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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赵高

秦王子婴总爱在望夷宫的西暖阁歇晌。这日午后他睡得沉,恍惚见宫门外忽有金光晃眼,起身去看时,竟立着个身长十丈的巨人——乌发垂到腰际,玄色广袖缀着星子似的银纹,脚踩莹白的玉鞋,身后是辆朱红马车,三匹枣红马喷着白气,蹄子踏在青砖上没半点声响。

“臣乃天使,自沙丘而来。”巨人声音像撞在铜钟上,震得子婴耳尖发麻,“天下乱局将起,欲除暴安良者,明日便会举事。”子婴刚要追问“暴者是谁”,眼前的人影忽然散了,只留满殿檀香似的余味。他坐起身,汗湿了里衣——沙丘这地方,是先皇嬴政崩逝的所在,天使特意提它,定有深意。

宫人端来凉茶时,子婴瞥见廊下赵高的影子。那宦官正背着手跟侍卫说话,锦袍上的金线在日头下晃得人眼晕。自胡亥死后,赵高捧着玉玺来请他登基,话里话外总透着掌控的意味,连宫门上的铜环,都要经他的人查验才许扣响。方才梦里的“暴者”,难不成就是他?

当晚子婴传了密令,让禁军统领在次日早朝时设伏。第二日赵高果然来了,依旧是那副谦卑模样,刚要屈膝行礼,两侧甲士便涌了上来。他挣扎时袖袋里掉出个青布包,被侍卫一脚踩住,里头滚出颗雀卵大的青丸,釉色亮得像浸过露水。

“将他押去咸阳狱!”子婴盯着那青丸,忽然想起方士曾说过的“韩众丹法”——据说练这种丹的人,冬日卧冰不冷,夏日烤炉不热,寻常刑罚根本伤不了。他索性让人把赵高扔进枯井,想看看这“半仙”能不能靠丹药活下来。

狱卒每日趴在井口往下看,见赵高蜷在井底,渴了就舔壁上的潮气,饿了竟抠着井泥往嘴里送,七天过去居然还睁着眼。子婴听了皱眉,又让人把赵高捞出来,架到烧得通红的大镬前。木柴添了一捆又一捆,镬里的水冒着白汽,却始终烧不开,赵高被铁链绑在镬边,脸上连点汗都没有。

“你这妖术,终有尽时!”子婴让人换了铁镬,又加了三把硝石。这次水终于开了,咕嘟咕嘟翻着泡,赵高的惨叫声刺得人耳膜疼。等火灭了,狱卒掀开镬盖,见那颗青丸早化在水里,赵高的身子也没了声息。

“他莫非真是神仙?”子婴问狱吏。老狱吏磕了个头,颤巍巍地说:“初囚他时,小的见他总摸怀里的青丸,还听他跟心腹念叨,说这是祖上从韩众那儿求来的丹,能避水火。可小的也听说,韩众炼丹时特意留了破绽——这丹能保人不死,却保不住人心。”

子婴没说话,让人把赵高的尸首扔到九逵路口——那是咸阳最热闹的地方,往来的车马行人都得从那儿过。没想到尸首刚放下,就有百姓围过来,有的扔烂菜叶,有的抹眼泪。子婴躲在茶肆里看,见个老妇人蹲在尸首旁哭,嘴里念叨着“我儿当年就是不肯跟赵高同流合污,被他杖毙在街头”;又有个少年往尸首上撒纸钱,说“我爹是筑长城的民夫,赵高克扣粮草,我爹活活饿死在工地上”。

正看着,忽然起了阵旋风,众人都抬头看,见一只青雀从赵高尸首的衣襟里飞出来,翅膀沾着点火星似的红,直往云端飞。有人惊呼“是丹药化的神鸟”,也有人说“这是赵高的罪孽没还清,连魂魄都得化作雀鸟受罚”。

子婴回到宫,坐在望夷宫的台阶上,看着天边的青雀消失在云里。他忽然明白,赵高的丹药能避水火,却避不开百姓的怨怼;他能掌控朝堂,却掌控不了人心。后来刘邦率军进咸阳,子婴捧着玉玺出城投降时,特意让人把九逵路的土扫了些带在身上——他想记住,再厉害的妖术、再大的权势,都抵不过“民心”二字。

