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河的水,死寂得能吞噬星光。
白骨舟轻微摇晃,船头那盏囚禁着十万星火的青铜灯,光芒被浓稠的灰雾压得只剩下船头一圈昏黄。摆渡老叟佝偻的背影投在船板上,拉得细长扭曲,像某种择人而噬的古老鬼影。他停下划桨,船桨搭在船船舷,沾满星尘的蓑衣纹丝不动,只有腰间那个酷似苏婉清的枯草人偶,随着船身晃动,空洞的眼窝仿佛穿透雾气,直勾勾盯着吴境。
河水的死寂压迫着耳膜,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如擂鼓。老叟缓缓转过脸,那张爬满深壑、写满沧桑的脸在幽光下明灭不定。他伸出枯树枝般的手,指向船头灯盏旁某处虚空,一道暗沉的血色符文无声浮现,扭曲流转,透着不祥。
“渡河路远,契约……再续。”声音嘶哑刮耳,如同两块生锈的青铜片在摩擦,“血,心头血印。”
吴境左臂的时砂结晶处传来细密的刺痛,像无数冰冷的针在扎。他沉默地看着那血色符文,又掠过老叟腰间晃动的草偶,那眉眼轮廓,与记忆深处冰棺中沉睡的女子诡异地重叠。是陷阱?还是苏婉清留在这条诡异河流中的某种痕迹?船底传来若有若无的撞击声,冰棺倒影的叩击已被灰雾淹没,却在他心底清晰回荡。
“时限。”吴境开口,声音在寂静的河面上异常清晰。
老朽深陷的眼窝里浑浊滚动,伸出三根枯瘦的手指,指甲漆黑如墨:“三……十……混沌……时。”话语艰涩,仿佛每个字都耗费他巨大的力气。
“太长。”吴境斩钉截铁。他右眼的时茧虽未动用,却隐隐抽痛。阿时那若有若无的警告——“门后有你害怕的真相”——再次萦绕耳畔。这条河,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吞噬着什么。
“短……”老叟喉头滚动,发出含糊的咕噜声,另一只手却死死按在了腰间的草偶上,指节因用力而泛青,“……朽舟难渡……风暴……”他瞥了一眼船桨上繁复的饕餮纹路,目光掠过灯罩里明灭的十万星光,最终死死钉在吴境脸上,浑浊的眼珠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逼迫,“十……九……混沌时……最……后……”
十九个混沌时?吴境心头一沉。换算成年岁,亦是一段漫长得足以磨灭凡尘的光阴。他盯着那老叟按在草偶上的手,指尖几乎要嵌入草茎。苏婉清的影像在眼前晃动,与船底冰棺的倒影、与那具漂浮在漩涡深处、紧握青玉簪和罗盘的冰冷遗骸交织成一团乱麻。真相藏在门后,而门,或许就在这条河的尽头。时间,他需要时间!
“十五。”吴境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破碎的决绝,压过了河底愈发清晰的冰棺撞击声。他右手猛地探出,指尖寒光一闪,锐利的罡风割裂空气,毫不犹豫地划向自己缠绕着细密砂晶的左臂!
嗤——!
皮肉裂开的声响在死寂中惊心动魄。没有预料中温热的鲜血喷涌,只有一缕缕暗金色的雾气,裹挟着细微闪烁的砂砾,从伤口中丝丝缕缕弥漫出来。雾气并未消散,而是在那空中流转的血色符文牵引下,疯狂汇聚、旋转、压缩!
剧痛如同冰冷的毒蛇,顺着臂骨瞬间噬咬到心脏深处,更伴随着一种灵魂被硬生生剥离的眩晕。吴境闷哼一声,身体踉跄,右眼深处那枚时茧骤然灼热,几乎要撕裂而出。他强行稳住身形,牙关紧咬,额角青筋暴起,死死盯着那团快速成型的暗金雾气。雾气核心,无数细碎的光点明灭起落,每一次明灭都带出一角模糊的记忆碎片——孩童时母亲模糊的笑容、某个激烈战斗后的喘息、一张惊鸿一瞥却无法记起容颜的侧脸……它们在雾气中沉浮、湮灭。
嗡!
一声低沉的震鸣。雾气骤然凝实、冷却,化作一个一尺来高的器物。
那是一只沙漏!
上下两端是狰狞的饕餮首青铜托座,布满与船桨同源的腐蚀花纹,冰冷的金属光泽仿佛浸透了亿万年的血锈。连接两个托座的,是两道扭曲盘绕、如同青铜锁链扭结而成的支柱。沙漏的核心,并非寻常砂砾,而是流淌不息、闪烁着无数细微时光碎片的暗金色流沙——那是高度凝练的时砂!此刻,流沙正源源不断地从上方饕餮口流入下方,带着一种吞噬生命的冷酷质感。
沙漏悬浮在船头,缓缓旋转。下方饕餮托座面向吴境的位置,清晰地浮现出两个冰冷的古体数字:
贰·叁。
二十三个时辰!一个远比老叟所言的“十九混沌时”短得多的时间!吴境瞳孔骤缩,猛地看向那老叟。
老叟深陷的眼窝里,浑浊不见了,只剩下一片覆盖着灰翳的惨白!那张覆盖着皱纹和老年斑的脸,竟在沙漏成型的光芒映照下,以一种肉眼难以察觉的速度,变得……平滑了一些?浑浊褪去一分,苍老褪去一分,如同时光在他身上发生着倒流。一丝极其细微、混合着贪婪与得逞的诡异波动,在他按着草偶的手指上掠过,快得像错觉。
“蚀骨……吞魂……”老叟发出意义不明的嘶哑音节,七窍中似乎有更深的暗影在流动。他猛地抓住船桨,枯槁的手爆发出与外表不符的力量,白骨舟再次破开浓稠的灰雾,向前冲去。桨叶搅动河水,灯罩里的星光疯狂摇曳,映照出船底深处,那冰棺倒影撞击的位置,船板内壁,似乎悄然蔓延开了一道极其细微的、青铜色的裂痕……
沙漏无声流淌,二十三,是生死的倒计时,还是一张无形巨口张开的笑容?吴境的指尖嵌入左臂伤口附近的砂晶,剧痛让他保持着清醒,目光死死锁定那旋转的沙漏,以及老朽背上那似乎愈发清晰的、青铜门虚影的轮廓烙印。每一个滴落的时砂,都像是在啃噬他存在的根基。往生契约已签,前方,究竟是彼岸,还是永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