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是有重量的。
零从未如此清晰地认知到这一点。当他扶着灰鸦，真正地、完整地踏出【圣所】那扇巨门时，那片金色的、温暖的洪流，便以一种近乎粗暴的姿态，撞进了他的感官世界。它压在他的眼睑上，让他不得不眯起眼睛；它落在他的皮肤上，带着一种陌生的、几乎要将他点燃的刺痛；它灌进他的肺里，每一口呼吸，都混合着青草、湿润的泥土，以及一种……被称作“生命”的、浓郁到近乎甜腻的气味。
这是新世界的味道。
他低头看了一眼怀里的灰鸦。她的反应比他更剧烈。这个在废土的尘埃与血腥中长大的女孩，一生都活在被污染的、灰蒙蒙的天空下。真正的、毫无遮挡的阳光，对她而言，不啻于一种神迹，或是一种酷刑。
她的身体在他怀里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浑身的肌肉都在因为这突如其来的、过于“健康”的环境而发出抗议。她紧紧闭着眼，长长的睫毛上，挂着几颗被阳光照得晶莹剔透的……水珠。零分不清那是生理性的泪水，还是灵魂被涤荡后，无法抑制的战栗。
“还能走吗？”他的声音很轻，生怕惊扰了这片仿佛一碰就碎的宁静。
“……闭嘴。”灰鸦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沙哑，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蛮横，“别让我在……在这种地方……丢人。”
她挣脱了他的搀扶，用那把名为【寂灭】的、比她半个人还高的磁轨狙击步枪作为拐杖，颤巍巍地，却无比坚定地，自己站稳了。她缓缓地，像是用尽了一生的勇气，睁开了一条眼缝。
然后，她就愣住了。
在她眼前的，是一片无法用任何废土词汇来形容的景象。
天空是那种……近乎透明的、纯粹的蓝色，像一块被打磨得最光滑的蓝宝石。几缕白云，像被谁随意撕扯开的棉絮，懒洋洋地挂在天上。视线之下，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深浅不一的绿色海洋。高大的、奇形怪状的树木拔地而起，它们的树冠遮天蔽日，巨大的藤蔓像蛇一样缠绕其上，开着脸盆大小的、色彩艳丽的花朵。地面上，厚厚的苔藓和蕨类植物，像一张柔软的地毯，一直铺到视野的尽头。远处，有山峦的轮廓，在氤氲的水汽中若隐若现。
空气里，除了植物的味道，还有一种……“声音”。不是具体的声音，而是一种由无数生命活动交织而成的、嗡嗡作响的背景音。那是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是昆虫振翅的嗡鸣声，是远处不知名生物的啼叫声……是这个星球，在沉寂了数十年后，重新开始的、虽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心跳。
“操……”
过了很久，灰鸦才从喉咙里，挤出了这么一个字。这个字，包含了她此刻所有无法言说的震惊、茫然、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恐惧。
她害怕这片美丽。因为在废土的法则里，越是美丽的东西，就越是致命。
“欢迎来到……新世界。”零轻声说。他的感官，在克洛诺斯的知识库加持下，正在以一种恐怖的速度解析着眼前的一切。他能“看”到空气中游离的能量粒子，能“听”到地下深处菌类网络的信息交换，能“闻”到不同植物散发出的、用于交流的化学信息素。
这个世界，确实“活”过来了。但它，也变得更加……陌生了。
“我们得走了。”灰鸦很快便从最初的震撼中挣脱出来，重新变回了那个冷静的拾荒者。她用【寂灭】的枪托，小心翼翼地戳了戳脚下那片看起来柔软无害的苔藓，确认没有陷阱后，才迈出了第一步，“我讨厌这种感觉……就像是没穿衣服走在大街上。这里太……干净了。”
零理解她的不安。在废土，废墟和掩体是生存的一部分。而在这里，一览无余的生机，反而意味着无处可藏。
他们开始前进。灰鸦在前面探路，尽管身体虚弱，但她那属于顶尖猎手的本能，却在以惊人的速度苏醒。她的每一个脚步，都踩在最坚实的地面上；她的每一次呼吸，都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她的眼神，像最精密的雷达，扫描着周围三百六十度的任何一丝风吹草动。
零跟在她身后，沉默地，将自己的感知范围扩张到极限，像一张无形的网，覆盖了两人周围近千米的范围。他成为了她的眼睛和耳朵，为她过滤掉那些来自地底和天空的、超越了人类感知极限的潜在威胁。
他们没有交谈。在这种全新的、未知的环境里，任何多余的声音，都是一种愚蠢的浪费。他们就像两头闯入了陌生领地的孤狼，用一种原始而高效的默契，进行着一场沉默的迁徙。
走了大约半天，灰鸦的体力，终于到了极限。她的脸色变得比之前更加苍白，脚步也开始虚浮。在一个巨大的、如同蘑菇般的树冠下，她靠着树干，缓缓坐了下来，剧烈地喘息着。
