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新红正和一块比她脑袋还大的营养块碎屑较劲。这玩意儿硬度堪比石头，味道寡淡得像在嚼硬纸板。她像只松鼠，用尽全身力气啃咬着，腮帮子酸得不行。周围是永恒不变的透明箱壁，头顶那几个红色摄像头指示灯像永不闭合的魔鬼眼睛，冰冷地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日子在这种令人发疯的规律和监视中一点点熬过去，她感觉自己快要变成这实验室里另一台会喘气的仪器。
“吱呀——”
实验室厚重的隔音门突然发出一声轻微的响动。
段新红猛地停下啃咬的动作，全身肌肉瞬间绷紧。这个时间点，林博士通常不会回来。他有着近乎刻板的作息，像上了发条的钟。难道是忘了什么东西？
门被推开一条缝。没有熟悉的白色衣角，也没有那双锃亮的皮鞋。
一个脑袋探了进来。梳着两条羊角辫，用鲜红的橡皮筋扎着，辫梢俏皮地翘起。眼睛很大，乌溜溜的，像两汪清泉，正好奇地骨碌碌转动着，打量着这个对她而言充满神秘色彩的“爸爸的工作室”。
是个小女孩。看起来大概七八岁的样子。
段新红愣住了，嘴巴还维持着啃咬的姿势，呆呆地看着门口。这地方居然会有小孩进来？
小女孩像只灵巧的小猫，侧身溜了进来，反手轻轻把门带上。她穿着粉色的连衣裙，白色及膝袜，红色小皮鞋，整个人像颗刚刚剥开的新鲜水果，与这个充斥着金属、玻璃和化学试剂气味的冰冷空间格格不入。
她是林博士的女儿？段新红脑子里闪过这个念头。从来没听林博士提起过，他那张脸似乎天生就和“父亲”这种温暖的词汇不沾边。
小女孩显然对这里很熟悉，又带着点偷偷闯入禁地的兴奋。她踮着脚尖，避开地上杂乱的线缆，这里摸摸显微镜，那里看看培养皿。她对那些浸泡在福尔马林里的标本似乎有点害怕，飞快地瞥一眼就挪开视线。
然后，她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一般，落在了房间角落那个加强型封闭观察单元上，落在了箱子里面，那个同样呆愣着的、穿着破烂睡裙的段新红身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两秒。
小女孩的眼睛瞬间瞪大了，里面充满了极致的震惊，随即，一种纯粹的、毫不掩饰的、如同发现稀世珍宝般的狂喜迸发出来！
“哇——！”
她发出一声短促而响亮的惊叹，像只快乐的小鸟，噔噔噔地跑了过来，红色小皮鞋敲击在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她跑到亚克力箱子前，整张脸几乎都贴在了冰冷的箱壁上，呼出的热气在箱壁上晕开一小片白雾。
“好……好漂亮的娃娃！”她尖叫起来，声音又脆又亮，带着孩童特有的、不加掩饰的激动。“爸爸这里居然有这么漂亮的娃娃！还会动！”
娃娃？
段新红脑子里“嗡”的一声。她看着箱子外那张放大的、充满惊喜的小脸，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里倒映着自己狼狈不堪的身影——头发打结，衣衫褴褛，脸上还沾着营养块的碎渣。
漂亮？娃娃？
她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是真的！是真的娃娃！”小女孩兴奋地拍打着箱壁，虽然力道不重，但发出的“砰砰”声还是让段新红心惊肉跳。“眼睛会眨！天哪！太神奇了！”
她绕着箱子转了一圈，像欣赏一件刚刚到手的绝版手办，嘴里不停地发出啧啧称奇的声音。“头发是真的！衣服……呃，衣服有点破，但是没关系！我可以给你做新的！做最漂亮的！”
段新红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紧紧贴着冰冷的箱壁。这个小女孩的出现，像一块石头砸进了她死水般的生活，激起的却不是希望，而是一种更加复杂难言的恐惧。林博士的冷酷是直白的，可这种孩童式的、天真的热情，里面包裹着什么，她完全摸不透。
“你怎么会被关在这里面呀？是爸爸把你放在这里的吗？”小女孩把脸凑近投递口的小缝，试图看得更清楚些，“你是不是他的新玩具？他总有些奇奇怪怪的玩具。”
玩具……段新红心里一阵发苦。原来在林博士家人眼里，他这些“研究”也只是“奇怪的玩具”？
“别怕别怕，”小女孩似乎看出她的恐惧（或者只是她自己的想象），用自以为很温柔的语气安慰道，“我爸爸有时候是有点无聊，老是弄这些冷冰冰的东西。你跟我玩吧！我有很多很多漂亮的娃娃，还有娃娃屋！比这个破箱子好多了！”
她开始尝试打开箱子的顶盖。小手用力掰着那些坚固的金属锁扣，小脸憋得通红。“这个怎么打不开呀……爸爸真讨厌，把娃娃锁得这么紧……”
段新红的心脏随着她掰动锁扣的动作一上一下。打开？被这个小女孩带出去？离开这个实验室？这个念头像一道微弱的电光，瞬间划破了她内心的黑暗！
