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死死盯着李去疾。
那双眸子，不再是灼热，而是烧得滚烫，仿佛要将眼前的空气都熔穿。
里面翻腾的，是一个帝王对万世基业的全部渴望。
李去疾被他看得头皮发麻。
什么情况？
这马大叔出门一趟，回来跟换了个人似的？
千里传音这事儿，不是早聊过了吗？
至于摆出这么一副托孤的架势？
这眼神，这语气，这凝重到窒息的气氛……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下一句就要说：“先生，咱那几个不成器的儿子，就全拜托给你了！”
还“咱就问你一句话”。
还“你跟咱说句实话”。
搞得好像自己之前说的都是假话一样。
李去疾心里疯狂腹诽，但迎着朱元璋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他知道，这个问题必须认真回答。
他清了清嗓子，试图驱散这诡异的气氛。
他组织了一下语言，用一种他自认为最通俗、最严谨的方式，给出了答案。
“马大叔，您说的这个，当然是真的。”
“我不是说过了吗？”
“雷电也是‘格物’的一部分”
“只要能理解雷电，就能操控雷电，从而实现‘千里传音’。”
轰！！！！
当“当然是真的”这五个字，云淡风轻地从李去疾嘴里吐出。
朱元璋的脑海，瞬间一片空白。
紧接着，是撼天动地的狂潮！
什么空印案！
什么吏治腐败！
什么信息不通！
什么国库亏空！
在这一刻，所有困扰他、让他夜不能寐、让他鬓生白发的帝国顽疾，统统烟消云散！
没了！
全都没了！
只要有了这“千里传音”之术，他朱元璋的意志，便不再是靠快马传递的圣旨，而是真正的天帝法谕，瞬息降临大明任何一个角落！
他坐镇应天府，就能听见云南边陲一个仓库小吏的呼吸声！
他想知道北平的粮价，一个念头生出，答案就能在耳边响起！
这，才是真正的天子！
这，才是真正的执掌乾坤！
一股汹涌的狂喜冲垮了他用几十年时间建立的理智堤坝。
他猛地一拍大腿！
“好！！”
这一声爆吼，声若洪钟，震得屋瓦嗡嗡作响，把旁边的常遇春和刘伯温都骇得一哆嗦。
朱元璋自己却毫无所觉。
他一步跨到李去疾面前，一把攥住他的肩膀，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那张饱经风霜的脸涨得通红，眼中爆发出骇人的光。
“先生！真乃神人也！”
“此物……此神法！要如何才能造出来？！”
“咱要！不管花多少钱，不管用多少人！咱都要把它造出来！”
“只要先生点头，咱……咱把整个江宁府都给你当工坊！”
他已经语无伦次。
李去疾被他摇得肩胛骨生疼，感觉快要散架了。
“停！停！停！”
“马大叔，您先撒手，淡定，淡定！”
李去疾心里直叫唤。
我的老天爷，这反应也太夸张了。
还把整个江宁府给我？您这牛皮吹的，让江宁府尹听见，怕不是要当场吓厥过去。
他好不容易挣脱朱元璋的“铁钳”，揉着生疼的肩膀，看着对面跟喝了三斤烈酒上头的“马大叔”，以及旁边彻底看傻的刘伯温和常遇春，无奈地叹了口气。
看来，是时候给这几位古代土豪，科普一下现代……哦不，“仙法”的基本原理了。
“马大叔，您先别激动。”
李去疾示意他坐下，然后给几人都续上茶。
“您说的那个‘千里传音’，理论上，确实可以实现。”
朱元璋一听“理论上”三个字，刚刚腾起的万丈豪情，被瞬间扼住。
但他还是强压着情绪，像个蒙学的童生，坐得笔直，眼巴巴地看着李去疾。
“但是……”
李去疾话锋一转。
来了。
这要命的“但是”虽迟但到。
朱元璋的心，又被猛地揪紧。
“但是，想要实现您想的那种，拿起一个东西就能和千里之外的人直接说话的效果，以咱们目前的技术条件，难度……不是一般的大。”
李去疾斟酌着用词。
“首先，我们需要一种能稳定产生‘雷电之力’的东西，我管它叫发电机。这需要大量的铜线和磁铁，工艺要求极高。”
“不过，可以制作出简易的电池来代替，这勉强可以做到。”
“其次，我们需要在两地之间，拉起一条长长的，由非常纯的铜做成的‘电线’。为了不让‘雷电’在路上跑掉，我们还需要给这些铜线，穿上一层‘绝缘外衣’。”
“目前没有这种‘外衣’，但给铜线多刷几层漆，裹几层布，也算勉强达标。”
“最关键的，是其他几样东西。”
“电子管、受话器、送话器……”
“这些‘神物’互相配合，就能实现声音和‘雷电之力’的相互转换。让你的声音，变成雷电通过铜线传到千里之外，然后再重新变为声音，让那边的人听到。”
“而想制作这些东西，难度都相当高。”
“就算是再简易的版本，也必须达到某些要求。”
“就比如‘电子管’，它需要将一个玻璃瓶里面的空气完全抽干净，一丝一毫都不能留……”
李去疾说得口干舌燥。
他每多解释一句，朱元璋的脸色就苍白一分。
刚刚还烈火烹油的狂喜，像是被一盆接一盆的冰水，从头顶浇下，彻底冻结成冰。
李去疾说的很多词，他一个都听不懂。
但他听懂了话里的核心意思。
造不出来！
至少现在，以大明的国力，根本造不出来！
光是听到把“玻璃瓶里面的空气完全抽干净”这句话，他就感到绝望，
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做得到！
