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旧书市场，藏在一片即将拆迁的老街巷深处。
午后的阳光被高矮错落的旧楼切割得支离破碎，勉强照亮着坑洼不平的石板路和两旁挤挤挨挨的旧书摊。
空气里弥漫着陈年纸墨、灰尘和潮湿霉菌混合的复杂气味，偶尔有收废品的三轮车叮铃哐啷地驶过，扬起一片尘埃。
这里的时间，似乎比别处流淌得更慢，也更浑浊。
刘芯彤换了便装，一身利落的休闲服，走在前面，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个摊位。
陈科跟在她身后半步，依旧是那身月白色的常服，与周遭的环境格格不入，他却走得从容，仿佛踏足的不是嘈杂市井，而是自家庭院。
根据玄玑子提供的模糊描述——落魄书生模样——他们很快锁定了一个目标。
在市场最深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支着个破旧的木板摊。摊位上零零散散摆着几十本封面模糊、品相堪忧的旧书，种类杂乱，从泛黄的武侠小说到不知名的线装诗集都有。
摊主是个看起来三十出头的男人，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甚至还打着两个补丁的蓝色中山装，戴着一副老式的黑框眼镜，镜片很厚，遮住了他大半张脸。
他瘦削，面色苍白，正抱着一本厚厚的、封面是《游仙窟》的旧书看得入神，对来往的行人漠不关心，浑身散发着一种与这个世界脱节的酸腐气。
像极了旧时代里，那些屡试不第、困顿潦倒，只能靠变卖藏书度日的穷书生。
刘芯彤放缓脚步，对陈科递了个眼色。
陈科微微颔首。他的目光落在那个书生身上，更准确地说，是落在他怀中那本《游仙窟》，以及他身后那个鼓鼓囊囊、显然装了不少书的破旧编织袋上。
一股极其微弱，却与《崂山秘术》同源，且更加活跃、更加……“饥饿”的气息，正从那个方向隐隐传来。
就是他了。
两人走到摊位前。
书生似乎毫无所觉，依旧沉浸在书中的世界，嘴唇还无声地翕动着，像是在默念什么精妙篇章。
刘芯彤随手拿起摊位上另一本封面花哨、写着《蜀山剑侠新传》的旧书，翻了几页，内容粗鄙不堪，印刷低劣：“老板，这书怎么卖？”
书生这才像是被从梦里惊醒，有些不悦地抬起头，厚厚的镜片后，一双眼睛显得有些茫然和迟钝。
他看了看刘芯彤手中的书，又看了看她和陈科，似乎判断他们不像真正的买书人，语气便带了几分敷衍：“十块。”
他的声音干涩，带着长年不与人交谈的滞闷。
“十块？”刘芯彤放下书，目光扫过摊位，“你这些书，看起来都有些年头了，不会是……什么孤本秘本吧？我听说，最近市面上流传一些能让人学会法术的古书，老板你这里，有没有那种？”
书生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游仙窟》，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但随即又被一种奇异的、混合着虚荣和偏执的光芒取代。
“法术……乃先贤不传之秘，岂是……岂是俗物可论？”他梗着脖子，声音提高了一些，却更显得外强中干，“我这里的书，都是……都是祖上精心收藏，蕴含天地至理！只是……只是世人愚昧，不识真宝！”
陈科这时上前一步，没有看那些书，目光直接落在书生脸上，平静地开口：“《崂山秘术》那本假货，也是你卖出去的？”
书生脸色骤变，猛地站起身，怀里的《游仙窟》都差点掉在地上：“你……你们是什么人？！凭什么污人清白？！”
“污你清白？”陈科淡淡一笑，那笑容里没有温度，只有洞悉一切的冷冽，“那你告诉我，你卖出去的那些书，为何会让买主产生幻觉，甚至重伤自身？你怀里的这本《游仙窟》，还有你袋子里那些……它们真的只是书吗？还是……藏着别的东西？”
他的话语，仿佛带着某种无形的压力，直刺书生内心。
