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远镜的目镜边缘，被陆小龙手指攥得发白，冰冷的金属几乎要嵌入皮肉。刀疤脸那狰狞的笑容、颐指气使的姿态，每一个细节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视网膜上，烫在他的心尖上。
开枪！冲过去！把他撕碎！
这念头如同狂暴的野兽，在他胸腔里左冲右突，撞击着他用尽全部意志力才勉强构筑起的理智堤坝。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如擂鼓，血液在耳膜里咆哮，全身的肌肉纤维都因为极致的克制而微微痉挛。他死死咬着下唇，腥甜的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这细微的痛楚成了他锚定现实的唯一坐标。
不能！为了任务！为了岩坎教官的信任！为了身边这些弟兄的命！
他在心里一遍遍嘶吼，试图压过那复仇的呐喊。他强迫自己的呼吸从灼热粗重变得细长而轻微，几乎与环境的风声融为一体。颤抖的手指，用近乎自虐的力道，稳定着望远镜，视线如同最精密的机械扫描仪，掠过刀疤脸，掠过哨卡的木制塔楼、沙袋工事、重机枪位置、探照灯的角度、巡逻队的换岗间隙……他将一切仇恨带来的眩晕感强行转化为冰冷的观察力，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记录、分析、记忆。
“……哨卡东南角，木质了望塔一座，目测高度约八米，顶端配置一挺德什卡重机枪，射界覆盖前方河谷及左侧山坡……沙袋环形工事三处，间隔约十五米，每处应有轻机枪射手……巡逻队编制五人，沿固定路线巡视，周期约二十分钟……未见明显永固火力点，防御依赖地形和前出哨兵……”
他对着领口夹着的微型麦克风，声音压得极低，沙哑却异常平稳地报出观察到的信息。每一个字吐出，都像是在用砂纸打磨自己的声带。旁边的记录员紧张而快速地在地图上做着标记，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在此刻寂静的潜伏点显得格外清晰。
岩迈就趴在陆小龙左侧稍后的位置，这个掸族壮汉敏锐地察觉到了队长刚才那瞬间几乎失控的状态，以及此刻这近乎非人的冷静。他没有出声，只是将警惕的目光投向更远处的丛林边缘，持枪的手握得更紧，用自己宽阔的后背为陆小龙和记录员提供着无声的掩护。扎图则在更后方，像只警惕的土拨鼠，耳朵几乎要竖起来，捕捉着风中任何一丝不和谐的声响，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怀里那个用防水布包裹的、他视若珍宝的“百宝囊”——里面是他自制的各种小玩意儿，当然，也包括能制造巨大动静的宝贝。
一切似乎都在陆小龙强大的意志力掌控下，回到了正轨。危机仿佛已经过去。
然而，就在这高度紧张、一丝不苟的执行任务过程中，潜伏在队伍右侧灌木丛里的梭温，内心却翻涌着完全不同的情绪。
嫉妒，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的心。
凭什么？凭什么这个来的华人小子能第一个发现目标？凭什么他能那么冷静地观察报点，好像刚才那个差点失控的人不是他？凭什么岩坎教官，甚至……甚至可能更高层的人都对他青眼有加？这次任务明明是他梭温证明自己的最好机会！如果能拿到更详细、更接近的情报，比如看清敌人军官的肩章、甚至听到只言片语……那头功就是他的！回去之后，看谁还敢小瞧他！
一个危险而愚蠢的念头，在嫉妒和急于求成的双重发酵下，悄然成形。
梭温微微挪动了一下身体，眼睛死死盯着百米开外那个似乎毫无防备的哨卡。他注意到，靠近哨卡边缘的一片草丛长得异常茂密，几乎能没及人的腰部，而且一直延伸到距离哨卡外墙只有三十米左右的地方。如果能悄无声息地摸到那里……对！从那个角度，说不定能看清塔楼里士兵的脸，甚至能听到他们换岗时的对话！
这个念头一旦出现，就再也无法遏制。他完全将任务简报中“严禁接近，远程观察”的铁律抛在了脑后，也选择性忽略了下达命令时陆小龙那冷冽如刀的眼神。功劳和虚荣心蒙蔽了他的判断力。
他偷偷瞥了一眼左前方的陆小龙，后者全神贯注于望远镜，似乎并未留意到他这边。右侧的岩迈和更远处的扎图，视线也都聚焦在哨卡方向。机会！
梭温像一条发现了猎物的蜥蜴，开始极其缓慢地向后蠕动，退入更深的草丛阴影里，然后利用地形起伏和植被掩护，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向着他选定的那个“理想观测点”迂回过去。他的动作很轻，接受过的潜伏训练此刻被他用来违背命令。他心中甚至带着一丝得意，觉得自己找到了所有人都忽略的绝佳位置。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陆小龙已经基本完成了对哨卡正面和侧翼火力的记录，正准备调整角度观察后方。就在这时，一直如同石雕般趴伏在他侧后方的岩迈，喉咙里发出一声几乎微不可闻的、带着疑惑和警示意味的短促气音。
