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寝殿门轴转动发出的“吱呀”声,在死寂的昭阳宫内殿里被无限放大,如同钝刀刮过柳诗窈紧绷的神经。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在耳膜里奔流轰鸣的声音。婉茹和碧荷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瞬间后撤半步,垂首敛目,如同两尊没有生命的玉雕,姿态恭谨地侍立在凤榻两侧,仿佛刚才那番疾风骤雨般的整装从未发生。

夜鸿弈的身影,裹挟着一身深重的夜色与龙涎香的冷冽,踏入了殿门。他并未穿着白日朝会的繁复龙袍,只一身玄色绣暗金夔龙纹的常服,更衬得身形挺拔如松,也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压迫感。冕旒已去,黑玉冠束发,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那双在昏暗宫灯下越发显得幽邃、锐利的眼睛。那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甫一进门,便精准地、毫无阻碍地穿透了柳诗窈脸上仓促补就的脂粉和强装的镇定,直刺她灵魂深处竭力掩藏的惊涛骇浪。

他的视线在她身上逡巡。从她因仓促佩戴而微微歪斜的沉重凤冠,到她鬓角被冷汗濡湿、紧贴在苍白脸颊的几缕散发,再到她身上那件象征着无上尊荣、此刻却如同沉重枷锁的玄色凤袍。最后,定格在她脸上。柳诗窈能感觉到那目光在她被刻意描摹过的眉梢眼角、在努力维持着姚莫心式温婉的唇线上反复流连,带着一种冰冷的、洞穿一切的审视,仿佛要将她这身虚假的皮囊一寸寸剥开。

殿内落针可闻。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以及柳诗窈自己极力压抑却依旧略显粗重的呼吸声。空气凝固得如同万年玄冰,沉沉地压下来,让她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背上的鞭伤在冷汗的浸润下灼痛难当,脚踝旧伤处传来的剧痛更是让她几乎站立不稳。她垂在宽大袍袖中的手,死死攥紧,指甲深深嵌入白天尚未愈合的掌心伤口,新鲜的刺痛混合着旧伤的钝痛,才勉强支撑着她没有在这令人窒息的威压下瘫软下去。

“都退下。”夜鸿弈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低沉平缓,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威仪,在空旷的寝殿内激起冰冷的回音。

“是。”婉茹和碧荷没有丝毫迟疑,如同训练精良的木偶,躬身行礼,动作轻悄地退了出去,并无声地掩上了厚重的殿门。隔绝了外间,也隔绝了柳诗窈最后一丝渺茫的退路。偌大的寝殿,只剩下帝后二人,以及无处不在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夜鸿弈没有立刻走近,他站在原地,目光依旧锁在柳诗窈身上,缓缓开口:“皇后,今日朝堂之上,你推拒凤印,言辞恳切,思虑周全。”他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谈论天气,“倒是让朕……有些意外。” 那“意外”二字,被他刻意放缓了语速,咬得极重,像两颗冰冷的石子投入深潭,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足以将人溺毙的寒意。

柳诗窈的心猛地一沉,如同坠入冰窟。他果然起了疑心!这看似平静的话语下,是汹涌的暗流和致命的试探!她强迫自己抬起眼帘,隔着几步的距离,迎向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她必须开口,必须给出一个合乎“姚莫心”逻辑的回答。

“陛下……”她竭力模仿着记忆中姚莫心的声线,清冷中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虚弱与倦怠,如同被风雨摧折的细柳,“臣妾……死生一遭,如大梦初醒。许多事……已看得淡了。” 她微微侧过脸,避开他过于锐利的直视,目光落在寝殿角落里一盆开得正盛的素心兰上,努力在眼中凝聚起姚莫心特有的那种带着空茫与倦世的哀愁,“凤印之重,系着后宫安宁,关乎陛下圣德。臣妾……残躯病骨,神思昏沉,唯恐疏漏,有负陛下所托,反累及贵妃妹妹多年苦心经营的局面……得不偿失。只求……能在昭阳宫一隅静养,为陛下祈福,便心满意足。”

