纵身跃入冰冷漆黑的海水。
冰冷的海水瞬间包裹了他。他激活了接口的维生系统和推进器,向着海底预定坐标下潜。越往下,光线越暗,水压越大,但那打铁声却越来越响,震得他五脏六腑都在颤抖。通过头盔上的强化传感器,他看到了——远比屏幕上更加震撼、更加令人疯狂的景象。
密密麻麻的机械深潜者,如同蝗虫般覆盖了海床。它们沉默而高效地工作着,焊枪的蓝光此起彼伏,照亮了那座巍峨、狰狞、违反一切物理常识的巨型水下铁塔。铁塔由无数锈蚀的钢板、粗大的管道、扭曲的钢筋和仍在转动的巨型齿轮构成,上面刻满了与罗盘义眼内部类似的、流动着幽光的亵渎纹路。铁塔散发着一种冰冷的、机械的、却又带着诡异生命力的恶意。
这里,就是“锈蚀之主”的巢穴,是旧日支配者工业朋克化的圣殿。
张十五感到自己的意识开始受到冲击,无数混乱的影像、声音、疯狂的念头试图涌入他的大脑。他紧守灵台,催动体内法力,后颈的五雷符芯片开始发出微弱的、噼啪作响的电弧。
他找到了目标——一条粗壮无比、被特殊金属铠甲包裹的海底光缆,以及它连接着的、如同一个小型堡垒般的海底服务器接口站。
就是这里了。
他如同一个赴死的刺客,又像一个献祭的羔羊,推动推进器,径直朝着那个接口站冲去。在接触的前一刻,他运转全部法力,怒吼出声,声音在海水中化为沉闷的波纹:
“五星镇彩,光照玄冥。千神万圣,护我真灵!五雷猛将,火车将军,腾天倒地,驱雷奔云!开!”
轰!
他整个人,连同那块凝聚了他毕生修为的五雷符芯片,狠狠地撞入了接口站的维护端口。
刹那间,张十五的感官被无限放大,又被彻底撕裂。他感觉自己变成了一串数据,一道电流,沿着那光缆,以光速冲向一个无比黑暗、无比庞大的意识集合体。他“看”到了无尽的锈蚀,听到了亿万个齿轮的哀嚎,感知到了那正在从沉睡中苏醒的、冰冷而浩瀚的意志——锈蚀之主。
他的闯入,像一滴清水滴入了滚烫的油锅。
庞大的黑暗意志被惊动了。无数充满恶意的、混乱的信息流如同海啸般向他涌来,要将他同化,吞噬。
张十五的灵魂在燃烧,他拼尽最后一丝清明,将所有的力量,所有的信念,所有的“道”,化作一道最纯粹、最炽烈的五雷正法,沿着那网络,向着那黑暗的核心,轰然爆发!
“破——!”
海底,那座正在焊接的巨型铁塔,猛地一震!一道细微却刺目的金色电蛇,突兀地在塔身表面窜过,所过之处,几个正在工作的机械深潜者瞬间僵直,爆成一团火花和锈渣。铁塔那规律的打铁声,出现了一个微不可查的、短暂的……杂音。
维港两岸,无数正在承受视觉折磨的人,在这一瞬间,眼前的恐怖景象猛地闪烁了一下,如同信号不良的电视画面,甚至短暂地恢复了正常视觉。
虽然仅仅持续了不到半秒,但那片刻的清明,如同绝望黑暗中划过的一丝微光。
然后,一切恢复“正常”。海底的打铁声依旧,恐怖的直播继续。
但在那无尽的黑暗与疯狂中,张十五那点燃了灵魂的雷光,是否真的留下了一点什么?那悲壮的自毁性一击,是否在那不可一世的“锈蚀之主”的降临仪式上,敲出了一道细微的裂痕?
无人知晓。
只有冰冷的海水,依旧无声地涌动着,包裹着那座仍在不断生长、不断向世界宣告其存在的钢铁噩梦。而张十五的意识,已彻底消散在那片数据的深渊之中,完成了他的……电子夺舍,与终极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