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黄昏，给破败的北平城镀上了一层残破的金色。
城南一处不起眼的货栈仓库内，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尘土和药品特有的淡淡苦涩气味。
萧御穿着一身深蓝色的工装，与周遭忙碌搬运货物的工人们装扮无异，只是那过于挺直的脊梁和眼中沉淀的冰冷锐利，让他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他正低头核对着手中一份清单，秦凯站在他身侧，低声汇报着。
“少帅，这是最后一批了，主要是盘尼西林和磺胺，还有一部分手术器械。南边战线吃紧，这批药能救很多人的命。”秦凯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谨慎。
自从少帅决裂家族，暗中全力支持抗日活动以来，他们便如同行走在刀尖上，每一次物资转运都冒着极大的风险。
萧御的目光扫过清单上那些关乎生命的药品名称，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微微颔首。
他接过秦凯递过来的钢笔，在一张空白的货运单据上，准备填写收件人信息。
笔尖悬在纸上，他停顿了片刻。
仓库里只有货物搬动的沉闷声响和远处街市隐约传来的嘈杂。
然后，他落笔，写下了两个字——
“颜卿”。
字迹依旧是他特有的遒劲风格，只是比往日少了几分杀伐之气，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沉郁与……温柔？
秦凯看着那两个字，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与复杂。
这不是第一次了。以“颜卿”之名捐赠的书籍、汇出的款项、转运的物资，近来在北平一些进步团体和前线部队中悄然流传，成了一个神秘的符号。
没有人知道“颜卿”是谁，只知道其提供的帮助总是及时而珍贵。
萧御放下笔，看着那两个字，仿佛透过它们看到了什么。
仓库窗外，一片枯黄的梧桐叶打着旋儿飘落。
他的目光有些悠远，声音很轻，像是自语，又像是在对秦凯，更像是在对某个不在此处的人解释：
“她最喜欢《卿云歌》。”
《卿云歌》，古老的颂歌，赞美祥云，期盼贤才，寄托着天下清明、众生安宁的理想。
那是虞颜在一次闲谈中，带着憧憬对他提起过的，她说那歌里唱的，便是她心中期盼的世界。
秦凯沉默地点了点头。他明白了。
“颜”是她的姓，“卿”是那首歌，也是旧时夫妻间的爱称，或是君子贤才的代指。
少帅是用这种方式，将她之名，她之理想，熔铸在一起，延续下去。
**几天后，锣鼓巷附近，一间比以往更宽敞、但也更隐蔽的院落里。**
这里便是重建的“平民夜校”。不再是那个破旧的祠堂，但依旧简陋。
新刷的白灰墙，整齐的桌椅，虽然粗糙，却干净明亮。
黑板上写着工整的汉字，墙上贴着简单的励志格言和浅显的抗日救国宣传画。
夜校里坐着的，依旧是那些面黄肌瘦却眼神渴望的贫苦孩子和少量成人。
只是，教书的先生换了人，也更加警惕。
萧御通过复杂的渠道，提供了稳定的经费和支持，确保这所在虞颜死后一度濒临关闭的夜校，不仅重新开张，而且运行得更为稳妥。
他本人从未在夜校公开露面，只是偶尔，会在深夜无人时，独自来到这里，站在窗外，静静地看一会儿里面空荡的桌椅和黑板，仿佛能听到昔日她那清朗耐心的讲课声。
他资助这里，不为名利，只为完成她未竟的心愿，让知识的微光，能在这黑暗的年代里，多照亮几个角落。
**又过了些时日，在一处伪装成书画店的秘密联络点内。**
萧御与一位戴着眼镜、气质儒雅沉稳的中年男子对坐。正是许久未露面的沈知衡先生。
他比之前更加清瘦，眼神却愈发坚定。
店内飘着淡淡的墨香，隔绝了外面的喧嚣。
“颜卿先生提供的这批物资，解了前线医院的燃眉之急，我代表组织，表示感谢。”
沈知衡看着萧御，语气真诚，却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他自然知道“颜卿”背后是谁，也对萧御的转变感到惊讶和谨慎的欢迎。
萧御摩挲着茶杯冰凉的杯壁，神色平静：“分内之事，不必言谢。”
他顿了顿，抬眼看向沈知衡，目光锐利，“我要的名单，有进展了吗？”
他指的，是那些直接、间接参与构陷、折磨虞颜的侦缉队人员的详细名单和动向。
复仇的火焰，从未在他心中熄灭，只是被更宏大的目标暂时压抑，等待时机。
沈知衡推了推眼镜，低声道：“还在核实。张世昌很狡猾，手下的人也行事谨慎。不过，最近他们似乎嗅到了什么风声，活动有所收敛。”
“收敛？”
萧御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那就让他们再安稳几天。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多久。”
他的语气平淡，却让沈知衡感到一股寒意。
他知道，这位曾经的少帅，早已不是困于情爱的纨绔子弟，而是一个将巨大悲痛转化为可怕意志的复仇者与战士。
“夜校那边，孩子们很好，有几个进步很快。”
沈知衡转移了话题，语气缓和了些，“虞颜同志若是知道……一定会欣慰的。”
听到虞颜的名字从沈知衡口中说出，萧御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查地紧了一下。他沉默了片刻，才低低地“嗯”了一声。
欣慰？
他宁愿她活着，哪怕平凡，哪怕……恨着他。
可是，这世上早已没有如果。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背负着她的名字和理想，在这条布满荆棘的路上走下去。
用他的方式，为她撑一把或许她并不需要、但他必须去撑的伞。
离开书画店，秋夜的风已经带上了寒意。萧御裹紧了外套，走在寂静的街道上。
他的身影在路灯下拉得很长，孤独而坚定。
“颜卿……”他在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字。
以汝之名，行未竟之志。
以我之血，祭已逝之魂。
这余生，便都活成你的碑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