她的话语断断续续,气息不稳,将一个历经“大难”、身心俱疲、只想远离纷争的皇后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每一个停顿,每一次气息的微弱,都是精心计算过的表演。然而,夜鸿弈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她分毫,那目光里的探究非但没有散去,反而更加深沉,如同在黑暗中搜寻猎物的猛兽。

“哦?”夜鸿弈的唇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冰冷到极致的弧度,那绝不是笑意。他忽然迈开步子,沉稳的脚步声在寂静的殿内敲击着柳诗窈的心脏。他没有走向凤榻,而是踱步到不远处的紫檀木书案旁。案上,还摊开着几卷姚莫心生前翻阅过的诗集,笔架上悬挂的紫毫笔尖墨迹早已干涸凝固。

他的手指,带着一种漫不经心却又极具压迫感的姿态,拂过冰凉的案面,最终停在了一个打开的、小巧的紫檀木妆匣前。匣内铺着明黄的锦缎,里面却空无一物。

“皇后,”夜鸿弈并未回头,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如同巨石悬顶,“你离宫……日久。可还记得,朕当年赠你的那块暖玉双鲤佩?” 他缓缓转过身,目光再次如利剑般射向柳诗窈,“你说,那是你我定情之物,纵使身坠黄泉,亦当紧握不放,生生世世,不离不弃。” 他的话语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柳诗窈的脖颈,“朕……一直很想问问你。” 他向前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在宫灯下投下浓重的阴影,将柳诗窈完全笼罩,“那玉佩,现在何处?”

暖玉双鲤佩?!

柳诗窈的血液在这一瞬间几乎彻底冻结!影枭和苏霓凰给她灌输的记忆碎片浩如烟海,却从未提及如此私密、如此具有象征意义的具体物件!姚莫心的日记手札里也未曾记载!这分明是夜鸿弈精心设下的陷阱!一个针对她这冒牌货的致命杀局!

巨大的恐慌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瞬间冲垮了她强行维持的镇定!她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连仓促涂抹的胭脂都掩盖不住那死灰般的苍白。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藏在袖中的手抖得几乎无法自抑。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徒劳地开合着,如同离水的鱼。

夜鸿弈眼底的冰寒瞬间凝结成实质的杀意!那锐利的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在柳诗窈失态的脸上,将她每一寸细微的惊恐和慌乱都尽收眼底!他缓缓抬起右手,宽大的袍袖滑落,露出骨节分明、带着长期握持兵刃薄茧的手指。掌心中,赫然托着一块玉佩!

那玉佩约莫婴儿掌心大小,通体温润细腻,呈现出一种极品的羊脂暖白色泽。玉佩被精雕细琢成首尾相衔的双鲤鱼形态,鳞片清晰,须尾灵动,栩栩如生。双鱼环绕的中心,是一个小小的、镂空的太极阴阳图案,更添了几分玄奥。玉佩在殿内幽暗的光线下,散发着柔和而温润的微光,一看便知是价值连城、且蕴含深意的稀世珍品。

柳诗窈的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这块玉佩……就是夜鸿弈口中的暖玉双鲤佩!它……它竟然在夜鸿弈自己手里?!那他刚才的问话……

“姚莫心死了。”夜鸿弈的声音冷得如同九幽寒冰,每一个字都像冰雹砸落,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毫不掩饰的残酷,“死得很干净。是朕……亲手送她走的。” 他盯着柳诗窈瞬间失神、充满了难以置信惊骇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宣告,“这块玉佩,是朕从她渐渐冰冷的尸体上……亲手取下来的。她说要握到黄泉?呵……” 一声极轻、极冷的嗤笑,充满了嘲讽与残忍,“朕要她死,她便握不住任何东西。”