书生踉跄着后退，背脊撞在身后斑驳的墙壁上，惊恐地瞪着陈科：“你……你胡说！那是他们自己……自己心术不正！妄想一步登天！关我的书什么事？！”
“心术不正？”陈科逼近一步，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撼人心魄的力量，“还是你的这些‘宝贝’，在引诱、放大他们的贪婪和虚妄？你以为你在贩卖知识，实际上，你不过是个被利用的傀儡，一个帮着某些‘东西’散布混乱的……帮凶！”
“我不是！”书生尖声叫道，脸色由白转红，像是内心某种坚持的东西被狠狠践踏，“你懂什么？！这些都是真正的道法秘术！是你们这些凡夫俗子永远无法企及的境界！只要……只要有人能真正读懂它们，领悟它们，就能……”
“就能怎样？”陈科打断他，眼神锐利如刀，“就能穿墙而过？点石成金？还是能像《崂山道士》里的王七一样，最终撞得头破血流，沦为笑柄？”
“崂山道士”四个字，像是一把钥匙，猛地打开了某个禁忌的开关！
书生怀中的那本《游仙窟》骤然爆发出刺目的青光！书页疯狂翻动，发出哗啦啦的巨响，一股强大而混乱、充满了“眩惑”与“虚妄”意味的异力，如同决堤的洪水，从书页中奔涌而出！
整个旧书市场的光线都仿佛扭曲了一下，周围的喧嚣瞬间变得遥远而不真切。
而那书生，在青光爆发的瞬间，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吼，他的眼睛瞬间失去了焦距，被一层青蒙蒙的光晕覆盖，身体不受控制地悬浮起来，周身开始散发出与那本书同源的、却更加狂暴的力量！
他被附身了！或者说，他体内潜藏的那片《崂山道士》书灵碎片，被陈科的话语彻底激怒了！
“无知小辈！安敢谤道！”书生发出扭曲的、非人的厉啸，双手猛地向前一推！
一股无形的、带着强烈迷惑和扭曲空间感的力量，如同汹涌的暗流，向陈科和刘芯彤席卷而来！
旁边几个书摊上的旧书被这股力量波及，纷纷飞上半空，纸页乱舞，场面一片混乱！
“退后！”陈科低喝一声，将刘芯彤往身后一带，自己则迎着那扭曲的力量踏前一步！
他双手在胸前结印，速度快得带起残影，口中诵念着古朴玄奥的音节。一道清亮如水、却又坚韧无比的透明光壁在他身前瞬间展开，将那席卷而来的眩惑之力牢牢挡住！
光壁与异力碰撞，发出沉闷的、如同擂鼓般的轰鸣！
空气中泛起肉眼可见的涟漪，周围的空间仿佛都在轻微震颤！
陈科的身体晃了晃，脸色微微发白。这片碎片的凶戾和力量，比预想的更强！
它似乎极度渴望“故事”被演绎，渴望看到凡人因妄图法术而出丑、碰壁，以此来满足某种扭曲的“剧情”需求！
“刘芯彤！疏散周围的人！越远越好！”陈科沉声喝道，维持着光壁，与那碎片僵持。
刘芯彤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转身，对着周围那些被吓呆的摊主和零星顾客大声喊道：“警察！这里很危险！所有人立刻离开！往市场外面跑！快！”
她的声音清晰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慌乱的人群如同惊醒的蚁群，开始尖叫着向市场出口奔逃。
而场中，被碎片控制的书生，见一击未能奏效，变得更加狂躁。
他悬浮在半空，双手胡乱挥舞，口中念念有词，那本《游仙窟》在他头顶疯狂旋转，散发出更多的青光，试图绕过光壁，或者将其侵蚀、瓦解。
“王生！看看你现在的样子！”陈科一边维持光壁，一边对着那被附身的书生朗声道，“沉迷虚妄，不事生产，妄想凭借一本假书得道成仙！这与《崂山道士》里的王七有何区别？！你卖的哪里是道法？你卖的是让人自我毁灭的毒药！你的虚荣，你的不切实际，才是滋养这片碎片的养料！”
他的话语，如同洪钟大吕，狠狠撞击着书生被碎片压制、却并未完全泯灭的本心。
书生的动作出现了一瞬间的凝滞，扭曲的脸上露出了挣扎痛苦的神色。他抱住了自己的头，发出呜咽般的低吼：“不……不是的……我只是……只是想让人知道……这些书的价值……我只是……不想它们被当成废纸……”
