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玉壶颁金,流离浙东(1130-1132)
绍兴元年(1131)的春雨连绵不绝,李清照暂居在绍兴府的一处赁宅中,对着满箱受潮的碑帖发愁。忽然旧仆赵忠冒雨闯入,面色惨白:“夫人!临安传来消息,有人...有人诬告老爷生前曾将御赐玉壶献予金人!”
李清照手中的除霉艾草应声落地。那柄羊脂玉壶是徽宗皇帝亲赐赵家的殊荣,赵明诚生前连赏玩都舍不得,如今竟成了通敌的罪证。她颤抖着打开密室,看见玉壶安然躺在紫檀匣中,壶身刻着赵明诚亲笔所铭“金石同寿”——这四个字此刻竟显得如此讽刺。
“备车!去行在所!”她当机立断。此时宋高宗正漂流在海上躲避金兵,追踪御驾意味着要带着最后六车文物穿越战火。老仆跪地苦劝:“夫人三思!这一路盗匪横行...”李清照已将《金石录》手稿缠在腰间:“明诚的清白比性命要紧。”
逃亡之路比想象中更艰险。某夜宿在曹娥江畔的荒村,她听见守夜人哼唱《木兰辞》,忽然想起靖康元年与赵明诚在青州整理古乐府的情景。那时他说:“若逢乱世,我辈当效法班昭续写《汉书》。”而今她确实在续写,写的却是如此惨痛的一笔。
行至嵊县境内,他们改走水路。乌篷船行至剡溪深处,李清照将最重要的书画藏在枕舱。夜半时分,她恍惚梦见赵明诚在船头煮茶,忽闻异响惊醒,只见船板已被凿开大洞,江水混着墨香涌来——盗贼用调虎离山之计,趁众人堵漏时盗走两篓书画。
“停车!停船!”她嘶喊着扑向船沿,但见月下波光粼粼,哪里还有贼人踪影?那是他们夫妇耗费二十年心血收集的珍品:张旭草书《肚痛帖》摹本、吴道子《天王送子图》粉本,还有赵明诚临终前还在校勘的《周宣王石鼓文》拓片。
此后三日,李清照沿着剡溪徒步寻找。鞋履磨破,她就解下罗裙裹足;饥渴难耐,便掬溪水止渴。某个黄昏,她在樵夫家中歇脚,忽见灶膛里飘出半张焦黄的纸——竟是米芾的《蜀素帖》残页!纸角“元章”落款处还留着赵明诚的朱批“此笔如刀”。
她捧着残帖失声痛哭。老樵夫惴惴道:“前日捡来引火,夫人若要,灶膛里还有...”李清照不顾灼烫伸手入灶,十指烫出水泡才抢出几片残纸。当晚在破庙中,她借着月光拼凑残片,忽然笑出声来——那是当年在汴京,米芾与他们打赌输了,当场挥毫写下的戏作。
墨迹犹在,人琴已亡。她提笔在残帖边缘写道:“十五年前花月底,相从曾赋赏花诗。今看花月浑相似,安得情怀似往时。”写至“相从”二字,一滴泪晕开了墨迹,恰如当年在青州泼茶染湿的稿纸。
绍兴二年(1132)抵达杭州时,李清照只剩三车文物。寄居在西湖边的客舍里,她开始整理《金石录后序》。某个梅雨初歇的午后,她打开赵明诚亲手装帧的《汉司空袁敞碑》,忽见夹页中飘落一瓣干枯海棠——那是新婚时她从汴京李府摘下的。
“忽开卷见此人,恍若昨日...”她喃喃着写下这句,笔尖在纸上停留良久。窗外卖花声悠远,仿佛穿过二十年时光,将她带回建中靖国元年的春日。那时赵明诚捧着这瓣海棠说:“我要把它收进《金石录》,让后人知道,金石之缘也有花香。”
三千字的后序写了整整三个月。每夜烛泪堆积如小山,她常写着写着忽然起身,对着虚空发问:“明诚,此处该用‘彝’还是‘尊’?”直到某夜梦见丈夫指着稿本说:“这里该添上镇江救帖的渔夫姓名。”醒来后她痛哭失声——原来她早已习惯与幽灵商榷文章。
完稿那日正值重阳。她独自带着文稿来到孤山,在林逋墓前焚香祝祷。烟雾缭绕中,她轻声念诵:“今手泽如新而墓木已拱...”念至此处,山间忽然刮起怪风,将稿纸吹向放鹤亭。她追着飞舞的稿纸奔跑,恍如追逐着廿年前在归来堂与丈夫争抢书稿的时光。
这篇血泪写就的后序很快在文人间传抄。陆游的父亲陆宰读到“何得之艰而失之易也”时,竟掷卷长叹:“此非赵夫人一己之悲,乃吾辈千古之痛!”而李清照已无心理会这些评价,她正在为另一场官司奔波——有人觊觎她剩余的文物,竟诬告她“私藏禁书”。
某个雪夜,她从府衙归来,见客舍窗棂被撬,最后两箱拓本不翼而飞。这一次她没有哭,只是静静捡起散落的包装纸,在上面补记失窃文物清单。笔锋冷静得可怕,仿佛在记录与己无关的旧事。只有写到《赵氏神妙帖》时,她添了一行小注:“建炎元年沉江救帖,十指皆裂;今又失之,岂非天意?”
绍兴三年的元日,杭州城张灯结彩。李清照在陋室中整理残存遗物,忽然发现《金石录》稿本里夹着张泛黄的棋谱——那是政和年间与赵明诚在青州下的最后一局棋。背面有他病中添写的八字:“弈虽小道,金石其心”。
她抚摸着这行字,想起南渡路上丢失的文物,想起为证清白耗尽的年华,忽然顿悟:真正不朽的从来不是那些器物本身,而是镌刻在金石文字里的精神。就像此刻,她虽只剩孤身一人,却依然在续写着《金石录》的未竟篇章。
窗外爆竹声声,她研墨重抄《金石录后序》。当写到“人亡弓,人得之,又胡足道”时,笔势陡然开阔,仿佛要将半生颠沛都化作墨痕。这一刻,她不再是文物散佚的伤怀人,而是文明传承的守夜人——纵然山河破碎,斯文不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