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晨光透过薄纱,洒进病房时,顾千澈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的视线还有些模糊,太阳穴有点抽痛。
他动了动手指,身体还算灵活。
手背上插着输液针,这才意识到自己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
唔...
轻微的嘤咛从床边传来。
顾千澈侧过头,看见林晚正趴在他的病床边浅眠。她的长发披散下来,在白床单上,像一幅泼墨山水画。
“好美!”他想着。
她的眉头微蹙,似乎即使在睡梦中也无法完全放松。
“她在为我伤心难过。“
他的目光下移,落在她交叠的手臂上——那里有几道明显的淤青。
他猜,应该是昨天救他时留下的。
下意识地伸手,却在即将触碰到她发丝的瞬间停住了。
她说要保持距离。他不能反悔。
突然一阵眩晕,昨天的记忆嵌入大脑。顾千澈才想自己恢复记忆后的荒唐举动
深埋心底的情感和记忆,跑出来作乱了,想象都觉得自己很傻。
“可是,谁年轻时,不为感情痴傻过呢?”
真是可笑...他自嘲地勾起嘴角,声音沙哑到只有自己听得见。
他以为早已放下的身影,原来一直都在,只是被他小心翼翼地锁在了记忆最深处。
那时幼稚,但真诚。
他想着,曾经占据她整个人生的女孩,早就选择了离开。过往既不能释放,也不能存留,让他好烦。
“或许林晚总在她身边晃,她与乔言心相似的轮廓,不经意间唤醒了他刻意遗忘的伤痛。”
——
阿澈...
睡梦中的林晚突然轻唤出声,声音柔软得像一片惊鸿轻羽,撩拨着他。
他浑身一震,想起昨天溺水时听到的那声撕心裂肺的呼喊。
快二十年了,再没有人这样叫过他。
他鬼使神差地伸手,有些僭越地,轻轻抚上她的发丝。那触感陌生又熟悉,让他的心脏加速跳动。
昨天她拼命救他的样子浮现在眼前——
原来她纤细的手臂也会有惊人的力量,会如此她固执地不肯放手。
原来你这么在乎我...只是为什么要掩饰呢?他无声地叹息,指尖在她发间流连,就是嘴硬不肯承认。
“我该怎么占据你的全部呢?”在不知情下,他和自己较上了劲。
他想起这几个月来她的陪伴——
帮他打理民宿时认真的侧脸,在厨房忙碌时挽起的袖口,听他讲述过去时微微泛红的眼眶。或许时间久了,她真的会...
他头一次感觉到疲倦,身边有了很好的人,他想有个归宿了。
嗯...”他有了决定。
——
林晚动了动,慢慢睁开眼睛。
当她看到男人的面容,那双还带着睡意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但随即,她的表情凝固了——男人眼中那种纯粹的、毫无杂质的爱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深邃复杂的神情。
乔言心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那个只为她而存在的少年,只苏醒了一天就又陷入了沉睡。
多想让那份昙花一现的纯粹多停留一刻。
现在面对她的,又是经历过背叛与离别的顾千澈,是记得所有不堪往事的顾千澈。她好不甘心。
她掩饰了自己的失望。
你醒了?她强迫自己露出微笑,声音却有些发抖,感觉怎么样?还头晕吗?
顾千澈收回手,轻轻摇头:好多了。昨晚...谢谢你陪着我。
两人之间突然陷入沉默。
阳光依旧温暖,却不足够驱散那股无形的寒意。
乔言心想说些什么,却被突然推开的病房门打断了。
——
一声清啸介入其间。
妈!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一个高挑的年轻男人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额头上还挂着汗珠,西装外套随意地搭在手臂上。
模样倒是继承了乔家的俊雅。
目光急切地在病房内搜寻,锁定在乔言心身上。
不等乔言心开口,顾千澈问道:你是...?
乔亦城这才注意到病床上的男人,表情瞬间僵住。
电话里谢允仪三令五申提醒过他不要出现在顾千澈面前,可他听说母亲出事,脑子一热就冲了过来,完全忘了这茬。
房间里的空气诡异。
乔言心下意识地攥紧了病床的护栏,生怕暴露了他的身份。
这位是...?顾千澈疑惑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扫视。
啊,这是...乔言心迅速调整表情,起身拉住小伙子的手,
介绍一下,这位我前夫的孩子,萧亦城,在附近的公司做经理。
她极速朝儿子使了个眼色。
好在乔亦城从小就机灵,立刻会意:顾叔好!我妈经常提起您。我是她继子,虽然不是亲生的,但我们感情很好。
嗯,萧和乔接近,接触久了难免口误,这样化名更稳妥,她这样想着。
顾千澈没看什么端倪,友好地点点头:原来如此。我是顾千澈,你母亲的...朋友。附近民宿的老板。
乔言心暗自松了口气。
幸好当年顾千澈离开时乔亦城还小,两人没有太多交集。
看到乔言心那六神无主的眉眼,小伙子恢复镇定,戏精附体:
顾叔看起来和妈的交情还算不错呢?”
