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别的脑子嗡地一声，彻底被恐惧炸成了一片空白。几头疯牛裹着雪雾泥尘，排山倒海般碾来，蹄声沉闷如同战鼓擂在冻土上，震得他脚底发麻。那尖锐的牛角，如同死神的镰刀，撕裂空气发出呜呜的怪啸，直指他和身后那个气若游丝的人！
“掷！”
乌维大哥那微弱却如钢针般刺入骨髓的命令，再次在他耳边炸开。没有退路，只有这荒谬到极点的一线生机！哲别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冲上了头顶，烧干了所有的犹豫。他几乎是凭着肌肉最原始的记忆，矮身、拧腰、旋臂——身体如同绷紧的弓弦猛地释放！那柄沾满凝固血污的乌黑短刀，被他以全身的力量和最快的速度，狠狠朝着冲在最前面那头疯牛的左前腿关节处甩了出去！
短刀化作一道极速旋转的幽暗流光！
噗嗤！
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短刀旋转着，竟精准无比地嵌入了那头疯牛粗壮前腿的膝弯关节缝隙！旋转的力量撕开了坚韧的肌腱！那疯牛正全力前冲，这条支撑腿突然遭受如此重创，瞬间失去了所有力量！
“哞——！”
凄厉到变调的惨嚎震耳欲聋！那庞大的身躯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砸中，前腿猛地一软，整个身体以恐怖的速度和力量向前、向左轰然倾倒！如同山崩！巨大的惯性让它沉重的躯体砸在地上，在冻硬的雪地上犁出一道深沟，激起的泥雪碎石如同喷泉般炸开！它巨大的头颅和尖锐的牛角，带着千钧之势，狠狠撞在第二头疯牛的后腰上！
砰！
沉闷的撞击声让人心脏骤停！第二头牛被撞得一个趔趄，庞大的身躯失去平衡，惨嚎着侧翻，粗壮的后腿在空中徒劳地乱蹬，正好绊住了第三头牛的冲刺路线！
混乱！致命的混乱瞬间在距离巨岩不足二十步的地方爆发！三头巨兽翻滚、碰撞、践踏、哀鸣，如同地狱之门在眼前洞开！泥雪、碎石、牛毛和温热的血点如同暴雨般劈头盖脸砸向哲别！巨大的腥臊气混合着血腥味，呛得他几乎窒息！
“乌维大哥！”哲别嘶声尖叫，连滚带爬地扑向李铮，用自己小小的身体死死护住他，绝望地闭上眼睛，等待着那无可避免的践踏和死亡！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滚开！”
如同旱地炸雷！一道庞大如熊罴的身影裹挟着刺骨的寒风和浓重的血腥气，轰然砸落在翻滚的牛群与巨岩之间！是巴图！
他手中的巨大弯刀早已扬起，刀身上还淋漓滴落着先前那头疯牛的脑浆和鲜血。面对眼前这团翻滚冲撞的死亡肉山，巴图那双铜铃般的巨眼里没有丝毫畏惧，只有被彻底激怒的狂暴！他甚至没有选择躲避，而是怒吼一声，庞大的身躯微微下沉，巨大的弯刀化作一道撕裂空气的惨白匹练，带着开山裂石的决绝，悍然劈向一头刚刚挣扎着想要站起、牛头正对着他撞来的疯牛！
咔嚓！噗嗤！
刀光过处，牛颈处坚硬的骨节应声而断！硕大的牛头带着喷溅如泉的血柱，翻滚着飞了出去！无头的庞大牛躯轰然倒下，抽搐着，腥热的牛血如同瀑布般泼洒在冰冷的雪地上，瞬间蒸腾起一片刺目的红雾！
巴图看也不看那倒毙的巨兽，脚步如同磐石般钉在原地，巨大的弯刀顺势横扫，刀背带着沉闷的破风声，狠狠砸在另一头挣扎着爬起的疯牛的鼻梁上！那是牛最脆弱的地方！
“哞呜——”那头疯牛发出短促凄厉的哀鸣，剧痛让它瞬间失神，庞大的身躯踉跄着向侧面歪倒，再次撞上了同伴。
