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早春，寒意尚未完全退去，但湿润的空气里已悄然弥漫开草木萌发的清新气息。沪东造船厂巨大的厂区，此刻却笼罩在一种与季节不符的紧张、凝滞的氛围中。巨大的龙门吊静止在半空，船坞里未完工的巨舰骨架沉默矗立，宽阔的总装车间失去了往日的喧嚣，只有穿着不同颜色工装、戴着不同厂徽标识的人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低声议论着，眼神里充满了迷茫、焦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抵触。空气中，弥漫着油漆、铁锈、海风以及一种名为“变革”的沉重压力。
“南北船”合并重组——这艘承载着国家高端制造雄心、意图驶向世界一流海洋的“巨轮”，在驶离规划蓝图的港湾，进入实质性整合的深水区时，遭遇了第一股强劲的“湍流”。
厂区深处，一栋老旧的行政楼会议室里，气氛更是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长长的会议桌旁，坐满了来自原北船集团和南船集团的骨干精英：头发花白、眼神锐利的老工程师，神情严肃、西装革履的中年管理者，还有几位年轻却已崭露头角的技术新锐。他们代表着各自引以为傲的技术体系、管理模式、甚至是根深蒂固的“门户”观念。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会议桌尽头那个身影上——国家战略和地球发展战略智囊团首席顾问，李玄策。
争论的焦点，集中在两个看似技术性，实则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核心难题上：核心技术团队如何融合？重复的低端产能如何化解？
北船集团的代表，一位姓张的首席工程师，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声音洪亮却带着难以掩饰的激动：“李顾问，不是我们保守！我们‘远望号’系列科考船的核心设计团队，那是几十年磨一剑，有自己成熟稳定的技术路线和协作默契！现在要求我们立刻并入新的‘海洋装备研究院’，和南船的团队混编？这磨合期得多长？技术路线冲突怎么办？万一影响了在建的‘深蓝九号’科考船项目，这个责任谁负？这可是关系到国家重大科考任务的！”他用力拍着桌上一摞厚厚的图纸，仿佛那是他不可侵犯的阵地。
话音未落，南船集团一位姓陈的副总工程师立刻反驳，他推了推眼镜，语速极快：“张工，您这话就有失偏颇了！融合是为了优势互补，不是谁吃掉谁！你们北船在特种船舶设计上有经验，但我们南船在智能化控制系统、新型推进技术上的突破，也是国际领先的！‘深蓝九号’要成为真正的世界顶尖科考平台，难道不需要这些前沿技术？各自为政，闭门造车，那才是对国家资源的最大浪费！至于磨合期……”他冷笑一声，“我看是某些人的‘山头’思想在作祟，舍不得放下那点坛坛罐罐！”
“你……你说什么？！”张工猛地站起来，脸色涨红。
“我说什么大家心里都清楚！”陈副总也毫不示弱地站起身。
会议室内瞬间火药味十足。支持北船的几位管理者纷纷帮腔，强调北船体系的完整性和历史贡献；南船的人则据理力争，强调技术创新和效率优先。年轻的技术骨干们面面相觑，有的低头不语，有的眼神闪烁，显然也被这激烈的冲突和未来的不确定性所困扰。议题很快又转向了重复产能的关停并转，涉及到具体船厂、具体生产线的去留，以及随之而来的大量人员安置问题，争论更是激烈，各种数据、报表、地方诉求在会议桌上飞舞，空气中充满了剑拔弩张的味道。
李玄策一直安静地听着。他没有坐在主位，而是选择了一个稍微靠侧的位置，面前只放着一个笔记本和一杯清茶。他微微垂着眼睑，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温热的茶杯壁，脸上看不出喜怒。窗外，一缕早春的阳光艰难地穿透厚重的云层，斜斜地照射进来，在他面前的桌面上投下一道明亮的光斑，光斑里尘埃飞舞。争吵声浪一波高过一波，茶杯里的水面随着桌面的震动泛起细密的涟漪。
坐在他侧后方的方清墨，今日也受邀与会，作为材料科学领域的顶级专家，为新型船体材料的研发提供支持。她看着眼前激烈的争执，秀眉微蹙，但没有开口，只是将一份关于新型高强度耐腐蚀合金材料在船舶应用前景的分析报告轻轻推到李玄策手边。李长庚则坐在另一侧，作为系统工程学泰斗，他的目光扫过争论的双方，又落在儿子沉静的侧脸上，眼神深邃，若有所思。
当争论几乎要演变成人身攻击，会议室的气氛紧绷到极致时，李玄策终于缓缓抬起了头。
他没有拍桌子，也没有提高音量。他只是轻轻放下了摩挲茶杯的手指，目光平静地扫视全场。那目光并不锐利，却像一泓深潭，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静力量，所及之处，激烈的争吵声竟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直至完全消失。所有人都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不怒自威，纷纷将目光投向了他。
“都说完了？”李玄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穿透喧嚣的穿透力。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