他托着玉佩,如同托着一件微不足道的玩物,一步步,带着沉重的威压,逼近摇摇欲坠的柳诗窈。那温润的玉佩在他手中,此刻却散发着令人心悸的森然寒意。

“告诉朕,” 夜鸿弈停在柳诗窈面前一步之遥,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彻底将她吞噬。他微微俯身,冰冷的呼吸几乎拂过她煞白的脸颊,声音压得极低,却如同惊雷在她脑中炸响,“苏霓凰把你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刨出来的?又是用了什么妖法邪术,把你……弄成了这副模样?” 他的目光如同刮骨钢刀,在她脸上逡巡,“顶着这张脸,在这昭阳宫里装神弄鬼,你们……意欲何为?”

“碎玉剑”三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柳诗窈残破的神经上!那是她曾经仗剑天涯的骄傲,是她力量的象征,更是被影枭无情剥夺的耻辱!极致的愤怒、被揭穿的恐惧、对柔烟安危的揪心、以及夜鸿弈话语中那赤裸裸的、对姚莫心之死的冷酷宣告……如同无数股狂暴的乱流在她体内疯狂冲撞、撕扯!

嗡——!

一股难以言喻的、源自灵魂最深处被剥离之处的剧痛,猛地在她丹田炸开!那是寂灭剑心雏形被影枭强行剜走留下的、如同黑洞般的虚无伤口!此刻,这虚无的剧痛与滔天的恨意、恐惧交织,竟引动了某种残存的本能!一股冰冷、死寂、带着毁灭气息的微弱波动,不受控制地从她身上猛地扩散开来!

虽然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但夜鸿弈是何等人物?!他距离如此之近,感官敏锐至极!在那股冰冷死寂的波动散开的瞬间,他眼中骤然爆射出骇人的精芒!那不是灵力,却比灵力更纯粹、更危险!是一种……意!一种他曾只在某些古老记载或绝世大能身上才感受过的……剑意雏形?!

这绝不是姚莫心!姚莫心温婉如水,琴棋书画尚可,何曾有过如此凛冽的锋芒?!

“你——!”夜鸿弈脸色剧变,惊怒交加!他几乎本能地就要出手!帝王威压混合着凌厉的杀气轰然爆发,如同无形的海啸,狠狠撞向柳诗窈!他右手闪电般探出,五指成爪,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直取柳诗窈的咽喉!要将这胆大包天、伪装皇后的妖孽就地格杀!

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刻般清晰!夜鸿弈那只带着薄茧、蕴含着恐怖力量的手爪,在柳诗窈急剧收缩的瞳孔中无限放大!指尖裹挟的劲风,冰冷刺骨,已然触及她脖颈上脆弱的皮肤!

完了!一切都完了!伪装被彻底撕破,身份暴露无遗!柔烟……姐姐终究……救不了你……

极致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柳诗窈残存的意识。她甚至放弃了抵抗,闭上了眼睛,等待着咽喉被捏碎、生命终结的瞬间。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陛下——!”

一声带着恰到好处的焦急与关切、如同清泉流响般的呼唤,突兀地打破了寝殿内凝固的杀机!寝殿厚重的雕花木门被一股柔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量从外面推开!

一道雍容华贵的身影,裹挟着清雅的莲香与一丝不易察觉的阴冷,如同九天玄女般出现在殿门口。正是苏霓凰!

她显然来得极为匆忙,发髻依旧一丝不苟,插着那支象征贵妃身份的九尾凤钗,凤口衔着的明珠在殿内灯火的映照下熠熠生辉。身上却只披了一件薄如蝉翼、绣着繁复缠枝莲纹的素色云锦披风,内里是月白色的寝衣,勾勒出玲珑有致的身段。脸上带着惊魂甫定的苍白和浓浓的担忧,那双妩媚的眼眸中,此刻盛满了对“姐姐”的关切和对帝王雷霆之怒的惊惧。

“陛下息怒!”苏霓凰快步走入殿内,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清晰无比地传入夜鸿弈耳中,“姐姐刚刚经历生死大劫,魂魄未稳,凤体孱弱至极!此刻心神激荡,恐是……离魂之症又犯了!言行无状,绝非本意!求陛下看在姐姐往日情分……不,求陛下看在臣妾薄面,饶恕姐姐这一回吧!”