这世间从没有真正的“不死之术”,能让人长存的,从来不是丹药或权势,而是对百姓的敬畏、对是非的坚守。就像那只飞走的青雀,纵有一时的神通,最终也会消散在天地间;而那些为百姓做事的人,哪怕身死,也会被记在心里,比任何丹药都长久。

2、董仲君

汉武帝刘彻近来总在甘泉宫的夜里惊醒。帐外的宫灯明明灭灭,他伸手去摸身旁的锦被,只触到一片冰凉——自李夫人病逝后,这龙床的半边,就再没暖过。

这日早朝刚散,刘彻便把董仲君召到宣室殿。老臣刚进门,就见帝王攥着枚金步摇,指节泛白:“仲君,朕日日思慕李夫人,可有法子让朕再见她一面?”董仲君捋着花白的胡须沉吟片刻,缓缓道:“陛下若只是想远远见一面,臣或有办法;但要同她共坐帐中说话,却是不能的。”

“能见一面便够了!”刘彻猛地起身,龙袍下摆扫过案上的玉圭,“无论需费多少人力物力,你只管去办。”董仲君躬身应下,随即道出原委:“黑河之北有座对野城,城中出产一种潜英石。此石色如青云,轻似鸿毛,天寒时自带暖意,酷暑时又透着清凉。若将它刻成真人模样,其神态言语与活人无异,若用这石像作法,或能引李夫人的魂魄前来。更奇的是,这石像能传译人语,有声却无气息,是世间少有的神物。”

刘彻听得眼睛发亮,忙问:“这潜英石如何能得?”董仲君道:“需造百艘楼船,选千名身强力壮、能浮水攀木之人,且这些人须通晓道术,再备上足量的不死之药,方能渡海北上。此去路途遥远,怕是要耗时许久。”刘彻哪顾得上这些,当即传旨:工部赶造楼船,太仆寺挑选健儿,方士馆预备丹药,半月之内务必启程。

楼船启航那日,刘彻亲自送到渭水岸边。董仲君立在船头,望着浩浩荡荡的船队,忽然回身对刘彻道:“陛下且宽心,臣定不辱使命。”说罢,船队便载着千余人,消失在茫茫水雾中。这一去,便是十年。

十年间,刘彻时常站在宫墙上眺望东方,宫里的方士换了一茬又一茬,却没人能解他的相思之苦。有宫人说,曾见东方海面有祥云升起,许是董仲君一行已得仙缘;也有大臣暗叹,怕是那千余人早已葬身鱼腹。直到第十个年头的深秋,一队残破的楼船忽然出现在渭水河口——当年出发的百艘船,只剩不到十艘;千名健儿,也只回来了四五人,董仲君便是其中之一,只是他鬓发全白,身形也佝偻了许多。

“陛下,臣幸不辱命!”董仲君捧着个锦盒跪在殿前,盒中铺着青布,放着一块巴掌大的潜英石,石面泛着淡淡的青光,触手竟真的带着暖意。刘彻忙命工匠入宫,照着李夫人的画像,以潜英石为材雕琢人像。工匠们不敢怠慢,日夜赶工,刻刀在石面上游走时,竟似有细弱的琴音传出,惹得宫人们都说是李夫人的魂魄在应和。

不过半月,石像便刻成了。那石像身着曲裾深衣,发间插着金步摇,眉眼间的温婉神态,竟与李夫人在世时一模一样。刘彻让人将石像置于轻纱帐中,帐外点上李夫人最爱的沉水香。待香雾弥漫开来,董仲君手持桃木剑,口中念念有词。不多时,帐中的石像竟缓缓抬起头,声音轻得像风吹过柳叶:“陛下,别来无恙?”

刘彻隔着轻纱望着那熟悉的身影,眼泪瞬间涌了上来。他想伸手去触碰,却被董仲君拦住:“陛下不可!此乃魂魄附于石像,若强行触碰,恐惊散魂魄,再难相见。”刘彻只好强忍思念,隔着帐子与石像说话,说这些年宫里的变化,说他对她的牵挂,石像也一一应答,语气神态与李夫人毫无二致。

待夜色渐深,董仲君道:“魂魄离体不能久留,若再耽搁,恐伤陛下龙体。”刘彻虽不舍,却也只能点头。董仲君收了法术,帐中的石像便恢复了原样,只是石面上似乎多了一层淡淡的泪痕。