“您别介意,我在国外也有些年头了,观念还是圆融的。就算我爸过世了,但我还是希望妈的下半辈子能过得幸福。
他抛出一个懂得都懂的眼神,闹得顾千澈有点不好意思。
顾千澈哪里听不出来他的话里有话,他很欣慰林晚的家人,并不介意他介入到女人的生活。
是嘛!我也常和你妈说人要往前看,不要总是沉浸在过去里,幸福要自己把握。”
“不过呢,好像你妈不是很认同?
乔言心闻言,反而觉得这话有点讽刺,如果这话顾千澈要是自己懂得,那么这么多年的苦楚也就不必承受了。
造化弄人,当局者迷。
她不认我认就好。我在附近的公司做项目,有时间一起坐下来吃饭?
她趁机起身相送:
亦城,那也等他伤好了再说吧。我们先出去说吧,让顾先生好好休息。
————
走廊上,乔言心一把将儿子拉进自己的病房,关上门后立刻变了脸色:
不是让你别出现在他面前吗?你知不知道刚才多危险?差点就不好收场了。
乔亦城却满不在乎地抱住她:妈,你知道我接到电话时有多害怕吗?他的声音突然哽咽,
如果你有个三长两短,我...
感受到侄子微微发抖的身体,乔言心的怒气瞬间消散。
她轻轻拍着他的背:好了,别难过,我这不是没事吗?
谢姨都告诉我了,乔亦城松开她,眼眶发红,
你为了救他差点……你疯了吗?妈,值得吗?他不是当年的姑父了,你也不是当年的你。为什么非要那么冲动……
亦城,有些话还是要和你交代的。”
她的表情变得严肃。
“我们之间的故事,三言两语早就说不清楚了,你就别插手了。
乔言心打断他的劝阻,声音很轻,却不容置疑。
年轻人挫败地抓了抓头发:我知道我说不动你。但妈,你要记住,不管发生什么,你还有我。
他拿出随身带的药膏,小心翼翼地涂在母亲额头的擦伤上,我会一直陪着你。
乔言心望着儿子,暖意来袭。
“被抛弃后,这些年如果不是有这个孩子在身边,我可能早就被思念和悔恨压垮了。”她心里暗暗想着。
集团最近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有些人听说您不在国内,搞起了小动作。
他得意地眨眨眼,不过您放心,我都按您教的办法处理好了。
是吗?乔言心挑眉,没有像上次那样冲动?
乔亦城夸张地捂住胸口,您儿子现在可是江城出了名的小乔总,谁不知道我做事最稳妥了?
乔言心终于忍不住笑出声。
乔言心知道:她有蒸蒸日上的事业,整个江城的名流都要仰她鼻息,就是当年因为这事得罪她的几家最后都惨淡收场。
她有孝顺能干的养子,把乔氏集团打理得井井有条;如果她愿意,年轻的,英俊的,邪魅的,阳刚的都可以,怎样的男人找不到?
可是……
她缺失的是此生挚爱,不管别人怎么看,顾千澈就是她可以放弃一切存在,没有任何人可以填补。
就算当年她最疯狂的那阵,她也没有苛待他半分,竭力地弥补亏欠。不管什么样最好的东西她第一时间都尽力给他。
但是,他走了,毅然决然的离开了,从此她的心房就缺了一角,时间越久丘壑更深。直到现在面对面,也未能找全。
知不可乎骤得。她的目光不自觉地飘向窗外。
乔亦城突然正色道,我知道您放不下他。但是……
他指了指病房的方向,现在的姑父,真的还是您记忆中的那个人吗?你觉得你有十足的把握让他回心转意吗?
