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0 章齿轮咬合之时
维多利亚港的夜，从未如此沉重。咸湿的海风裹挟着浓烈的铁锈与臭氧的焦糊味，吸入肺中带着刮擦般的痛楚。往日璀璨的霓虹天幕早已熄灭，取而代之的是笼罩天地的、令人窒息的暗红，源头便是那尊矗立于海天之间的恐怖巨物——「赛博佛母」。
它与其说是神只，更像是将亵渎神明与科技暴虐强行缝合的畸形产物。无数艘废弃货轮、集装箱、汽车残骸、扭曲钢筋，被一种暗红发亮、搏动着的金属血肉强行粘合、拉升，构成了它类人的躯干和四肢。
它的“皮肤”是不断蠕动的输送管道，汩汩流淌着灼热的黑色机油与可疑的猩红液体。成千上万张人类面孔——惊恐的、麻木的、狂热的——像是被高温烙铁硬生生摁在了它的表面，五官扭曲，无声尖叫，偶尔有一两张脸会剧烈抽搐，继而融化滴落，露出下面疯狂转动的齿轮与轴承。
它的头颅后方，是一轮由无数破碎显示屏和霓虹灯管拼凑成的、不断闪烁乱码与亵渎符号的光晕。而它的面部，本该是慈祥佛像的地方，却是一面巨大、光滑、冰冷的多棱面金属镜面，倒映着下方烽火狼藉的香港，倒映着蝼蚁般挣扎的人类，没有任何情感，只有绝对的、令人疯狂的漠然。
它的胸腔正中，一个巨大的空洞如同炼狱入口，内部是炽热到发白、剧烈旋转的复杂机械结构，那是它的动力核心，也是亵渎生命的熔炉，低沉而规律的**嗡——锵——嗡——锵——** 声如同敲击在每一个生灵灵魂深处的丧钟。
在这尊巨佛的脚下，临时构建的湾仔阻击阵地已然半毁。断裂的柏油路面露出下面同样生锈的管道，燃烧的汽车残骸像巨大的篝火，映照着一张张混杂着油污、汗水和绝望的脸庞。
洪兴的马仔、东星残余的打手（在乌鸦被佛母吸收后，他们选择了临时倒戈）、o记的探员、军装警，此刻都抛弃了往日的仇怨，用手中的砍刀、手枪、甚至钢管砖块，徒劳地攻击着从佛母身上不断剥落、或是从海水中爬出的、 smaller 规模的机械血肉造物——那些被称为“机油仔”的怪物。
枪声稀疏，弹药早已告急。更多的是金属碰撞的刺耳嘶鸣、骨头断裂的闷响、以及临死前短促的惨嚎。
陈浩南的机械左臂沾满了粘稠的、闪着金属光泽的黑色油污，臂甲多处凹陷，裸露的电线噼啪作响，时不时窜出细小的电火花。他一刀劈开一个试图扑向伤员的机油仔，那怪物核心处的齿轮一阵狂乱转动后，爆成一滩冒着热气的废铁和有机质残渣。
他剧烈喘息着，胸腔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吸入了滚烫的沙砾。抬头望向那不断逼近的佛母，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攫住了他。砍人，他擅长；劈友，他从不手软。但面对这种……这种超越了理解范畴的存在，洪兴龙头的名号、铜锣湾扛把子的威风，渺小得可笑。
“南哥！顶不住啦！”一个马仔带着哭腔喊道，他的手臂被一只机械触手缠住，正发出令人牙酸的骨裂声。
陈浩南红着眼冲过去，机械臂猛地抓住那根触手，动力全开，硬生生将其拗断。黑色的机油喷溅了他一身。但他救得了一个，救不了所有。战线正在崩溃。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引擎声撕裂了混乱的战场。一辆经过粗暴改装、车顶架设着奇怪设备的厢式货车，撞开燃烧的路障，一个甩尾停在了阵地后方。车门猛地拉开。
“浩南！接着！”
是聂宝言。她脸色苍白如纸，眼窝深陷，但眼神却亮得吓人，充满了某种孤注一掷的科学家特有的狂热。她将一个沉重、约莫半人高、闪烁着不稳定蓝光的金属圆筒奋力推下车。圆筒表面布满了粗大的线缆和一个不断倒计时的红色数字屏幕：
00:07:43。
“Emp炸弹改良版！‘电子往生弹’！”聂宝言的声音嘶哑却急促，“原理不解释了！把它送进佛母胸口那个反应炉！足够强度的能量脉冲能暂时瘫痪它的核心，至少能让它停止活动！”