仅仅两击！一刀断首，一刀碎鼻！如同魔神般凶悍的巴图，硬生生在这片混乱的死亡漩涡边缘，用最原始暴力的方式，撕开了一个短暂的安全缺口！
“拖走！”巴图朝着后面几个惊魂未定、刚刚冲上来的手下厉声咆哮，巨大的弯刀指向地上翻滚挣扎的另外两头牛，声音如同滚雷，“快！”
那几个匈奴兵如梦初醒，脸上还带着目睹巴图神威的震撼和恐惧，慌忙抄起地上的长矛和套索，吼叫着扑向剩下的疯牛，用长矛凶狠地捅刺牛腿关节，用坚韧的皮索死命套住牛角，七八个人合力，连拖带刺，终于将剩下的两头巨兽从巨岩附近强行拖开，引向更远的地方。
巨岩后的空间，终于暂时摆脱了被践踏成泥的危险。浓重的血腥气几乎凝成实质，混合着野兽内脏的腥臊和雪地的冰冷，令人作呕。哲别瘫软在地，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浑身都被冷汗浸透，小小的身体筛糠般抖个不停。他死死抱着怀里的李铮，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
李铮在发出那个指令后，眼中的幽蓝火焰已然熄灭，再次陷入死寂的昏迷，脸色比地上的积雪还要灰败，只有嘴唇微微翕动，如同离水的鱼。
就在这片惊魂未定的死寂中，一个佝偻的身影如同从血雾中凝结出的鬼魅，悄无声息地再次出现在巨岩的阴影边缘。老萨满阿尔斯楞！
他那双浑浊的眼睛此刻却亮得吓人，如同两点深陷在枯骨眼眶中的幽绿鬼火，死死钉在昏迷的李铮身上，仿佛要穿透皮肉，灼烧他的灵魂。他握着兽头骨杖的枯手剧烈地颤抖着，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骨杖顶端那颗不知名野兽的头骨空洞的眼窝，仿佛也正幽幽地凝视着李铮。
“看见了…狼神的眼睛…在凡人躯壳里…燃烧…”阿尔斯楞的声音嘶哑干涩，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砂砾摩擦的喉咙深处挤出来，带着一种非人的冰冷和穿透骨髓的惊悸，“…来自星海…彼岸的…孤魂…带着…不属于此世的…战鼓…和…诅咒的…低语…”
他的话语如同破碎的、带着倒刺的咒言，狠狠刮过哲别的神经。哲别听不懂那些玄奥的词句，但“诅咒”两个字如同冰锥，狠狠刺入他的心脏！他下意识地更加抱紧了李铮，仿佛要用自己单薄的身体挡住那来自老萨满的、无形的恶毒窥探。
“老东西！神神叨叨什么！”一声粗嘎的咆哮打断了阿尔斯楞的呓语。
左大将哈尔巴拉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他魁梧的身上溅满了斑斑点点的牛血和泥浆，腰间挂着的几个皮囊鼓鼓囊囊，里面显然塞满了刚刚割下的、还带着热气的牛舌。他脸上的横肉因为兴奋和杀戮的余韵而泛着红光，但看向巨岩阴影的目光却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鄙夷。
“废物！”他朝着哲别和李铮的方向狠狠啐了一口浓痰，粘稠的唾沫砸在染血的雪地上，“躲在后面装死！连头牛崽子都吓瘫了？巴图！这就是你带出来的好狗？白白浪费了勇士的粮食！”他的目光扫过地上那头被巴图劈开头颅的巨牛尸体，又瞥了一眼不远处被拖走还在挣扎的另外两头，鼻子里发出一声重重的冷哼，“哼，倒是这头牛够劲！可惜了这身好肉，撞死在这里，血都流干了，舌头也废了！”他指的是那头最早被哲别短刀射中关节、又被后续牛群践踏冲撞，此刻瘫在巨岩旁已经毫无声息的巨牛尸体。