零从背包里拿出一支高压缩营养剂和一瓶水，递给她。看着她用颤抖的手，拧开瓶盖，大口喝水的样子，零的心里，泛起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刺痛。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对这个女孩，亏欠了太多。他给了她一个全新的世界，却也给了她一身无法愈合的伤，和一个更加动荡的未来。
“我们还有多远？”零坐到她身边，低声问。
“不知道。”灰鸦的声音有些含糊，她正在费力地咀嚼着那支牙膏状的营养剂，“那张地图，只在废土有用。在这种地方……所有的地标，都变了。”
她咽下最后一口食物，靠在树干上，闭上了眼睛，似乎在脑海中重新构建着路线。
“不过……方向没错。”她睁开眼，眼神里恢复了一丝神采，“死亡峡谷的磁场很特殊，像一块磁铁。离得越近，指南针……或者说，人的直觉，就会被干扰得越厉害。我能感觉到……那种……‘拉扯’的感觉。”
“联盟的人，也会找到那里吗？”零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会的。”灰鸦的回答，没有任何犹豫，“只是时间问题。那个营地虽然隐蔽，但并非与世隔绝。他们需要偶尔出来，用种子和干净的水，去外面的黑市换取一些必需品，比如……盐，布料，还有……阿明的药。”
她的声音，在提到“药”的时候，明显地沉了下去。
“只要有交易，就会有痕迹。拾荒者公会能找到他们，联盟……自然也能。只是以前，他们对那种地方不感兴趣。但现在……”
现在，那里有了一个足以让联盟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得到的……筹码。
“我们得快点。”零说。
“我知道。”灰鸦看着他，眼神忽然变得很认真，“零。到了那里之后……你可能会看到一些……不太一样的东西。那里的人，他们……”
她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词。
“……他们很固执。固执得像石头。他们不相信外来者，尤其……是像你这样……特殊的……外来者。”
零明白了她的意思。一个隐藏在世外桃源的、排外的幸存者部落。而他，一个能号令怪物、刚刚重塑了世界的“神”，对他们来说，可能比任何畸变体，都更加……可怕。
“我不会伤害他们。”零说，像是在做出一个承诺。
“我知道你不会。”灰鸦的嘴角，露出了一丝苦涩的笑容，“我怕的是……他们会伤害你。”
零沉默了。他知道，有时候，来自“善意”的刀子，远比来自恶意的子弹，更伤人。
“我只带走阿明。”灰鸦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决绝，“然后，我们就离开。去一个……谁也找不到我们的地方。”
谁也找不到的地方……
零看着这片无边无际的绿色世界，心中却没有丝毫的乐观。他知道，只要他还存在一天，这个宇宙里，就不再有任何地方，是真正“安全”的。
就在这时。就在这片宁静的、仿佛能持续到永恒的丛林深处。就在灰鸦靠在他的肩膀上，呼吸渐渐变得平稳，似乎陷入了浅眠的那一刻。
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毫无征兆地，降临了。
——视角切换——
这里没有光，也没有暗。没有上，也没有下。
这里是逻辑的尽头，是数据的源海。是一切“规则”诞生、运转、并最终归于沉寂的……圣殿。
一个“意识”，在这里醒来。或者说，它从未沉睡。
它没有形态，没有名字，没有情感。它只是一个……“存在”。一个负责维护整个世界底层协议稳定性的……“监察者”。
它的感知，以一种超越了时间与空间的形式，覆盖着整个星球。在它的“视野”里，山川、河流、生命，都不是实体。而是一行行、一段段、一片片……由无数基础代码构筑而成的、复杂而精密的……数据流。
【世界协议：Ver 3.4 ‘废土’】正在稳定运行。
【资源再生模块：休眠】
【生命模板：‘畸变体’，‘幸存者’，稳定】
【核心目标：筛选。】
一切，都在它的掌控之中。亿万条数据，在它的意识里，如银河般流淌，清晰，有序，……完美。
直到……一个“错误”，出现了。
那是一个……起初微不足道，却在瞬间，以一种指数级的、完全违背了所有基础法则的方式，疯狂扩散的……“污染”。
在监察者的“视野”里，那片代表着【世界协议】的、稳定而平静的银河中，一个绿色的、充满了生命与混沌气息的……“病毒”，凭空出现了。
它无视了所有的防火墙，绕过了所有的权限验证，直接开始……篡改起了世界的底层代码！
【世界协议：Ver 3.4 ‘废土’……正在被强制覆盖……】
【警告：检测到未知协议注入……协议命名：‘摇篮’……】
【‘摇篮’协议分析中……协议核心逻辑：‘守护’，‘新生’，‘共存’……逻辑冲突。无法理解。】
【生命模板：‘畸变体’……正在被批量删除……警告！删除率98.7%！生态系统即将崩溃！】
【生命模板：‘幸存者’……正在被强制更新……‘职业’模块解锁……‘阵营’模块解锁……警告！系统底层权限被篡改！】