她的话语如同最柔韧的丝线,瞬间缠绕上夜鸿弈即将爆发杀意的手腕。她人已走到近前,恰到好处地挡在了柳诗窈与夜鸿弈之间,却又保持着微妙的距离,既显露出护姐心切,又不至于触犯龙颜。她抬起那双泫然欲泣、我见犹怜的美眸,哀哀地望向夜鸿弈,眼神中充满了哀求与楚楚可怜。

“离魂之症?”夜鸿弈探出的手爪硬生生停在半空,距离柳诗窈的咽喉仅余寸许。他凌厉如刀的目光从柳诗窈煞白失神的脸,缓缓移向苏霓凰那张写满担忧与哀求的绝美面庞。眼中的惊怒和杀意并未完全消退,反而沉淀为一种更深沉的、令人心悸的审视与怀疑。他缓缓收回手,负于身后,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声音冷得像冰:“朕倒不知,皇后何时患上了这等怪病?”

“陛下明鉴!”苏霓凰微微垂首,姿态恭谨而卑微,声音却带着令人信服的急切与悲戚,“姐姐当日……在臣妾怀中闭眼时,臣妾便觉她魂魄有异,似受惊扰,飘摇不定。此番能自幽冥归来,已是邀天之幸!然魂魄离体日久,又遭阴风邪祟侵袭,纵有陛下真龙之气护持,一时也难以完全归位安固。神思混乱,记忆错漏,言行颠倒,皆是魂魄不稳之兆啊!” 她抬起头,眼中已蓄满了晶莹的泪水,在烛光下折射出破碎的光,“适才臣妾在偏殿小憩,忽觉心口绞痛难当,似有感应,这才匆匆赶来……果见姐姐神思恍惚,惊扰了圣驾!陛下,姐姐她……她此刻根本不知自己是谁,在说什么,做什么!她方才……怕是魇着了!求陛下……开恩!” 说到最后,已是语带哽咽,情真意切。

苏霓凰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如同精心打磨的剧本,完美无缺。她巧妙地将柳诗窈的致命失态归结为“离魂之症”,既解释了所有破绽,又强调了姚莫心“死而复生”的艰难与珍贵,更将自己塑造成一个为姐姐忧心如焚、不惜触怒龙颜的好妹妹形象。她的眼泪,她的哀求,她话语中提及的“幽冥”、“阴风邪祟”,都精准地戳中了夜鸿弈内心深处那丝对姚莫心之死或许存在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复杂情绪。

夜鸿弈沉默着。他高大的身影伫立在殿中,玄色的常服仿佛融入了周围的阴影,只有那双眼睛,在昏暗的灯火下闪烁着明灭不定的光芒,如同深渊中潜伏的凶兽,冷冷地扫视着眼前这对“姐妹”。寝殿内陷入一种比之前更加诡异的寂静,只有苏霓凰压抑的、细微的啜泣声,以及柳诗窈强自压抑却依旧粗重不稳的喘息。

无形的压力如同巨网,笼罩着每一个人。柳诗窈僵立在原地,冷汗已浸透了内衫,背上的鞭伤在湿冷的刺激下传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提醒着她刚才离死亡有多近。她能感觉到夜鸿弈那冰冷的目光如同跗骨之蛆,在她身上反复刮过,带着审视、怀疑,以及一丝……尚未完全消散的杀机。苏霓凰看似挡在她身前,但那柔弱哀求的姿态下,柳诗窈却清晰地感知到一股更加阴冷的视线——来自苏霓凰微微侧首时,那双掩在泪光后、如同毒蛇般冰冷滑腻的目光,无声地传递着警告:别乱动,别乱说,江柔烟的命,就在你一念之间!