“暂时？”陈浩南抓住关键词，心脏一沉。
“我们没有永久解决它的手段！这是唯一的机会！”聂宝言吼道，一边快速检查着炸弹上的接口，“它的能量场太强，远程引爆会被干扰失效，必须深入核心！需要有人……送它进去！”她的话像冰冷的铁锥，刺穿了最后一丝侥幸。
空气瞬间凝固。送进去？怎么送？那佛母胸口的高度，是人类绝不可能企及的。就算能靠近，那炽热的能量辐射和旋转的机械结构，也足以在瞬间将任何人汽化。
“丢过去！用掷弹筒！”一个警官喊道。
“不行！结构精密，剧烈撞击可能会提前失效甚至引爆！”聂宝言断然否定。
绝望，比之前更深沉的绝望，扼住了所有人的喉咙。
00:06:11
就在此时，佛母那巨大的金属镜面面部，突然闪烁起大片大片的雪花噪点，无数扭曲的、痛苦的数字人脸像沸腾般翻滚。它那规律沉重的步伐第一次出现了踉跄，胸腔核心的旋转也发生了极其细微的卡顿。一阵怪异扭曲、时而清晰时而破碎的诵经声，断断续续地从它体内传出，却又被某种尖锐的电子干扰音撕裂。
是张十五！
在离战场几个街区外的一间废弃网吧里，张十五瘦小的身体几乎蜷缩进一台冒着黑烟的老式cRt显示器后面。七八台电脑屏幕围着他，上面瀑布般流淌着非人的代码。他十指如飞，额头青筋暴起，鼻血流淌到键盘上也浑然不觉。他脖子上挂着的U盘——里面是他师父最后残存的意识碎片——正发出滚烫的热量。
“入……入咗！”他嘶声喊着，声音通过一个简陋的扩音器传到前线聂宝言的接收器里，“佢个系统……唔系电路……系……系咒文同代码杂交嘅！我撑唔到几耐！”
他正在用自己的生命和师父最后的残魂作为燃料，强行黑入佛母的系统，用编写出的病毒代码模拟《金刚经》的力量，干扰它的运作。这是科学与玄学在最绝望境地下的畸形结合。
佛母的动作明显迟滞了，给了下方残存的人类一丝喘息之机。但也仅仅是一丝。它镜面上的雪花越来越多，那诵经声越来越扭曲，渐渐变成了一种混合着佛号和机械噪音的、更加令人毛骨悚然的怪响。
“有机会！”聂宝言眼睛一亮，“它的防御系统注意力被分散了！现在！谁去？！”
谁去？这是一个必死的任务。不仅要穿过下方密密麻麻的怪物潮，还要想办法抵达佛母的胸口，跳进那个熔炉。没有人出声，不是因为怕死，而是因为这死亡的方式太过超越想象，甚至让人失去了恐惧的实感。
就在这时，一个人动了。
是刘建明。他身上的西装早已破烂不堪，脸上混合着油污和血渍。他的眼神空洞而疲惫，深处却燃烧着某种最终下定决心的火焰。他默默地走到炸弹旁，检查了一下绑带，试图将其固定在身上。
“我去。”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没有丝毫波澜。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这个黑警，这个卧底，这个在无间地狱里挣扎了半生的男人。
陈浩南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他能指责刘建明过去的罪孽吗？能质疑他此刻的动机吗？在这种终末般的景象前，一切似乎都失去了意义。
黄志诚站在不远处的阴影里，靠在一辆报废的警车旁，一直沉默地看着这一切。他的呼吸有些沉重，脸色在火光映照下显得异常灰败。当刘建明开始捆绑炸弹时，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直起了身子。
00:03:02
刘建明固定好炸弹，最后看了一眼这个令人绝望的世界，看了一眼维多利亚港对岸那片熟悉的、如今却如同鬼蜮的楼宇。他深吸了一口灼热的空气，准备冲向死亡。
就在他起步的瞬间，一个身影猛地从侧面冲来，力量大得惊人，一把将他狠狠推开！
刘建明猝不及防，重重摔倒在地，炸弹也脱手滚落一旁。他惊愕地抬头。
是黄志诚。
黄志诚的脸上没有了往日的严肃和算计，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狂热的、解脱般的笑容。他一把捞起地上的“电子往生弹”，动作麻利地将其紧紧绑在自己胸前。