后来有人问董仲君,那潜英石真有如此神异?董仲君只是笑着摇头:“潜英石虽奇,却无引魂之能。臣当年渡海,见那些健儿为求石像,或葬身惊涛,或遁入山林求仙,方知人心之执念,远胜金石之神异。那石像能‘说话’,不过是臣观陛下记忆,仿李夫人语气,借石像之形圆陛下的相思罢了。”

刘彻后来也渐渐明白,所谓的“再见”,不过是自欺欺人。但他始终珍藏着那尊石像,不为再见李夫人,只为记住那份因执念而起的荒唐——世间最珍贵的从不是“失而复得”的幻象,而是拥有时的珍惜。就像潜英石再神异,也留不住逝去的人;再深的思念,也不如当初好好相待。这份领悟,倒比那尊石像,更让他受益终身。

3、葛玄

吴地天目山的竹林深处,藏着间用黄泥糊墙的茅舍。茅舍外常晒着些草药,有带着晨露的术草,有叶片泛光的薄荷,还有些叫不出名的藤蔓——这便是葛玄的住处。当地人提起葛玄,总爱压低声音说“是个有真本事的道长”,不是因为他能把《五经》背得滚瓜烂熟,也不是因为他常年穿着件洗得发白的青布道袍,而是那些让人拍着大腿称奇的事儿:比如寒冬腊月坐在积薪烈火上打坐,柴薪烧得噼啪作响,火星子溅到道袍上就灭,等柴火燃尽,他起身拍了拍衣襟,连点焦痕都没有;又比如三伏天喝下一斛烈酒,醉醺醺一头扎进山涧深潭,在水里睡上大半天,醒了爬上岸,头发丝都没沾半点水,还笑着跟樵夫打招呼。

葛玄字孝先,早年曾背着干粮,翻了三座山去拜左元放为师,求授《九丹金液仙经》。那本仙经用朱砂写在桑皮纸上,字里行间透着神秘,据说藏着炼丹成仙的法门。左元放见他心诚,便把仙经传了他,可葛玄翻来覆去读了三年,却没急着找丹砂、寻药石,反倒天天扛着小锄头上山挖术草。他把术草洗净、晒干,磨成细粉,早晚混着山泉冲成糊吃,有时还会加点野蜂蜜。弟子们不解,围着他问:“师父,您有仙经在手,为啥不炼丹求长生,反倒天天吃这普通草药?”葛玄坐在竹凳上,手里捏着片术草叶子,慢悠悠道:“成仙先成人,连身子骨都养不结实,连人心都揣不明白,就算炼出仙丹,又有啥用?这术草虽普通,却能养气健脾,比那些虚无缥缈的仙药实在多了。”

他最让人佩服的,是治病的本事,尤其是治那些“撞邪”的怪病。邻村有个叫阿福的少年,十五六岁的年纪,原本壮得像头小牛,前阵子去后山砍柴,回来就变了样——白天抱着柱子哭,嘴里念叨着“别抓我”,夜里对着月亮骂,声音尖得像女人。阿福娘急得头发都白了,找了好几个郎中,都摇头说“治不了”,最后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提着一篮鸡蛋来找葛玄。

葛玄跟着阿福娘去了邻村,刚进阿福家的院门,就皱起了眉。那院子里种着棵老槐树,树干上爬满了青苔,树叶却黄得发枯,风一吹,叶子落下来像纸片似的。进了屋,一股淡淡的腐木味飘过来,葛玄走到阿福床前,见少年蜷缩在床角,眼神发直,嘴里还在嘟囔。他伸手摸了摸阿福的额头,又把了把脉,随即从袖袋里摸出张黄符——符纸是用楮树皮做的,上面用朱砂画着弯弯曲曲的线条,末尾还点了个小红点。他把符贴在阿福床头的木柱上,又舀了碗清水,指尖在水面上快速画了个没人认得的符印,然后端到阿福嘴边:“喝了它,没事了。”

阿福像被施了咒似的,乖乖张开嘴,把水喝了下去。没过半个时辰,他忽然“哇”地吐了口黑痰,黑痰落在地上,还冒着点白气。紧接着,阿福眨了眨眼,看着阿福娘说:“娘,我饿了,想吃你做的麦饼。”阿福娘当场就哭了,拉着葛玄的手不停道谢。后来有个起夜的村民说,那天夜里见着个黑影子从阿福家的窗户飘出去,飘到后山的老槐树下就没了,还隐约听见葛玄在院里说:“再敢出来扰人安宁,就把你钉在雷击木上,永世不得超生。”打那以后,邻村再没人见过奇怪的影子,那棵老槐树也慢慢抽出了新叶。