陆小龙心头猛地一紧，视线瞬间离开目镜，锐利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整个潜伏区域。几乎是同时，他发现了右侧的异常——梭温原本潜伏的位置，空了！
一股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直冲头顶！陆小龙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急速扫视，瞬间就锁定了一个正在茂密草丛中笨拙而执拗地向前蠕动的身影！那个方向，直指哨卡！距离已经不足五十米！
“这个蠢货！”陆小龙心中怒骂，所有的冷静几乎在刹那间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变故击碎。他几乎能听到自己理智神经崩断的脆响。
几乎就在陆小龙发现梭温的同时，哨卡塔楼上，一个原本有些懒散地靠着栏杆抽烟的士兵，似乎无意间瞥向了梭温迂回的那片草丛。热带阳光下的草丛，一丝不正常的晃动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眯起眼，下意识地站直了身体，手搭凉棚仔细望去。
要暴露了！陆小龙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他甚至能预见到下一秒：哨兵的大声示警、塔楼重机枪的咆哮、巡逻队的包抄、整个小组被钉死在这片毫无遮蔽的河滩上！
所有的计划、所有的克制、所有的隐忍，都可能因为梭温这个蠢货的擅自行动而毁于一旦！连同所有人的性命！
没有时间犹豫，没有时间愤怒，甚至没有时间去思考后果。千钧一发之际，陆小龙身为指挥官的决断力压倒了一切个人情绪。他猛地对着麦克风，声音不再是刻意压低的平稳，而是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的急促和冰冷：
“全体都有！撤退！原路返回！快！岩迈断后！扎图，准备烟雾！”
命令简洁、清晰、迅猛如闪电！
趴在原地的记录员愣了一下，几乎没反应过来。岩迈则是浑身肌肉瞬间绷紧，低吼一声“明白！”，枪口已然调转，警惕地指向哨卡方向，身体微微弓起，做好了随时火力掩护的准备。后方的扎图更是如同被按下了开关，飞快地从“百宝囊”里掏出了两个土制烟雾罐，手指扣住了拉环。
而此刻，梭温也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他听到了陆小龙那冰冷急促的撤退命令，同时也感觉到了塔楼方向投来的那道充满审视和警惕的目光。他僵在了草丛里，前进不是，后退也不是，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脸色变得惨白。他这才明白，自己所谓的“绝佳机会”，根本就是一个自投罗网的死亡陷阱。
“砰！”
一声清脆的枪声划破了河谷的寂静！不是陆小龙他们开的枪，而是塔楼上那个警惕的哨兵，在无法完全确定草丛中动静的情况下，鸣枪示警！
这一枪，如同捅了马蜂窝！
“敌袭！有敌人潜入！”哨卡里顿时炸开了锅，叫骂声、拉枪栓声、脚步声乱成一团。探照灯的光柱开始疯狂地扫视周围的丛林和河滩。
“走！”陆小龙再次低吼，一把拉起还有些发懵的记录员，率先沿着来时的路线向后疾退。他的动作迅猛如猎豹，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岩迈半跪在地，手中的步枪喷出短促的火舌，“哒哒哒！”一个点射，精准地打灭了刚刚亮起、正扫向他们原先潜伏位置的探照灯，玻璃碎裂声和敌人的惊呼声混杂在一起。
“嗤——！”扎图奋力将两罐烟雾扔向侧翼的河滩，浓密的灰白色烟雾迅速弥漫开来，在一定程度上遮蔽了敌人的视线。
“梭温！你他妈等死吗？！”岩迈一边更换弹匣，一边朝着梭温的方向怒喝道。
梭温这才如梦初醒，连滚带爬地从草丛里钻出来，狼狈不堪地向后狂奔，脸上早已没了之前的得意，只剩下无尽的惊恐和懊悔。
“交替掩护！撤！”陆小龙的声音在奔跑中依然保持着可怕的冷静，他不断回头观察敌情，指挥着小组的行动路线。
整个侦察小组，如同一支受惊的鼬鼠家族，沿着陡峭的河岸，利用岩石和灌木的掩护，向着来时的密林深处亡命狂奔。身后，哨卡里的叫骂声、零星的射击声（敌人尚未完全确定他们的具体位置和人数），以及那越来越近的、组织追击的脚步声，汇成了一曲死亡追魂乐。
完美的潜伏侦察任务，因为梭温一个人的愚蠢和自私，彻底失败，并瞬间演变成一场与死神赛跑的亡命撤退。所有的压力、所有的危险，都因那一声愚蠢的蠢动而引爆。
陆小龙在奔跑中回头看了一眼越来越近的追兵火光，眼神冰冷如铁。他知道，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刚刚开始。而梭温这笔账，他记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