“黄SIR！你做乜！”刘建明失声喊道。
黄志诚没有看他，而是仰头望着那尊巨大的、被病毒经文困扰得动作扭曲的佛母，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嘶哑而癫狂，在炮火和怪物的嘶鸣中显得格外刺耳。
“做乜？刘建明，你同我，仲有呢度所有人，唔系都系棋子咩？”他猛地扯开自己早已破烂不堪的衬衫，露出苍老的胸膛。
下一刻，所有看到的人，包括陈浩南，都倒吸了一口冷气，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在黄志诚的左胸心脏位置，根本没有血肉！那里镶嵌着一个碗口大小、结构极其精密复杂的黄铜色齿轮组！齿轮正在疯狂地转动着，发出细微而急促的“咔哒”声，边缘甚至因为高速摩擦而微微发红！齿轮的金属边缘与周围的血肉模糊地生长在一起，仿佛某种恶毒的共生体。一股淡淡的、与佛母身上相似的机油味散发出来。
“睇到未？”黄志诚拍着自己冰冷的齿轮心脏，笑容扭曲，“早就换咗嘎啦！上次个心脏手术……边个话俾你知系搭桥？系供奉！系入场券！我嘅心，早就唔系自己嘎啦！”
他的目光扫过震惊到失语的刘建明，扫过满脸难以置信的陈浩南和聂宝言，声音里带着一种诡异的嘲弄和悲凉：“我同你玩嘅卧底游戏？呵……我哋所有人，都只不过系更大棋盘上面嘅蝼蚁！我监视你，利用你，可能……某只眼亦都透过我呢只齿轮眼，喺度监视紧我哋所有人！”
他指了指自己不断转动的机械心脏：“呢个嘢，系礼物，都系枷锁。而家，系时候解脱了！”他脸上的狂热愈发浓烈，“呢个结局，几衬我？黑警最终为拯救世界牺牲？定系……齿轮终于回归佢原本嘅位置？哈哈……哈哈哈！”
00:01:15
不再给任何人反应的时间，黄志诚猛地转身，爆发出与他年龄和身体状况完全不符的速度，像一颗出膛的炮弹，决绝地冲向那尊巨大的佛母。他胸前的炸弹倒计时发出刺目的红光，将他苍老而疯狂的背影映照得如同浴血的鬼魅。
“掩护他！”陈浩南第一个反应过来，嘶声大吼，机械臂抬起，将火力倾泻向试图阻拦黄志诚的机械怪物。残存的人们也如梦初醒，集中所有剩余的火力，为他开辟出一条用生命铺就的、短暂的通路。
黄志诚奔跑着，无视了擦身而过的攻击，无视了脚下粘滑的血肉和残骸。他的眼中只有那个越来越近、散发着毁灭性光和热的巨大熔炉入口。齿轮心脏的转动声似乎与佛母核心的轰鸣产生了共鸣，越来越响，越来越急，像是在催促，像是在欢呼。
刘建明趴在地上，怔怔地看着那个背影，大脑一片空白。他准备了无数种结局，或审判，或逃亡，或无声地消失，却从未想过是这样。那个将他推入无间道，又与他纠缠半生的男人，最终以这样一种方式，将他推开，奔向了一场彻底湮灭的终结。
00:00:03
黄志诚冲到了佛母脚下，猛地一跃，竟然奇迹般地抓住了一根垂下的、灼热的金属触须，借力向上荡去！他灵活得不像一个老人，更像是被某种力量牵引着。
00:00:02
他攀上了佛母的胸口边缘，炽热的能量将他全身的衣物瞬间碳化，皮肤发出焦糊味。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痛苦，脸上依旧带着那狂热而解脱的笑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疯狂转动的齿轮心脏，又像是透过它，看向某个虚无的深处。
00:00:01
他纵身一跃，抱着闪烁着死亡倒计时的“电子往生弹”，精准地投入了那片纯粹由狂暴能量和旋转钢铁构成的、白炽的核心熔炉。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了。
嗡——锵——
那规律的巨响猛地一滞。
紧接着——
轰！！！！！！！！！！