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息都如同在滚烫的刀尖上煎熬。夜鸿弈的目光最终定格在柳诗窈脸上。她此刻的脸色苍白如纸,眼神涣散失焦,身体微微摇晃,额头上布满细密的冷汗,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着,确实是一副受惊过度、神智昏聩的模样。她甚至无法再维持“姚莫心”那温婉的姿态,整个人呈现出一种濒临崩溃的脆弱。

“哼。”夜鸿弈终于发出了一声意味不明的冷哼。那声音不大,却如同重锤敲在柳诗窈心上。他缓缓抬起手,却不是再次攻击,而是抚向自己玄色常服的领口。修长的手指解开了一颗盘龙扣,动作带着一种冰冷的优雅。他看也没看挡在面前的苏霓凰,目光越过她的肩头,如同看着一件死物般落在柳诗窈身上。

“离魂之症?”他重复了一遍,声音里听不出情绪,“既是如此,皇后更需静养。昭阳宫……”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这间华丽而冰冷的寝殿,“太过空旷阴冷,恐不利于皇后魂魄安固。”

他话音一转,语气陡然变得森然:“传朕口谕,即日起,皇后迁居凤仪宫暖阁静养。非朕或贵妃谕旨,任何人不得擅入打扰!违令者,斩!” 最后那个“斩”字,带着金铁般的杀伐之气,在殿内轰然回荡,震得窗棂都微微作响。

迁居凤仪宫暖阁?!那岂不是完全落入苏霓凰的掌控之中,如同羊入虎口?!柳诗窈的心瞬间沉入无底深渊,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

“至于你,”夜鸿弈冰冷的目光终于落在了苏霓凰身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既是姐妹情深,皇后凤体安危,朕便全权交予贵妃照料。若皇后再有‘失仪’之举,惊扰宫闱……” 他微微眯起眼,眼底寒光四射,“朕唯你是问!”

“臣妾……遵旨!谢陛下信任!”苏霓凰立刻深深拜伏下去,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激动与无比的恭顺,“臣妾定当竭尽所能,照料好姐姐凤体,助姐姐魂魄归位,早日康复!绝不让陛下再为后宫之事忧心!”

夜鸿弈不再多言。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依旧僵立失魂的柳诗窈,那眼神复杂难辨,有冰冷的审视,有未消的疑虑,甚至还有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冒犯的愠怒。随即,他猛地拂袖,玄色的袍袖在空气中划过一道凌厉的弧线,带着一身凛冽的寒意,转身大步离去。沉重的殿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关上,隔绝了他高大的背影,也仿佛隔绝了柳诗窈最后一丝渺茫的生机。

直到夜鸿弈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殿外回廊深处,寝殿内那令人窒息的威压才稍稍散去。但另一种更加阴冷、更加粘稠的恐惧感,却如同毒雾般迅速弥漫开来。

苏霓凰缓缓直起身。脸上那泫然欲泣的柔弱、哀求、激动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如同变脸般,只剩下冰冷的、如同覆盖了一层寒霜的漠然。她甚至没有再看柳诗窈一眼,只是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自己微乱的云锦披风,动作优雅,却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冷酷。

“听到了?”苏霓凰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钻进柳诗窈的耳朵里,如同毒蛇吐信,“陛下金口玉言。从现在起,你这条命,你妹妹的命,都拴在‘皇后娘娘’这四个字上了。”她微微侧过头,露出小半张精致却毫无温度的侧脸,目光如同淬了冰的针,刺向柳诗窈,“刚才的‘离魂之症’,演得不错。继续保持。若有下次……” 她轻轻抬起戴着那枚暗红骸骨戒指的右手,指尖对着寝殿角落那盆开得正盛的素心兰,虚虚一点。

嗤——!