那股从云端直坠深渊的巨大失重感，狠狠攫住了他的心脏。
希望的火苗，才刚刚燃成燎原之势，就被一巴掌无情拍灭。
一股滔天的无力感和不甘，再次涌上心头。
他看着李去疾，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磨过铁器。
“先生……当真……连一丝一毫的法子，都寻不到了么？”
他的眼神，是一个绝境之人，在凝视着最后一点摇曳的微光。
李去疾看着他这副模样，心里也有点不落忍。
哎，算了算了。
看在这位“马大叔”对自己确实不错的份上，别打击得太狠了。
他想了想，开口道：“您说的那种，能直接对话的‘完全版’，目前确实是没戏。”
朱元璋眼中的光，彻底黯淡了下去。
“不过嘛……”
李去疾又慢悠悠地拖长了声音。
朱元璋那颗沉入深渊的心，被这轻飘飘的一句话，猛地拽了上来！
还有转机？！
“完全版不行，但可以搞一个‘乞丐版’啊。”李去疾摊了摊手，语气轻松。
“乞丐版？”朱元璋一愣。
“对，乞丐版。”李去疾点点头，“或者叫青春版，低配版，都行。虽然功能简陋了点，但也能传递消息，而且……技术难度，大大降低。”
“此物，我称之为‘电报’。”
“电报？！”
朱元璋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火苗！
虽然不知是何物，但听这名字，就与“雷电”有关！
只要能传信，管他什么版！
“快！先生快说！这‘电报’是何物？！”他急切地追问。
“这个‘电报’嘛，很简单。”
李去疾伸出一根手指。
“它不能传话，只能传递两种信号。”
“一种是短促的‘嘀’声。”
他又伸出第二根手指。
“一种是稍长的‘嗒’声。”
“嘀……嗒……”
朱元璋喃喃自语，脸上的表情，又一次凝固了。
他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被一阵寒风吹过，剧烈摇晃，眼看就要再次熄灭。
就这？
搞了半天，就只能传两个声音？
一个“嘀”，一个“嗒”？
这有何用？！
咱要的是千里之外的账目！咱要的是军国大事的即时掌控！
你给咱传个“嘀嘀嗒嗒”，是想让咱听个响儿吗？！
巨大的失望，第三次袭来。
朱元璋感觉自己快要被折磨疯了！
然而，就在他快要彻底绝望的时候。
一旁的刘伯温，那具一直如老僧入定般的身躯，却骤然一颤。
他那双微眯的眼睛豁然睁开，呼吸在瞬间变得急促。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
“李先生……”刘伯温的声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您说的这‘嘀’与‘嗒’，一短一长，一阴一阳……莫非……”
李去疾赞许地看了刘伯温一眼。
可以啊，刘老先生！
不愧是顶级文化人，这脑子转得就是快！一点就透！
“刘老先生说得没错！”
李去疾一拍手，对还在发懵的朱元璋说道：“马大叔，您别小看这两个声音。”
“您想想，咱们写字，笔画无非横竖撇捺点，组合起来，却能成千上万。”
“这‘嘀’和‘嗒’，也是一个道理！”
他在桌上用手指蘸了点茶水，开始演示。
“我们可以规定，一个‘嘀’，代表一个数字。一个‘嗒’，代表另一个数字。”
“也可以组合起来，一个‘嘀’一个‘嗒’组合，代表一个数字。一个‘嘀’两个‘嗒’组合，又代表另一个数字。当然，也可以让组合代表某些特殊意思。”
“只要我们事先编好一本书，一本‘密码本’，上面写清楚，什么样的‘嘀嗒’组合，对应什么数字。那么，千里之外的人，只要听到声音，再对照这本密码本，不就能知道你想说什么了吗？”
“比如，‘嘀嗒’代表第三，‘嗒嘀嘀’代表第五，‘嘀嘀嘀’代表‘间隔’。我在这边敲出‘嘀嗒’、‘嗒嘀嘀’、‘嘀嗒’、‘嘀嘀嘀’，您在那边听见，一查密码本第三页第五行第三个字！就知道我这边说了哪个字。”
“这样一来，别说是一本账目，就是把四书五经传过去，也只是多花点时间而已！”
“而且，”李去疾加重了语气，“因为有密码本，就算中途有人截获了信号，听到的也只是一堆毫无意义的‘嘀嗒’声，根本无法破译！这保密性，可比八百里加急高多了！”
朱元璋目瞪口呆！
还能……这样！
原来是这样！！！
不是听个响！
而是“解”这个响！
用最简单的两种变化，去演化出无穷无尽的信息！
这……这简直是鬼神莫测之能！
他还在巨大的震撼中没能回神。
一旁的刘伯-温，却已经激动得浑身发抖。
他猛地站起身，双目圆睁，死死地盯着李去疾，仿佛在看一尊行走在人间的神只。
他的嘴唇哆嗦着，用一种近乎梦呓般的声音，说出了一句流传千古的话。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他看向李去疾，眼神狂热。
“一为‘道’，即为‘电’！”
“二为‘阴阳’，即为‘嘀嗒’！”
“三，即为万千组合！”
“万物，即为天下信息！”
刘伯温对着李去疾，深深一揖到底，声音里充满了狂热的崇敬与顿悟后的颤栗。
“先生……您这‘电报’之术……”
“这其中……蕴含着无上大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