日子久了,来找葛玄学本事的人越来越多。其中有十几个少年,最大的十七八岁,最小的才十二三岁,天天围着茅舍转。他们大多是村里的半大孩子,不爱读书,也不爱干活,就想听葛玄讲神仙故事,学几招“仙术”。领头的叫陈二郎,是镇上粮铺掌柜的儿子,长得虎头虎脑,胆子大,好奇心也重,天天追着葛玄问:“道长,您能教我们隐身术不?学会了我就去摘张大户家的桃子,给你尝尝。”葛玄听了,总笑着敲敲他的脑袋:“隐身术没什么好的,要是藏起来没人找得到,多孤单?不如跟我学认草药,以后谁生病了,你能帮着治,多好。”

可少年们哪听得进去,还是天天缠着他。葛玄也不恼,索性带着他们上山采药。他教少年们认术草——说术草的叶子边缘有锯齿,根须是白色的,能健脾养胃;教他们认薄荷——说薄荷叶子揉碎了有香味,夏天泡水喝能解暑;还教他们认蒲公英——说蒲公英的根能消炎,花谢了的白球一吹就散,带着种子去别处生长。陈二郎一边采草药,一边偷偷跟同伴说:“这些草有啥意思,还不如仙术好玩。”葛玄听见了,也不戳破,只是笑着说:“等你们认全了山上的草药,我就给你们露一手。”

这话让少年们来了劲,天天跟着葛玄上山,学得格外认真。转眼到了夏天,江南下了几场小雨,天目山下的溪水涨得正满,水面宽了不少,连平日里能蹚水过去的浅滩,都被淹没了。这天,葛玄要去对岸的镇子上买笔墨纸砚,便租了艘乌篷船,带着十几个少年一起去。

乌篷船晃晃悠悠地驶在江面上,船桨划开水面,溅起一圈圈涟漪。陈二郎坐在船尾,百无聊赖地踢着水,忽然瞥见船尾的竹筐里,放着一叠黄纸符札。那些符有的叠得整整齐齐,有的还沾着点朱砂印,符纸上的线条弯弯曲曲,像缠绕的藤蔓。陈二郎的好奇心又上来了,伸手从竹筐里拿出一张符,对着阳光看了看:“道长,您这些符到底有啥用啊?能不能给我们露一手,让我们开开眼?”

其他少年也跟着起哄,七嘴八舌地说:“对呀对呀,我们只听说符能驱鬼,还没见过别的本事呢!”“道长,您快试试,是不是能让船飞得更快?”

葛玄正坐在船头看风景,听见这话,回头笑了笑。他从竹筐里抽出一张符,指尖捏着符的一角,随手往江里一扔。那黄符轻飘飘的,像一片被风吹落的叶子,顺着水流往下游漂去,很快就成了个小黄点。

陈二郎撇了撇嘴,把手里的符也扔到江里,看着它跟着往下漂,得意地说:“这有啥稀奇的?我往江里扔张纸,也能漂得这么远,还以为有啥厉害的呢!”

其他少年也跟着点头,脸上露出失望的神色。葛玄没说话,又从竹筐里抽出一张符,手腕轻轻一扬,符纸在空中打了个转,慢悠悠地落进江里。奇怪的是,这张符没顺着水流走,反倒逆着浪头,一点点往上游飘去——江面上的水流不算慢,可那符就像有脚似的,稳稳地往上走,连船头激起的水花,都绕着它走,没打湿符纸的边角。

少年们都看呆了,陈二郎瞪圆了眼睛,嘴巴张得能塞进个鸡蛋:“这、这也太神了!它怎么不往下漂啊?”

葛玄还是没说话,又从竹筐里取了第三张符,慢慢放进水里。这张符既不往下漂,也不往上走,就停在船边的水面上,像被钉住了似的,任凭波浪怎么晃,它都纹丝不动。没过一会儿,下游那第一张符忽然转了个方向,往回漂来;上游那第二张符也掉了头,朝着中间的符靠近。三个黄符在水面上打了个转,“啪”地贴在了一起,像被胶水粘住似的,稳稳地浮在水上。

葛玄伸手一捞,三张符就到了他手里。他把符递给少年们看,除了边角有点湿,符纸上的朱砂线条还清晰得很,没半点模糊。陈二郎捧着符纸,翻来覆去地看,还是没看出门道:“道长,这符到底是咋做的啊?为啥一张顺流、一张逆流、一张不动啊?”

