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屋内的时光,在药香的氤氲和身体的缓慢修复中,仿佛被拉长、凝滞。林枫不再试图从灰衣人口中套问什么,那只是徒劳。他将全部心神都投入到配合治疗和恢复自身之中。
灰衣人的手段堪称鬼斧神工。那“九转回魂针”带来的痛苦虽如炼狱,但效果也极其显着。三次行针之后,林枫不仅断裂的骨头开始稳固愈合,体内那原本桀骜不驯、时常反噬的冰寒内息,竟真的变得温顺可控了许多,甚至隐隐壮大了几分,流转之间,带着一种沉凝厚重的力量感。经脉似乎也被拓宽锤炼,更具韧性。
这因祸得福的进展,并未让林枫感到多少喜悦,反而让他对灰衣人的身份和目的更加忌惮。能如此精准地操控他这等诡异内息,此人武道和医道的修为,深不可测。
除了行针用药,灰衣人每日会固定离开一段时间,回来时总会带上必要的食物、清水和药材。他行事极其谨慎,每次出入都悄无声息,林枫甚至无法判断这土屋究竟位于京城何处,只从窗外偶尔传来的、极其遥远的市井喧嚣判断,应该还未离开京城范围,但必定是某个极其偏僻隐蔽的角落。
静养的日子里,林枫有足够的时间梳理之前获得的所有线索。陈七的托付,归云庄地底的“火种”工坊,御膳房下的“烬余池”与“枢眼”,紫衣宦官,孙副总管的追杀……以及,眼前这个神秘莫测的灰衣人。
这些碎片化的信息,似乎都隐隐指向宫廷深处一个巨大的、利用特殊香料进行某种危险仪式的秘密。而陈家庄的灭门,自己和师傅经历的江南血夜,很可能都是这个秘密运作下的牺牲品。
灰衣人救他,绝不仅仅是发善心。他需要自己活着,是因为自己身上有什么他需要的东西?是这身被改造过的内息?还是自己知晓的、关于那些香料的秘密?或者……自己本身,就是某个计划中的一环?
他注意到,灰衣人在为他处理伤口、或是行针时,偶尔会流露出一种极其细微的、近乎研究的专注目光,尤其是在探查他体内那冰寒内息运转路径的时候。
这让他更加确信,自己对于灰衣人而言,具有某种“价值”。
这天,灰衣人行针完毕,照例收拾银针。林枫靠在床头,看着他一丝不苟的动作,忽然开口,问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
“前辈可知,‘赤焰椒’与‘幽昙籽’混合,以‘地火’炙烤,除了能产生独特焦香,是否……还有别的用途?”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提及香料核心。他在试探。
灰衣人收拾银针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没听见。
林枫也不气馁,继续缓缓道:“我在御膳房地下,见到一个池子,里面翻滚着暗红色的粘稠液体,他们称之为‘烬余’。池子上方,还有一个会发光的‘枢眼’。”
这一次,灰衣人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虽然极其短暂,但林枫捕捉到了。
他抬起头,那双平静的眼睛看向林枫,依旧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问道:“你看到了‘枢眼’?”
他的语气,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极淡的、近乎凝重的意味。
“是。”林枫点头,“光芒不稳,似乎需要不断投入‘火种’维持。”
灰衣人沉默了片刻,将最后一根银针收入盒中,盖好。他没有看林枫,而是望着土屋那扇小小的、蒙着厚布的窗户,仿佛能穿透阻碍,看到遥远的宫城。
“那不是香料。”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而缥缈,“那是……‘命源’。”
命源?!
林枫心中巨震!这个词,带着一种完全不似人间烟火的神秘与沉重!
“什么意思?”他追问道。
灰衣人却不再多说,收回目光,恢复了那古井无波的状态:“知道太多,对你没好处。养好伤,离开这里。”
又一次的拒绝。但这一次,他透露出“命源”二字,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信息!这证实了林枫的猜测,那些香料的用途,远非膳食那么简单,涉及到的层次,可能完全超出了他的认知!
“离开?去哪里?”林枫看着他,“外面影卫和御膳房的人,会放过我?”
“那是你的事。”灰衣人语气冷漠,“我救你,不代表要管你死活。”
林枫默然。他知道,从灰衣人这里,恐怕再也问不出什么了。但他至少确认了两点:第一,灰衣人对宫中的秘密知之甚深;第二,他救自己,确有目的,但现在似乎还没到“使用”自己的时候,或者,自己在养伤期间的表现,还未达到他的预期?
接下来的几天,林枫不再多问,只是更加专注地配合治疗,同时暗中尝试运转那变得温顺的内息,熟悉着这股新生般的力量。他发现,这内息不仅更加雄厚,似乎还与那“赤焰椒”、“幽昙籽”的霸道香气产生了一种奇异的共鸣,当他刻意引导内息模拟那焦香气息的流转时,内息的运转会变得更加流畅,甚至能隐隐牵动周围空气中极其微弱的同类气息。
这个发现让他心惊,也让他对自身与这桩秘密的关联,有了更深的猜测。
七日期满,灰衣人进行了第四次,也是最后一次行针。这一次的痛苦远超前三次,仿佛将他的经脉寸寸撕裂又重组。但当一切平息后,林枫感觉身体前所未有的轻盈与通透,内息澎湃,如江河奔流,伤势也已好了七七八八,只剩下一些需要时间调养的内腑暗伤和皮肉疤痕。
行针完毕,灰衣人看着盘膝调息的林枫,平静地道:“你可以走了。”
林枫缓缓睁开眼,感受着体内充盈的力量,站起身,对着灰衣人深深一揖:“前辈救命再造之恩,林枫铭记。”
灰衣人侧身避开,不受他的礼,只是道:“不必。你我两清。”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若想活命,离皇宫,离那些香料远点。否则,下次没人救你。”
这话听起来是警告,但林枫却从中听出了一丝别的意味。他是在劝退,还是……在暗示什么?
林枫没有追问,只是点了点头:“晚辈自有分寸。”他看了一眼这间待了十余日的土屋,以及眼前这个谜一样的恩人(或者债主),再次拱手,然后转身,毫不犹豫地推开了那扇一直紧闭的木门。
门外,是一条狭窄、荒芜的死胡同,堆满了杂物。天色灰蒙蒙的,似是清晨。他辨认了一下方向,快步融入胡同外的街巷之中。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土屋内的灰衣人才缓缓走到门口,望着空荡荡的胡同,蒙面布巾下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无声地吐出了几个字。
“……玄水……未竭……”
他抬手,从怀中取出一物,那是一个样式古朴、颜色深暗的令牌,令牌正面,刻着一个与林枫那半块信物上极其相似、却又更加复杂古老的“林”字纹样,而背面,则是一个波涛汹涌的“玄”字。
他摩挲着令牌,眼中那万年不变的平静,终于泛起了一丝微澜,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
“时机……快到了……”
声音低不可闻,随风消散在胡同的尘埃里。
而此刻,重新踏入京城市井的林枫,并不知道灰衣人最后的低语。他感受着体内新生的力量,看着眼前这座熟悉又危险的城市,眼神锐利如刀。
伤已愈,力已复。是时候,去掀开那“命源”与“枢眼”背后,真正的秘密了。陈七的仇,江南的谜,还有他自己身世的疑云,都将在那深宫之中,找到答案。
他摸了摸怀中,那半块信物、绢帛地图、碎布片、幽蓝毒剑、“影”字铜牌……一样不少。
新的征程,正式开始。而这一次,他将不再是被动逃亡的猎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