“我不逼你,但如果你累了,你还有我。”
乔言心沉默了很久,久到乔亦城以为她不会回答。
我不知道未来如何,但我确信,他心里一定还有我。她最终轻声说。
我知道,没有他,我的心永远缺了一半。我没办法在知道他的下落后,无动于衷,如果只让我和他在街角廊下擦肩而过,我会疯。”
可是情况有了新的变化。
她已经准备松手,还他自由,可是突如其来的事故又让她极度不放心。
兴许哪天一走,就可能成为永别。这让她怎么放心的下?
她纳闷:阔别十七年,他就好端端的;她才重逢不到百日,屡屡出变故。是她解决了风雨,还是她带去风雨?
她只能告诉乔亦城一个沉默的答案。
乔亦城叹了一口气:
“也难怪您痴心,他确实和记忆里的一样完美,甚至多了灿烂的光环和岁月的沉淀。”
“特别是他一把年纪了,竟然还比我还帅气,不服不行啊。”
“瞧你说的,有吗?”乔言心听儿子夸自己的男人,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是说么。不然怎么会让您恋恋不舍呢?你啊,色令智昏!”乔亦城打趣。
乔言心掐了一下干儿子的手臂,假意嗔怪道,“没大没小!想吃家法了?”
一阵温馨的胡闹后……
乔亦城停下来,憨憨的笑了:
“既来之,则安之,已经这样了,那就大胆追爱吧?你的后院就交给我,保管给你收拾的妥妥贴贴。”
乔言心还有些不放心,
“就凭你稍微有点事,就莽莽撞撞不知轻重,你让我怎么放心把乔氏集团完全交给你?”
”在我的眼里,你是永远长不大的孩子啊!兴许过一阵又要我擦屁股收尾呢?”
乔亦城连忙退了一步,说:“别别,这满江城的名流都快知道我是畏妈如虎的妈宝男,都成圈子里的笑话了,您可别在添油加醋了。”
母子相视一笑。
也许正是这点家庭的温馨,让数十载的思念没有成剧毒的砒霜,让她苦苦挨过艰难的岁月。
————
乔亦城离开后,乔言心独自在窗前站了很久。阳光洒在身上,却驱散不了心底袭来的寒意。
她想起顾千澈今早看她的眼神——温柔,却带着距离;关切,却不复昨日的炽热。
那个曾经满心满眼都是她的少年,终究是被她亲手弄丢了。
叩叩叩——
轻轻的敲门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她转身,看见顾千澈站在门口。
他已经换下了病号服,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衬衫,勾勒出他清瘦的轮廓。
可以进来吗?他问,声音温和有礼。
乔言心点点头,下意识整理了一下头发:感觉好些了?
嗯,医生说可以出院了。顾千澈走进来,在离她不远不近的位置站定,你...儿子走了?
公司有事,先回去了。她勉强笑了笑,那孩子总是毛毛躁躁的。
顾千澈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你们感情很好。
是啊,乔言心的眼神柔软下来,虽然不是亲生的,但他很孝顺。
又是一阵沉默。
午间的阳光在地板上划出斑驳的光影,两人之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林晚,顾千澈突然开口,声音很轻,昨天的事...谢谢你。
乔言心的心跳贲张。
他叫她,而不是言心,也就是说他没有听出千澈两字的口吻。
她有一丝苦涩:原来她的阿澈已经忘记了她的呼唤,而她却战战兢兢了那么久连一句阿澈都得憋着。
“是啊,十七年,就是青石台阶也早就被滴水穿漏了,区区称呼,怎么可能都记得?”
她有点委屈。
不用谢,她轻声说,换做是谁都会这么做的。何况那个人,是你。
显然他只知道她舍命挽留他这一段,并没有知道差点殉情的事。那也好,省得编出更荒唐的理由来搪塞。
顾千澈摇摇头:不,不是每个人都会冒着生命危险去救人。他顿了顿,尤其是...对一个认识不久的人。你承认吧,我对你很重要。
乔言心攥紧了窗台的边缘。
她想说的不是认识不久,而是爱了一生,但她只能微笑,
可能是因为...你让我不敢遗忘一个很重要的人。
顾千澈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你又要提你丈夫?有完没完?
他的眼神里写满了暴躁。
随你想吧,她撒了谎,又望向窗外,有些事...无法改变。
疏疏密密的光线静静地流淌在两人之间。远处传来医院花园里孩子们的欢笑声,衬得病房里的沉默更加明显。
恍然间,顾千澈上前抱住了她,感受她的存在,呼吸她发丝里的萌动,触碰她肩胛里的缱绻。
他还没来得及诉说,他们劫后余生的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