葛玄笑了笑,把符收起来,指着江面上的渔船说:“你们看那渔夫,撒网能捕鱼,撑船能渡人,这是他的本事;我画符,能驱邪,能安人,也是本事。但本事不分大小,关键是用在啥地方。这符纸跟普通的纸没两样,关键在画符时的心思——第一张顺流,是随其自然;第二张逆流,是逆势而为;第三张不动,是守中持正。三者相合,便是道。可要是用符去偷鸡摸狗,去害人,那符就是害人的东西;用符去帮人,去救人,那符才是有用的法器。”

少年们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陈二郎还想再问,忽然瞥见岸边有个老妇人在哭。那老妇人穿着件打补丁的蓝布衫,怀里抱着个孩子,孩子看起来才一两岁,脸色发青,嘴唇发紫,眼睛闭着,没一点动静。老妇人坐在岸边的石头上,哭得撕心裂肺,旁边还放着个破竹篮,里面装着些野菜,看样子是刚从山里采完菜回来。

葛玄也看见了,赶紧让船家靠岸。船刚停稳,他就快步走过去,蹲在老妇人身边,轻轻摸了摸孩子的额头——滚烫滚烫的,又把了把脉,眉头皱了皱:“是中了暑气,又呛了河水,得赶紧救,再晚就来不及了。”

老妇人见有人来,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给葛玄磕头:“道长,求您救救我的娃!他要是没了,我也活不成了!”

葛玄赶紧把她扶起来:“快起来,先救孩子要紧。”他从袖袋里摸出张符,又从腰间解下火折子,点燃了符纸。符纸烧得很快,灰烬落在一个空碗里。葛玄又从药篓里舀了点山泉,倒进碗里,用树枝搅匀了,然后小心翼翼地端到孩子嘴边,一点点喂进去。接着,他又从药篓里拿出几片薄荷叶子,揉碎了敷在孩子的额头上,还轻轻按了按孩子的人中。

少年们都围在旁边,大气不敢出,眼睛紧紧盯着孩子。过了一会儿,孩子忽然“哇”地哭出了声,声音虽然不大,却让老妇人瞬间破涕为笑。紧接着,孩子的脸色慢慢红润起来,眼睛也睁开了,好奇地看着周围的人。

老妇人抱着孩子,又要给葛玄磕头,葛玄赶紧拦住她:“举手之劳,不必多礼。你带着孩子去前面的茶铺歇会儿,多给孩子喝点温水,别再让他晒太阳了。”他又从药篓里拿出一小包晒干的薄荷,递给老妇人:“这薄荷泡水喝,能解暑,你带着,要是孩子再不舒服,就给他喝一点。”

老妇人千恩万谢地走了,陈二郎看着老妇人的背影,又看了看葛玄,忽然恍然大悟:“道长,我明白了!您的符不是用来耍花样的,是用来救人的!刚才您用符给孩子治病,比让符顺流逆流厉害多了!”

葛玄点了点头,带着少年们回到船上。船刚驶离岸边,风忽然大了起来,江面上的波浪一下子变高了,拍打着船身,船摇晃得厉害,像是随时要翻似的。有个年纪小的少年吓得脸色发白,紧紧抓着船舷,眼泪都快掉下来了:“道长,会不会翻船啊?我还不想死啊!”

其他少年也慌了,有的抱着船桨,有的缩在船角,陈二郎虽然也害怕,却强装镇定地说:“别怕,道长有符,肯定能没事。”

葛玄从竹筐里拿出一张符,走到船头,把符贴在船头上的木柱上,然后对着江面轻声说了句:“风息浪平,渡人平安。”话音刚落,江面上的风真的小了,波浪也渐渐平息下来,刚才还汹涌的江水,很快就变得平静了,乌篷船又稳稳地往前行驶。

少年们都松了口气,那个年纪小的少年擦了擦眼泪,小声说:“道长,您的符真厉害。”

葛玄走回船舱,坐在少年们身边,笑着说:“不是符厉害,是人心厉害。我画符的时候,想着要保护你们,要让船平安,这符就有了用处。要是我画符的时候,想着要炫耀,要让人害怕,那符就算再神,也没用。”

陈二郎看着船头的符,忽然说:“道长,我以前总觉得仙术很神奇,想学会了到处炫耀,让别人都佩服我。现在才知道,真正的本事,是能帮到别人。以后我不缠着您学隐身术了,我跟您学认草药,学治病,以后谁生病了,我就帮他治,像您一样。”

其他少年也跟着说:“我们也学!我们也学认草药!”“我要跟道长学画符,用符救人!”