虽然前途未卜，虽然这个小女孩看起来有点……过于热情，但无论如何，也比留在这里当“Lx-01”强！至少，外面有阳光，有正常的食物，有……可能存在的逃跑机会？
她不再后退，反而主动往前凑了凑，隔着箱壁，努力对小女孩挤出一个自认为最友善、最可怜的表情。她甚至尝试挥了挥小手。
看，我多无害，多可爱，快把我带走吧！
小女孩看到她“回应”自己，更加兴奋了。“你也在跟我打招呼对不对？你也想跟我出去玩对不对？”她掰得更起劲了，可惜那些锁扣设计得太牢固，根本不是她一个小孩子能弄开的。
忙活了一阵，锁扣纹丝不动。小女孩有些气馁地撅起嘴巴。“爸爸的锁真讨厌……”
她眼珠子转了转，似乎想到了什么。“你等着！我去找钥匙！我知道爸爸的钥匙放在哪里！”说完，她像一阵粉色的旋风，又噔噔噔地跑出了实验室，临走还没忘把门轻轻带上。
实验室里恢复了寂静。
段新红站在原地，心脏还在砰砰狂跳。希望像一颗被突然点燃的火种，在她冰冷的胸腔里灼烧着。钥匙！如果那个小女孩真的能找到钥匙……
她紧张地等待着，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耳朵竖得像雷达，捕捉着门外任何一丝细微的动静。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外面没有任何声音。
希望的火苗在寂静中一点点变小，冰冷的现实重新笼罩下来。那个小女孩只是随口说说？她被林博士发现了？还是……她根本忘了这回事？
就在段新红快要再次陷入绝望时——
“咔哒。”
门锁再次轻轻响动。
那个小脑袋又探了进来，这次，她脸上带着一种做贼成功的、得意洋洋的笑容。她溜进来，反手锁上门，然后献宝似的举起小手——手里攥着一串钥匙！一大串，各种形状大小的都有，相互碰撞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我找到啦！”她压低声音，像分享一个天大的秘密，“从爸爸外套口袋里拿的！他还在睡觉呢！”
段新红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止了！眼睛死死盯着那串钥匙。
小女孩跑到箱子前，开始一把钥匙一把钥匙地尝试。她的手很小，拿不稳钥匙，试起来有些笨拙。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转动时发出的“咔嗒”声，在寂静的实验室里被无限放大。
段新红屏住呼吸，心里默默祈祷。快！快打开！
“咔哒……咔哒……不对……”
“这把呢？……也不行……”
“哎呀，到底是哪一把啊……”
试了七八把，都没有成功。段新红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的时候——
“咔嚓！”
一声清脆的、如同天籁般的响声！一个锁扣弹开了！
小女孩欢呼一声：“打开啦！”
她继续尝试另外两个锁扣。有了经验，后面两个很快也被打开。
“咔嚓！咔嚓！”
所有的锁扣都解除了！
小女孩迫不及待地，用力掀开了那块沉重的亚克力顶盖！
禁锢了她不知道多少天的“棺材盖”，终于被打开了！
新鲜的空气涌了进来，带着小女孩身上淡淡的、甜丝丝的糖果味，还有从门外飘来的、属于正常世界的、温暖的气息。段新红贪婪地深吸了一口，几乎要哭出来。
自由！近乎自由的感觉！
小女孩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对待易碎品般的珍视，将她从箱子里捧了出来。
段新红躺在小女孩温热柔软的掌心里，感受着那与冰冷箱底和橡胶手套截然不同的触感，一阵恍惚。她抬起头，看着小女孩近在咫尺的、充满喜悦和占有欲的大眼睛。
“好啦！你现在是我的啦！我带你回家！”小女孩宣布，声音里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所有权。
她像藏起最心爱的宝贝，小心翼翼地将段新红握在手心，藏在自己裙子的口袋里。口袋布料柔软，带着小女孩的体温，空间虽然黑暗，却比那透明的箱子让人安心一百倍。
段新红蜷缩在黑暗的口袋里，能感觉到小女孩走动时身体的轻微晃动，能听到她因为兴奋而略微急促的心跳声。
实验室被远远抛在身后。林博士，摄像头，营养块，测试椅……都暂时消失了。
她真的离开了那个地狱。
被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当成心爱的“娃娃”，带走了。
口袋外面，是未知的世界。
段新红握紧了小小的拳头。
不管前面是什么，总比留在那里强。
天使？恶魔？
她分不清。
她只知道，自己抓住了这根意外抛来的稻草，从科学的囚笼，跌入了另一个看似美好，却可能同样不由自主的牢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