巴图正用一块肮脏的皮子擦拭着他那柄巨大弯刀上厚厚的血浆和脑浆混合物，闻言动作一顿，浓密的眉毛拧成了一个疙瘩，眼中闪过一丝压抑的怒火，却没有立刻反驳哈尔巴拉。他只是抬起头，那双饱含凶戾的眼睛越过哈尔巴拉肥硕的身躯，落在了哲别身上，更准确地说，是落在了哲别脚边不远处——那柄半截刀身都深深嵌在疯牛腿关节里的乌黑短刀上！
刀身乌沉，血迹斑驳，在昏暗的光线下毫不起眼。
“刀。”巴图的声音低沉而短促，如同闷雷滚过。他粗壮的手指指向那柄短刀，锐利的目光如同钉子，瞬间钉在哲别惨白的小脸上，“你掷的？”
哲别被巴图那野兽般的目光盯得浑身汗毛倒竖，巨大的压力让他几乎喘不过气，只能僵硬地点了点头，喉咙里发不出任何声音。
哈尔巴拉顺着巴图的目光也看到了那柄短刀，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更加响亮的、充满嘲讽的狂笑：“哈哈哈！就这把破铜烂铁？给老子剔牙都嫌软！巴图，你该不会真以为靠这小崽子这把破刀，就能挡住发疯的野牛吧？运气！踩了狗屎运罢了！要不是老子的人及时拖走剩下的，他们早就被踩成肉酱了！”他轻蔑地用靴子踢了踢脚边一块冻硬的牛粪，仿佛那短刀比牛粪还不如。
巴图没有理会哈尔巴拉的聒噪。他庞大的身躯动了，迈开大步，几步就跨到了那头最早毙命的疯牛尸体旁。他蹲下身，粗糙如同树皮的大手，带着一种近乎解剖般的冷静，一把抓住了那条被哲别短刀射中的前腿。手指用力，粗暴地掰开厚实的牛皮和纠结的筋肉，露出了里面被利刃切开、深可见骨的关节伤口！断裂的肌腱如同被扯断的皮绳，扭曲地翻卷着，骨头上的裂痕清晰可见！
巴图的瞳孔骤然收缩！这绝非运气！如此精准、如此刁钻的角度！一刀就废掉了一头全速冲锋的巨兽最关键的发力点！这需要怎样的眼力、怎样的胆魄、怎样的…时机把握？！
他猛地抬头，目光不再是看向哲别，而是如同两道烧红的烙铁，死死钉在哲别怀中那个昏迷不醒、气息奄奄的李铮身上！
刚才那一声微弱却清晰无比的“掷”字命令，如同闪电般劈过巴图的脑海！是这个人！是这个被所有人当成废物、在生死边缘挣扎的汉奴！在昏迷中，仅凭一丝残存的意志，瞬间看穿了疯牛唯一的弱点，精准地发出了指令！而这个小奴隶哲别，竟然在那种极致的恐惧下，一丝不差地执行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混合着某种更深的、连巴图自己都不愿承认的震动，瞬间攫住了他。他缓缓站起身，巨大的身影在血色的雪地上投下浓重的阴影。他不再看那伤口，也不再看哈尔巴拉，而是死死盯着李铮那张灰败的脸，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了这个沉默的汉奴。
哈尔巴拉被巴图突如其来的沉默和那骇人的目光弄得有些不自在，他顺着巴图的视线也看向李铮，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脸上的横肉抖了抖，带着几分不耐烦和更深的不解：“一个快死的汉奴杂种，有什么好看的？巴图，你魔怔了？”
“闭嘴！”巴图猛地低吼一声，声音不大，却如同受伤野兽的咆哮，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凶戾，瞬间压过了峡谷中残余的牛群哀鸣和士兵们的喧哗。哈尔巴拉被他吼得一窒，脸上横肉抽搐，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顶撞激怒了，但看着巴图那双布满血丝、如同要择人而噬的眼睛，他竟一时没敢再骂出声。