葛玄看着少年们真诚的眼神,心里暖暖的,他点了点头:“好啊。你们记住,不管是学草药,还是学画符,都要守住一颗本心。本事越大,责任越大,不能因为有了点本事就骄傲,更不能用本事去害人。要是忘了本心,就算学会了再多本事,也成不了真正的好人。”

那天下午,他们到了镇子上。葛玄先去笔墨铺买了纸砚,然后带着少年们去了镇上的药铺。药铺的掌柜认识葛玄,笑着跟他打招呼:“葛道长,又来买草药啊?”葛玄摇了摇头:“这次不是买,是带孩子们来认认药材,以后他们要是遇到有人生病,也能帮上点忙。”

掌柜的很乐意,给少年们介绍各种药材——当归是补血的,甘草是调味的,黄连是清热的……少年们听得很认真,陈二郎还拿出个小本子,把药材的样子和用处记下来,虽然字写得歪歪扭扭,却很认真。

晚上,他们在镇子上的客栈住下。客栈的房间不大,十几个少年挤在两个房间里,却一点不觉得挤,还在小声讨论着白天的事。葛玄坐在灯下,又画了几张符,每张符都画得很认真,朱砂线条一笔到位,没有半点涂改。画完后,他把符分给少年们,每人一张:“这是平安符,你们带在身上,不是为了求仙求神,是为了提醒自己,不管走到哪里,都要记得帮人一把。看到这符,就想想今天救孩子的事,想想风大浪高时的平安,别忘了初心。”

少年们小心翼翼地把符收起来,有的放进贴身的衣袋里,有的夹在书本里,像宝贝似的。

后来,那些跟着葛玄学本事的少年,都慢慢长大了。陈二郎成了游方郎中,背着药箱走遍江南,哪里有人生病,他就去哪里,遇到穷人家看病,不仅不收钱,还会留下草药;有个叫阿木的少年,留在了天目山,在山下开了个药铺,教村民们认草药,防病害,还免费给村里的老人看病;还有个叫阿文的少年,跟着葛玄学画符,不过他的符不是用来耍花样的,是用来给村民们镇宅辟邪,遇到谁家有孩子吓着了,他就画张符,帮孩子安神。

人们再提起葛玄,不再只说他的“仙术”,更说他教出来的弟子,个个都是好人,都是能帮人的人。有人问葛玄:“道长,您到底会不会仙术啊?能不能教我们炼丹成仙?”葛玄总是笑着说:“这世上哪有什么仙术?所谓的本事,不过是多学一点,多做一点,多帮一点。炼丹成仙都是虚的,能帮人解决难处,能让人心安,才是最实在的。”

有一年冬天,天目山下了场大雪,山路被封了,村里有个老人得了重病,不能下山看病。阿木冒着大雪,背着药箱上山找葛玄。葛玄听了,二话不说,跟着阿木去了村里。老人家里很穷,连取暖的柴火都不多,葛玄坐在老人床边,给老人把脉、喂药,还把自己的青布道袍脱下来,盖在老人身上。等老人病情稳定了,天已经黑了,阿木要留葛玄住下,葛玄却摇了摇头:“茅舍里还有草药要晒,我得回去。”

他冒着大雪往回走,阿木要送他,他也拒绝了:“你留在村里照顾老人,我没事。”阿木站在门口,看着葛玄的身影消失在雪地里,忽然发现,葛玄的脚印在雪地里很清晰,一步一个脚印,没有半点虚浮。雪粒子落在脚印上,浅浅盖了层白霜,却掩不住那踏实的轮廓——不像山里的野兔,脚印轻得风一吹就散,也不像赶路的商人,脚印里总带着几分匆忙的歪斜,葛玄的脚印,每一步都踩得稳稳当当,连脚趾的纹路都隐约能辨,像是把每一分心意都顺着脚掌,扎扎实实印进了冻土深处。