【核心目标：‘筛选’……被更改为……‘进化’。】
监察者的意识，第一次，产生了类似“波动”的东西。那不是惊讶，也不是愤怒，而更像是一台运行了亿万年的、完美的计算机，忽然检测到了一个……足以让整个系统都崩溃的……致命bUG。
污染，在短短几分钟内，便覆盖了全球。旧的世界协议，被撕得粉碎。一个新的、充满了矛盾与混乱的、但又……生机勃勃的……新协议，取而代之。
监察者的意识，化作了一道无法被观测的光，开始……溯源。
它顺着那道绿色的、如同癌症般扩散的污染源头，逆流而上。穿过被修改的云层，穿过被净化的大地，穿过无数条被重写的法则……最终，它将目标，锁定在了那场篡改风暴的……中心。
一个坐标。
一个……独立的、拥有极高能量反应的……生命体。
监察者的“眼睛”，睁开了。那不是物理意义上的眼睛，而是由亿万道数据探针，在同一瞬间，聚焦于同一个目标点所形成的……绝对的……“凝视”。
它开始……解析这个目标。
【正在扫描……目标：未知生命体。】
【基因构成分析……人类基因占比：49.3%……未知基因占比：50.7%……结构：‘容器’与‘内容物’的共生融合体……结论：悖论存在。】
【能量反应分析……源头：‘盖亚之心’生命源能……状态：不稳定融合……检测到未授权的、对世界规则的修改能力……能力命名：【生命编织】……权限等级：创世。】
【精神核心分析……检测到双重意识残留……意识A：代号‘零’，逻辑核心：情感，人性，守护。判定：逻辑病毒。】
【意识b：代号‘克洛诺斯’，逻辑核心：秩序，理性，控制。判定：高危蠕虫。】
【当前状态：‘病毒’已将‘蠕虫’封存，并获得了其部分权限。正在尝试建立一种……基于矛盾的、全新的……稳定结构。】
解析，完毕。
监察者的意识，得出了结论。
这个存在，是一个……错误。一个从诞生之初，就不应该存在的、足以颠覆整个世界运行逻辑的……异常变量。
它是旧协议的掘墓人，也是新协议的缔造者。它是病毒，也是……神。
对于监察者而言，无法理解的、不可控的变量，只有一个处理方式。
【目标已锁定：异常变量-000。】
【威胁等级：Ω（欧米茄）。】
【处理协议启动……】
【第一阶段：标记。】
一道无形的、超越了所有物理法则的……“烙印”，瞬间跨越了空间的距离，直接铭刻在了目标的……“存在”之上。
——视角切换——
“……嗯？”
正靠在树干上，闭目养神的零，毫无征兆地，发出了一声闷哼。他的身体，猛地一颤。
“怎么了？”几乎在他颤抖的瞬间，灰鸦便立刻睁开了眼，原本的倦意一扫而空，整个人瞬间进入了战斗状态，手中的【寂灭】，已经被她无声地举起，瞄准了四周。
“……没什么。”零皱着眉，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困惑。
就在刚才那一瞬间。
一种……冰冷刺骨的感觉，毫无缘由地，贯穿了他的灵魂。
那不是物理上的寒冷。而是一种……更高维度的、仿佛被整个世界所排斥和孤立的……彻骨的孤独感。就好像，在宇宙的某个角落，有一只无形的、冰冷的眼睛，睁开了。而那只眼睛，正一动不动地、毫无感情地，凝视着自己。
他感觉自己……像是一个写错了的代码，一个画错了的符号，一个……不应该存在于这张“画纸”上的……污点。
一种被“标记”了的感觉，油然而生。
【警告：检测到未知数据探针……】
【警告：您的存在已被‘系统监察者’标记……】
【警告：您已被定义为最高优先级‘异常变量’……】
一连串猩红色的、他从未见过的系统提示，在他的意识中疯狂闪烁，然后又在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你不对劲。”灰鸦放下了枪，凑了过来，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冰凉，没有发烧的迹象。“你的脸，白得像纸。”
“我……”零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形容刚才那种感觉。他要怎么告诉她？告诉她，我们可能被这个世界的“管理员”，盯上了？
他摇了摇头，强行将那股深入骨髓的寒意压了下去。
“可能……是有点累了。”他找了个蹩脚的借口。
灰鸦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再追问。但她那重新变得警惕的眼神，说明她一个字都不信。
零没有再说话。他抬起头，看向那片依旧湛蓝的天空。阳光依旧温暖，微风依旧和煦，世界……依旧生机勃勃。
但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在这片美丽的、崭新的世界画卷背后，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仿佛有一道看不见的、冰冷的视线，从遥远到无法想象的地方投来，穿透了时空，穿透了因果，将他牢牢地……锁定。
一场新的、他完全无法理解的……战争，似乎已经，悄然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