巴图不再理会哈尔巴拉，他大步走到哲别面前，巨大的阴影将哲别和李铮完全笼罩。他伸出那只刚刚还在牛尸血肉中摸索过的、沾满血污的大手，动作却带着一种与其魁梧身形不符的迅捷和精准，猛地探向李铮的脖颈！
哲别吓得魂飞魄散，以为巴图要扼死李铮，尖叫一声：“不要！”下意识地就想扑上去阻拦。
巴图的手却只是重重按在了李铮的颈侧动脉上，粗糙的手指感受着那微弱得几乎随时会断绝的脉搏跳动。他的眉头锁得更紧，脸色阴沉得如同暴风雪前的天空。他另一只手粗暴地扯开李铮胸前被血浸透又冻硬的破烂皮袍，露出了那道被牛角撕裂、皮肉翻卷、深可见骨、此刻边缘已经呈现出可怕青黑色的恐怖伤口！伤口周围的皮肉僵硬冰冷，几乎感觉不到活人的温热，只有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气正不断从伤口深处弥漫出来！
“该死的！”巴图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焦躁。他猛地抬头，目光扫过周围几个惊疑不定的手下，最后落在那个一直如同幽灵般站在阴影里、眼神幽深的老萨满阿尔斯楞身上。
“萨满！”巴图的声音带着不容拒绝的命令，“弄醒他！用你的法子！他要是死了，”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缓缓扫过哲别和老萨满，“你们就一起躺在这里喂秃鹫！”
老萨满阿尔斯楞佝偻的身形在风雪中似乎微微晃动了一下。他那双深陷在诡异油彩下的浑浊眼睛，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幽幽地倒映着李铮灰败的面容和那道致命的伤口。听到巴图的命令，他那干瘪如同枯树皮的嘴唇无声地蠕动了几下，像是在咀嚼着某种苦涩的咒语。浑浊的眼底深处，那两点幽绿的光芒剧烈地闪烁起来，如同被强风吹拂的鬼火，充满了惊疑、忌惮，甚至是一丝…难以言喻的贪婪？
“诅咒…与星光同源…深藏于死地…”阿尔斯楞的声音沙哑如同砂纸摩擦朽木，每一个破碎的音节都带着令人心悸的寒意，“唤醒他…即是…唤醒盘踞在骸骨之上的…不祥之鹰…”
“少废话！”哈尔巴拉不耐烦地吼了一声，他实在受够了这老东西的神神叨叨，“能救就快动手！救不活就按巴图说的办！别耽误老子回去享用热腾腾的牛舌！”他贪婪地拍了拍腰间鼓囊的皮囊，发出沉闷的响声。
阿尔斯楞浑浊的目光缓缓抬起，如同两道无形的冰冷触手，扫过凶神恶煞的哈尔巴拉，又掠过沉默如山却气势逼人的巴图，最终再次落回李铮身上。他枯槁的手指紧紧攥住了那根缠绕着褪色布条、顶端镶嵌着诡异兽头骨的木杖，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咯”声。兽头骨空洞的眼窝仿佛正无声地凝视着李铮，也凝视着周围所有人。
“需要…火…”老萨满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诡异力量，“…纯净的…生命之火…驱散…缠绕他的…九幽寒气…和…异域之影…”
他顿了顿，深陷的眼窝转向巴图，那双浑浊的眸子在昏暗光线下似乎闪过一丝极其隐晦的光芒：“还有…你腰间囊中…那冻得发蓝的…牛舌…最寒处…舌尖三寸…冰晶未融者…取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