一道细微得几乎看不见的暗紫色气流,如同活物般从她指尖射出,瞬间没入那盆兰花!

无声无息间,那株生机勃勃的素心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枯萎、凋零!翠绿的叶片变得焦黄卷曲,娇嫩的花瓣化为灰烬飘落!短短两三个呼吸,一盆盛放的鲜花便化作了一堆死寂的枯枝败叶!

“这花,就是榜样。”苏霓凰收回手指,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谈论天气,“收拾一下。明日一早,迁宫。” 说完,她不再停留,如同高傲的凤凰,转身走向殿门。厚重的殿门再次无声开启,又无声合拢,留下柳诗窈一人,僵立在死寂的寝殿中央,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魂魄的木偶。

殿内只剩下柳诗窈粗重而压抑的喘息,以及那盆瞬间枯萎的兰花散发出的、若有若无的焦糊与死亡的气息。昭阳宫……这华丽的囚笼,很快也要离开了。前方,是苏霓凰的凤仪宫,是更深的龙潭虎穴,是柔烟被炼化的熔炉所在之地。

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低下头,看向自己依旧在微微颤抖的手。掌心,被指甲反复抠破的伤口再次崩裂,鲜血顺着指缝,一滴滴落在冰冷华贵的金砖地面上,发出细微却清晰的“嗒、嗒”声,如同生命流逝的倒计时。

寒意,如同跗骨之蛆,从冰冷的金砖地面顺着脚心蔓延上来,浸透了柳诗窈单薄的寝衣,冻结了她的四肢百骸。偌大的昭阳宫寝殿,此刻空旷得如同巨大的坟墓,那盆瞬间枯萎的兰花散发出的焦糊死亡气息,无声地弥漫在空气中,混合着龙涎香的冷冽,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窒息感。

苏霓凰离开时那冰冷的警告如同毒蛇,缠绕在柳诗窈的心头,勒得她几乎无法呼吸。迁居凤仪宫暖阁……那根本就是将她置于苏霓凰的眼皮底下,如同砧板上的鱼肉,任其宰割!柔烟……就在那宫中的某处,在燃烧的熔炉里承受着炼魂之苦!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她濒临崩溃的神经。她再也支撑不住,身体晃了晃,踉跄着跌坐在冰冷坚硬的凤榻边缘。沉重的凤冠早已在之前的混乱中歪斜欲坠,此刻随着她的动作,几缕沉重的金簪滑落,扯得头皮生疼,她却浑然不觉。

殿门外传来极其轻微的响动,是婉茹和碧荷如同幽灵般重新回到了外间侍立的位置。她们的存在感极低,却又无处不在,像两道沉默的影子,提醒着柳诗窈她的一举一动都在严密的监视之下。

她需要独处,需要理清这乱麻般的局面,需要找到哪怕一丝渺茫的生机!柳诗窈强迫自己抬起如同灌了铅的手臂,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那沉重碍事的凤冠粗暴地扯下,丢在榻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散乱的青丝垂落,遮住了她苍白失神的脸颊。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喉咙翻涌的血腥味,用姚莫心那清冷疲惫的声线,对着殿外道:“本宫……要安歇了。任何人……不得打扰。”

“是,娘娘。”婉茹的声音隔着门传来,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寝殿内终于只剩下她一人。柳诗窈紧绷的神经如同崩断的弓弦,骤然松弛,随之而来的是排山倒海的剧痛与虚弱。背上的鞭伤在冷汗和衣料的摩擦下火辣辣地疼,脚踝旧伤处的骨头仿佛在隐隐作痛,丹田被剥离后的虚无感带来一阵阵尖锐的空乏和眩晕。她蜷缩起身体,双臂紧紧抱住膝盖,将脸深深埋入臂弯,试图汲取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