并非爆炸的巨响，而是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撕裂耳膜的**高频悲鸣**！仿佛亿万个灵魂在同一瞬间被蒸发，又像是整个世界的金属结构都在痛苦地哀嚎！
佛母巨大的身躯剧烈地、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它胸口的核心熔炉，猛地爆开一团无法形容色彩的、膨胀的能量光球！光球所过之处，无论是佛母自身的机械血肉结构，还是那些 smaller 的机油仔，都在瞬间失去所有光泽，崩解、碳化、化为最原始的粉尘！
强烈的电磁脉冲以光速向外扩散。战场上所有尚存的电子设备——对讲机、手机、甚至陈浩南的机械臂——屏幕瞬间漆黑，内部冒出青烟，彻底报废。离得近的人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和眩晕。
那尊不可一世的赛博佛母，它的动作彻底凝固了。镜面面部啪嚓一声，布满了无数裂痕。它那庞大的、由无数残骸构成的身体，开始从内部崩解，巨大的碎块如同山崩般轰隆隆地砸落进维多利亚港，激起冲天的浑浊浪涛和海啸般的波纹。
成功了？
劫后余生的人们呆立在原地，望着那不断崩塌解体的巨像，脸上混杂着难以置信、狂喜和深深的茫然。海面上漂浮着无数冒着电火花的残骸，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臭氧和金属蒸发的怪味。
寂静，一种近乎真空的寂静笼罩了湾区，只剩下碎块落水的沉闷巨响和海浪的呜咽。
陈浩南瘫倒在地，望着那片开始逐渐消散的暗红色天空，机械臂彻底死寂，像一坨冰冷的废铁挂在他的肩上。他赢了？香港……保住了？
就在这时，他的机械左臂——本应被Emp彻底瘫痪的义肢——突然**自行**猛地抽动了一下！
陈浩南一惊，低头看去。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那冰冷的、死寂的金属手掌，以一种完全不受他控制的、快如闪电的速度，五指猛地收拢，死死地掐住了他自己的喉咙！
力量之大，远超这义肢原本的设计极限！金属手指深深嵌入他颈部的皮肉，窒息感瞬间袭来！
“呃……嗬……”陈浩南眼球暴突，脸色迅速由白转紫，另一只手拼命去掰那铁钳般的手指，却根本无法撼动分毫。那是他身体的一部分，此刻却成了最致命的凶器！
就在他意识开始模糊，视野边缘泛起黑暗的时候，一个声音，一个他魂牵梦萦、绝不可能听错的声音，直接、清晰地、带着一丝冰冷电子杂音地，响在了他的耳畔，不，是直接响在了他的脑海深处：
“南哥……”
那是小结巴的声音。
“……而家…先系…第一劫……”
声音带着一丝诡异的轻笑，旋即消失。
掐住喉咙的机械手骤然松开。
陈浩南瘫软在地，捂住脖子剧烈地咳嗽，大口呼吸着灼热污浊的空气，浑身被冷汗浸透。他惊恐地瞪着自己的左臂，它又恢复了死寂，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
但他颈部的剧痛和那清晰无比的声音，无情地粉碎了他的希望。
他艰难地抬起头，目光越过正在沉没的佛母残骸，望向维多利亚港广阔而污浊的海面。
只见在那波涛之间，随着佛母解体碎片的沉浮，一个又一个更加古老、更加残破、覆盖着厚厚锈迹和海洋寄生生物的小型佛龛，缓缓地从水下浮了上来。它们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头，如同某种沉睡的军团，在此刻被悄然唤醒。
它们的样式，与之前在蒋天生密室、在锈铁大厦地下见到的那种带来不祥的佛龛，一模一样，只是数量……多到了令人绝望的程度。
第一劫？才刚刚开始？
陈浩南的瞳孔中，倒映着无边的锈蚀佛龛之海，最终只剩下了一片冰冷的、深不见底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