“价值？”陈科步步紧逼，光壁在他的灵力催动下，向前推进了几分，“它们的价值，就是让你变成一个害人害己的怪物吗？！醒来！看看你造成了什么！看看那些因为你卖的‘秘术’而躺在医院里的人！”
最后这句话，像是一根针，狠狠刺破了书生内心那层虚荣的薄膜。
他想起了玄玑子，想起了那些受伤的学员，想起了自己潦倒半生，却最终走上了这样一条害人之路……
巨大的悔恨和羞愧，如同潮水般淹没了他。
“我……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书生瘫软下来，悬浮的力量消失，他跌坐在地，抱着头痛哭流涕。眼中的青光迅速褪去，露出了原本字双茫然又痛苦的眼睛。
随着他本心的醒悟和强烈的悔过之意，他与那片碎片的联系骤然减弱！
头顶那本《游仙窟》发出的青光变得明灭不定，其中蕴含的狂暴异力也开始紊乱、衰减。
“就是现在！”陈科眼神一凝，手印猛地一变！
那透明的光壁瞬间收拢，化作无数道细密如丝的金色光线，如同天罗地网，向那本《游仙窟》以及其中挣扎的碎片笼罩而去！
金光与青光激烈碰撞、纠缠，发出滋滋的声响。
碎片发出不甘的、充满虚妄执念的尖啸，试图做最后的反抗，但在书生悔过的根基崩塌和陈科精纯浩大的渡异灵力双重压制下，它的抵抗迅速变得无力。
最终，在一阵剧烈的、仿佛镜面破碎般的无形震颤后，青光彻底溃散。
那片《崂山道士》的书灵碎片，被强行从书中剥离出来，化作一道扭曲不定的、由无数虚幻符箓和穿墙幻影构成的流光，被陈科引动的金色光网紧紧束缚、压缩，最终变成一颗拇指大小、不断变幻着“穿墙”、“失败”、“头破血流”等意象的青色光球，被他虚握在掌心。
陈科的脸色苍白了几分，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强行收服这种主动作恶、能量狂暴的碎片，对他的消耗显然不小。
他走到那本失去光泽、变得如同普通废纸的《游仙窟》前，将掌心那枚躁动不安的青色光球，轻轻按向了不知何时被他取出、摊开在另一只手上的《聊斋志异》古本。
书页哗啦啦翻动，精准地停留在《崂山道士》一篇。
光球触及墨迹的瞬间，如同水滴融入大海，迅速被吸收、消融。《崂山道士》篇目的墨迹，随之加深、稳固，隐隐似乎还能听到一声极远处传来的、充满懊恼和羞惭的叹息。
市场里的混乱渐渐平息，只剩下远处传来的警笛声——是刘芯彤之前呼叫的支援到了。
她疏散完群众，快步走回来，正好看到陈科收回古书，身形微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脸色苍白如纸。
她想也没想，几乎是本能地，一个箭步上前，伸手扶住了他的手臂。
“你怎么样？”她的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急切。
陈科借着她的力道稳住身形，侧过头，看着她近在咫尺的、写满担忧的脸，虚弱地扯了扯嘴角，想露出一个惯常的、带着些许戏谑的笑容，却终究有些力不从心。
他摇了摇头，声音比平时低沉沙哑了许多：
“无妨……消耗大了些……歇歇就好。”
刘芯彤扶着他的手，没有松开。她能感觉到他手臂传来的、不同于平常的微凉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
警笛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这片刻的凝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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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0章·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