黑暗和冰冷包裹着她。意识在极度的疲惫与伤痛中渐渐模糊,沉沦……

黑暗……粘稠的、带着浓郁血腥味的黑暗……

视线在晃动,模糊不清。耳边是嗡嗡的轰鸣,像是隔着厚重的水层,听不真切,只有自己心脏疯狂擂动、如同濒死鼓点的声音。

喉咙……好痛……火烧火燎的痛!像是被滚烫的烙铁反复灼烧过!每一次艰难的吞咽,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仿佛要将喉骨都碾碎!嘴里弥漫着浓重的铁锈味……是血……还有……一种奇异的、带着甜腥的苦涩味道……

身体……好冷……深入骨髓的冷。像是被浸泡在万年寒冰之中,四肢百骸都失去了知觉,只有心口处传来一阵阵尖锐的、如同被无数冰锥反复穿刺的绞痛!

“……陛下……为……什么……” 一个破碎的、气若游丝的声音,从自己干裂的唇间溢出。这声音……是姚莫心的!带着极致的痛苦、难以置信的哀伤和深入骨髓的绝望。

视线艰难地聚焦。眼前,是一张模糊而扭曲的脸……是夜鸿弈!他穿着明黄的龙袍,就站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那张曾经俊朗、令她痴迷深爱的脸庞,此刻在摇曳的烛光下显得如此狰狞可怖!他的眼神……那眼神里没有一丝往日的温情,只有一片冰冷刺骨的漠然,如同在看着一件即将被丢弃的垃圾,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

他手中……拿着一个……精致的白玉酒盏?盏中的液体……是……琥珀色的?

“莫心,你累了。” 夜鸿弈的声音传来,低沉平缓,却像淬了毒的冰针,狠狠扎进姚莫心(柳诗窈)的灵魂,“喝下它,好好睡一觉。这深宫的污浊……配不上你的干净。”

污浊?干净?他在说什么?!姚莫心(柳诗窈)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的荒谬和深入骨髓的寒意!她想挣扎,想质问,想扑上去撕碎他虚伪的面具!然而身体却如同被无形的锁链捆缚,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只有那心口处传来的绞痛越来越剧烈,如同有一只冰冷的手,正在她的胸腔里,一点点捏碎她的心脏!

“不……弈……不要……” 她徒劳地翕动着嘴唇,发出微弱得如同蚊蚋的哀求,眼泪混合着嘴角溢出的、带着甜腥味的黑色血沫,滑落苍白的脸颊。视线越来越模糊,夜鸿弈那张冰冷的脸在黑暗中扭曲、摇晃。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的深渊时,模糊的视线边缘,似乎……捕捉到了另一个身影。

寝殿内室的巨大屏风旁,一道窈窕的身影静静地倚着朱红的柱子,隐在烛光摇曳的阴影里。那人穿着一身华贵的宫装,梳着精致的发髻,发间似乎有凤钗的金光一闪而逝。她的脸隐在暗处,看不真切,唯有一双眼睛,在阴影中闪烁着冰冷、怨毒、如同毒蛇盯上猎物般的……快意光芒!那目光,如同两把淬毒的匕首,穿透了黑暗,狠狠扎在垂死的姚莫心(柳诗窈)身上!

苏霓凰!是她!一定是她!

“呃啊——!” 姚莫心(柳诗窈)猛地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那不是喉咙发出的声音,而是灵魂被彻底撕裂时发出的绝望悲鸣!无尽的怨毒、不甘、彻骨的冰冷与黑暗如同潮水般将她彻底淹没!

“嗬——!” 柳诗窈猛地从凤榻上弹坐起来,如同溺水之人被拖出水面,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几乎要破膛而出!冷汗如同瀑布般浸透了她的里衣,冰冷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战栗。眼前依旧是昭阳宫寝殿的昏暗,但那濒死的冰冷、喉咙被灼烧的剧痛、心口被捏碎的绞痛,以及最后看到的那双阴影中怨毒快意的眼睛……一切都清晰得如同刚刚亲历!