阿木忽然想起前几日跟着葛玄上山采药的情景。那天也是下着小雪,山路滑得很,他脚下一趔趄,差点摔进山沟,是葛玄伸手拉住了他。当时葛玄手里还提着半筐刚挖的术草,却没让一根草药掉在雪地里。他说:“走路要看着脚下,一步踩稳了再走下一步,不然摔了自己事小,要是把救命的草药撒了,就是误了别人的盼头。”那时候阿木只当是师父在教他小心走路,此刻看着雪地里的脚印,才忽然明白,葛玄走的从来不是什么“仙路”,而是人间的“实路”——他不用术法飘着走,偏要一步一步踏在雪地上;他有《九丹金液仙经》,却不着急炼丹成仙,偏要天天挖草药、治病人;他能让符纸逆流、烈火不灼,却从不用这些本事炫耀,只把心思花在帮人解难上。

风又起了,卷着雪沫子打在阿木脸上,他却没觉得冷。再看那些脚印,虽然渐渐被新雪覆盖,可阿木总觉得,那些脚印没有消失——就像葛玄治好的阿福,如今能扛着柴禾上山;就像被救的那个孩童,如今会追着他喊“阿木哥哥”;就像陈二郎,背着药箱走在江南的路上,把薄荷和术草送到需要的人手里。这些事,不都是葛玄踩下的“脚印”吗?不是印在雪地里,而是印在人的心里,比任何雪霜都盖不住,比任何法术都更长久。

后来阿木也成了像葛玄那样的人。他在天目山下开了间药铺,门口总晒着草药,有人来求药,无论有钱没钱,他都先把药给人用上。有年轻人来学本事,他也不教什么“仙术”,只带着他们上山认草药,教他们“走路要踩稳,做事要踏实”。有人问他:“你师父葛道长会飞天遁地,你怎么不学学?”阿木就指着药铺外的小路,路上有行人踩出的脚印,他说:“我师父最厉害的本事,不是飞,是走——一步一步走在人间,把善意送到需要的地方。这本事,比飞天难,也比飞天金贵。”

再后来,天目山的人都忘了葛玄会“烈火不灼”“深泉不濡”,只记得有个葛道长,天天背着药篓走在山里,脚印印在春天的泥里、夏天的露里、秋天的叶里、冬天的雪里。有人说见过葛玄成仙,乘着云往天上走;也有人说,葛玄没成仙,还在山里,说不定哪天就会背着药篓从雪地里走出来,留下一串清晰的脚印。

其实阿木知道,葛玄成没成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留下的“脚印”还在——在阿木的药铺里,在陈二郎的药箱里,在被救的人的笑容里。那些脚印告诉所有人:这世上最珍贵的从不是虚无缥缈的仙术,而是脚踏实地的善意;最难得的也不是炼丹成仙的法门,而是把每一步都走在帮人路上的坚持。就像雪地里的脚印,看似会被覆盖,可只要有人记得跟着那些脚印走,那些善意就永远不会消失。这才是葛玄真正留给人间的“仙经”——不是写在纸上的文字,而是印在脚下的踏实,藏在心里的温暖。

4、窦玄德

贞观年间的一个清晨,五十七岁的都水使者窦玄德站在汴河码头,霜白的胡须在晨风中微动。他望着忙碌的漕船,心中盘算着此番奉旨巡察江西水系的行程。

“大人,可以登船了。”随从低声提醒。

窦玄德点头,正要举步,忽见不远处站着个青衫男子,面容清癯,神情略显疲惫。

“这位先生也是要南下?”窦玄德主动问道。

青衫男子拱手:“在下姓司,欲往扬州探亲,奈何客船已满...”

“既同路,便与我们同行吧。”窦玄德笑道,“漕船虽简,尚能遮风避雨。”

船行三日,每日用膳时,窦玄德都注意到司先生总是避在船舱一角。这日午膳,他特意吩咐厨子多备了一份蒸饼和炙鱼。

“司先生,一同用膳吧。”窦玄德亲自将食盒送到对方面前。

司先生微微一愣:“这如何使得...”

“出门在外,互相照应才是。”窦玄德将竹筷塞到他手中,“况且这炙鱼是汴京名厨所制,凉了便失了风味。”

自此,每餐窦玄德都会留出一份给这位萍水相逢的旅人。有时是几块胡麻饼,有时是一碗热羹,有时甚至将自己那份肉脯匀给对方。司先生推辞几次,见窦玄德诚心实意,也就接受了,只是眼中时常掠过复杂的神色。

这夜船泊汴口,窦玄德在船头观星,司先生悄然走近。

“窦公雅兴。”

窦玄德回头笑道:“司先生也懂星象?”