是梦……是姚莫心临死前的记忆碎片!通过这昭阳宫残留的强烈怨念,强行侵入了她的识海!

“咳咳……呕……” 喉咙深处传来火烧火燎的剧痛,柳诗窈控制不住地剧烈咳嗽起来,甚至干呕出声。她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脖子,仿佛还能感受到那毒酒灼烧的痛楚。手抚上心口,那里似乎也残留着被捏碎的幻痛。

她剧烈地喘息着,眼神涣散,充满了惊魂未定的恐惧。夜鸿弈那冰冷漠然的眼神,苏霓凰阴影中那怨毒快意的目光……如同烙印,深深烫在她的灵魂深处。原来……姚莫心是这么死的!被自己深爱的丈夫亲手喂下毒酒!而苏霓凰,就在一旁冷眼旁观,甚至……乐见其成!

一股强烈的同病相怜的悲怆,混合着对夜鸿弈和苏霓凰更深的恐惧与仇恨,如同毒藤般在她心中疯狂滋长。她为姚莫心感到不值,更为自己和柔烟的命运感到彻骨的冰寒!这深宫,就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魔窟!夜鸿弈是披着人皮的豺狼!苏霓凰是藏在暗处的毒蛇!

“娘娘?” 外间传来婉茹试探性的、带着一丝警觉的询问声。显然,柳诗窈刚才的剧烈反应惊动了门外的看守。

柳诗窈猛地一凛,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和喉咙的灼痛。她深吸几口气,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静,却依旧带着无法完全掩饰的嘶哑和虚弱:“……无事。魇着了。”

“娘娘凤体为重,需得好生歇息。” 婉茹的声音恢复了平板的恭谨,不再多问。

寝殿内重新陷入死寂。柳诗窈靠在冰冷的凤榻雕花靠背上,身体依旧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滴在锦被上,留下深色的印记。她抬起手,指尖冰冷颤抖,抚上自己的脸颊。这张被强行雕琢成姚莫心的脸……它的主人,就死在这座宫殿里,死在她即将坐上去的这张凤榻上!死在她深爱的丈夫和视为姐妹的仇敌手中!

浓烈的怨念和死气仿佛从宫殿的每一块砖石、每一根梁木中渗透出来,无声地缠绕着她,挤压着她。柳诗窈感到一阵阵窒息般的眩晕。

就在这时——

“笃、笃、笃。”

殿外,远远地,传来三声更鼓。

寅时三刻。天,快要亮了。

紧接着,一阵虽然刻意放轻、却依旧显得杂乱而急促的脚步声和低低的交谈声,由远及近,从昭阳宫外的庭院传来,打破了黎明前最后的死寂。

“……快!动作都麻利点!”

“这边!把这些素绸都挂起来!”

“白灯笼呢?赶紧挂到宫门两侧!”

“小心点!这可是给娘娘冥诞用的祭品!磕碰了仔细你们的皮!”

“哎,你说……那位……真能安心住这儿?这地方……邪性得很呐……”

“闭嘴!不想活了?!主子的心思也是你能揣测的?!干你的活!”

冥诞?!姚莫心的冥诞?!

柳诗窈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瞬间爬满全身!苏霓凰……好毒的手段!在她迁宫之前,竟还要在她这冒牌货的心口上,再狠狠插上一刀!在这座姚莫心惨死的宫殿里,为她筹备盛大的冥诞祭典……这是要时时刻刻提醒她真实的身份,用亡者的怨念和恐惧,彻底碾碎她残存的意志!

窗棂外,天色依旧灰暗。但庭院中,宫人们匆忙挂起的惨白灯笼和素色绸缎,却已将那微弱的天光映衬得更加惨淡、更加诡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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