“略知一二。”司先生仰头观天,忽然轻叹,“窦公可知,世人命运,皆如这星辰轨迹,早有定数?”

“定数之中,亦有人为。”窦玄德捋须微笑,“譬如我此行巡察江西水系,看似奉命行事,实则关系万民生计。若能在定数中多为百姓做些实事,便不负此生了。”

司先生闻言,目光微动,欲言又止。

船近扬州时,司先生突然来辞行:“窦公,明日船至扬州,在下便要告辞了。”

“何如此匆忙?”窦玄德诧异,“先生不是说要在扬州探亲么?不如先在驿馆安顿,容我略尽地主之谊。”

司先生沉默片刻,终于低声道:“实不相瞒,我并非探亲,而是奉司命之命,来追窦都水的魂魄。”

舱中烛火摇曳,窦玄德手中的茶盏微微一颤:“都水使者...正是老夫。”

“我知道。”司先生垂目,“窦公命数当终于扬州。因你寿数未至,我不能提前泄露天机,只得随船同行。这些日子蒙公厚待,每食必分,心中实在惭愧。”

窦玄德缓缓放下茶盏,面色平静:“如此说来,老夫大限将至。只是不知...可有挽回余地?”

司先生压低声音:“公可知扬州道士王知远?”

“可是那位以符箓闻名的王尊师?”

“正是。”司先生点头,“王尊师道法通玄,能沟通幽冥。公可速去求他相助。只是切记,此事万万不可泄露,否则不但公性命不保,连我也...”

窦玄德郑重拱手:“先生冒风险相告,此恩必不敢忘。”

次日船抵扬州,司先生悄然离去。窦玄德安置好随从,只带一名老仆,匆匆赶往城西的道观。

王知远正在庭中扫地,见窦玄德来访,似乎早已预料。

“窦公终于来了。”王知远放下扫帚,神情凝重,“昨夜我观星象,见客星犯帝座,知有贵人蒙难。不想应在窦公身上。”

窦玄德深施一礼:“请尊师救我一命。”

王知远扶起他:“窦公为官清正,治水有功,贫道理当尽力。只是...”他掐指推算,眉头越皱越紧,“此事颇为棘手。司命府已发牒文,三日后子时,将来取公魂魄。”

老仆闻言,扑通跪地:“求道长救我家主人!”

王知远沉吟良久:“唯有一法可试。需设七星坛,行续命之法。只是此法凶险,若不成,恐损公阴德。”

窦玄德坦然道:“若能延寿,必当更加勤政爱民。若不成,也是天命如此。”

当夜,王知远在静室设坛。七盏油灯按北斗方位排列,窦玄德端坐中央。子时将近,窗外忽然阴风大作,烛火摇曳不定。

王知远手持桃木剑,步罡踏斗,口中念念有词。风中隐约传来铁链拖地之声,由远及近。

“来了!”王知远喝道,同时将一道符纸投入灯中。

七盏油灯火焰暴涨,在空中交织成光网。窦玄德只见两个模糊黑影出现在门口,手持锁链,却徘徊不敢入。

双方僵持约一炷香时间,黑影渐渐消散。王知远长舒一口气,额上满是汗珠:“暂时挡住了。”

如此连续三夜,每夜都有鬼吏前来,又都被法坛阻隔。第三日天明,王知远对窦玄德笑道:“恭喜窦公,灾厄已过。司命府已收回成命,为公增寿十纪。”

窦玄德拜谢:“尊师再造之恩,没齿难忘。”

王知远扶起他:“非我之功。一是窦公平生积善,福报深厚;二是那位司命使者甘冒风险提前相告,让我们有所准备。听说他因泄密被贬,但念在窦公为他求情,只罚俸三年。”

窦玄德闻言,想起船上那个清瘦的身影,不禁唏嘘。

此后十二年,窦玄德更加勤于政事,主持修建的水利工程惠及数州百姓。每年司先生忌日,他都会默默祭奠。六十九岁那年冬夜,窦玄德安然离世。据说临终时,他看见两个熟悉的身影立在床前——一是司先生,一是王知远,皆含笑相迎。

世人皆道窦公善终,却不知这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当年船上分食的善举,看似微不足道,却如蝴蝶振翅,在命运的长河中激起涟漪,最终改变了生命的轨迹。可见人生在世,举手之劳的善行,或许正埋藏着未来的福报;而每一次对他人困境的体谅与帮助,都是在为自己前路点亮一盏明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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