李玄策的目光在张工和陈副总脸上停留片刻，然后缓缓移开，看向在座的每一个人。“我听到了很多声音，”他开口，语速平缓，“听到了对技术的执着，对历史的尊重，对创新的渴望，对效率的追求，还有……对自身团队、自身利益的关切。这些声音，都很重要。”
他顿了顿，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水面漂浮的茶叶，抿了一口。这个平常的动作，在此刻紧张的氛围中，却奇异地带来了一丝缓和。
“但是，”他放下茶杯，声音陡然变得清晰、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今天坐在这里的每一个人，无论你来自北船还是南船，无论你肩负着什么样的历史包袱或者创新使命，我们首先必须搞清楚一个最根本的问题！”
他的目光变得无比锐利，仿佛能洞穿人心：“我们为什么合并？是为了让两个庞大的机构叠加在一起，继续各自为战，甚至互相掣肘吗？是为了保住某些人的位子，某些厂子的面子吗？”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背对着众人，望着窗外厂区里那些沉默的钢铁巨兽和焦虑的人群。他的背影挺拔如山岳。
“不是！”他斩钉截铁地自问自答，声音回荡在寂静的会议室，“合并的目的，有且只有一个：打造世界一流的船舶集团！ 让我们的巨轮能劈波斩浪于五洲四海，让我们的技术能引领全球海洋工程的发展，让‘中国制造’的旗帜，在蔚蓝深海中高高飘扬！”
他猛地转过身，目光如炬，扫过每一张或羞愧、或沉思、或依旧不服的脸庞：“为了实现这个目标，个人得失算什么？门户之见算什么？坛坛罐罐又算什么？！”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石之音，“在国家利益面前，在民族复兴的海洋战略面前，所有这些，都必须放下！彻底放下！”
会议室里落针可闻。张工张了张嘴，最终颓然坐回椅子。陈副总也收起了咄咄逼人的气势，眼神复杂。
“核心技术团队的融合，”李玄策走到会议桌前，手指点着那份方清墨提供的材料报告，“不是简单的物理拼凑！是要打破壁垒，实现化学反应！北船的经验沉淀，南船的技术锐气，要像方院士正在攻关的这新型合金一样，取其精华，深度融合，锻造出更坚韧、更强大的‘新材料’！新的‘海洋装备研究院’，要成为孕育这种‘化学反应’的熔炉，而不是新的山头！具体方案，由李长庚同志牵头，一周内拿出切实可行的顶层设计和过渡期保障措施！”
李长庚沉稳地点点头。
“至于重复落后产能的化解，”李玄策的目光转向负责此项工作的几位高管，语气不容置疑，“壮士断腕，势在必行！但断腕不是目的，是为了让整个身体更健康，跑得更快！关停并转，必须科学评估，精准施策。人员安置是重中之重！要像绣花一样精细，确保每一位为国家船舶事业付出过汗水的工人兄弟，都能有尊严地转型，有保障地生活！这是红线，也是底线！”
他重新坐回座位，目光扫过全场，语气放缓，却更显分量：“我知道，这很难。触动利益比触动灵魂还难。但是，诸位，”他微微前倾身体，目光恳切而充满力量，“我们这代人，肩负的是什么？是让中国从造船大国迈向造船强国的历史使命！是让我们的子孙后代，能站在世界船舶工业的巅峰！想想我们脚下这片土地，百年前积贫积弱，连像样的铁甲舰都造不出来，受尽屈辱！今天，我们有机会、有能力去改变这一切，去铸造属于我们自己的海上钢铁长城！难道，还要被眼前这点门户之见、利益藩篱绊住脚步吗？”
他停顿片刻，让话语的力量沉淀。会议室里，粗重的呼吸渐渐平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点燃的、沉重的使命感。
“争论，到此为止。”李玄策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却带着一种一锤定音的决断，“从现在起，这里没有北船，没有南船，只有一个目标：中国船舶工业集团！ 只有一个方向：世界一流！ 个人得失，门户之见，必须彻底摒弃！这是军令状！”
他站起身，目光如寒星：“散会。相关责任人，立刻按照部署行动。我要看到的是破浪前行的巨轮，不是困在港湾里争吵不休的舢板！”
没有掌声，但会议室里弥漫的气氛已然不同。那些迷茫、焦虑、抵触的眼神，在经历了激烈的碰撞和李玄策雷霆万钧般的敲打后，渐渐沉淀出一种复杂的情绪——有震撼，有反思，更有一种被宏大目标点燃后、不得不正视的沉重责任。张工和陈副总对视了一眼，虽然眼神中仍有隔阂，但那份势同水火的敌意，已经淡了许多。
方清墨看着丈夫挺拔的背影，嘴角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她知道，最难的第一步，他已经迈出去了。李长庚则轻轻颔首，眼中流露出赞许。整合的“硬骨头”，需要用魄力去啃，更需要用智慧去引导，而李玄策，两者兼备。
众人陆续起身，沉默地离开会议室。脚步声不再杂乱，带着一种思考后的凝重。
李玄策没有立刻离开。他走到窗边，望着窗外广阔的厂区和远处烟波浩渺的江面。巨大的龙门吊在阳光下投下长长的影子，仿佛一只只蓄势待发的手臂。
方清墨走到他身边，轻声问：“在想什么？”
李玄策望着江上往来穿梭的船只，目光悠远：“我在想，一艘巨轮要远航，光有坚固的龙骨和强劲的动力还不够。更重要的是，船上的每一个人，都要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合舟共济，不是一句口号，是要把千百颗心，真正熔铸成一颗向着星辰大海的‘中国心’。”
江风带着水汽和早春的微寒吹进窗棂。李玄策的声音很轻，却仿佛带着千钧之力，融入了这片承载着光荣与梦想、此刻正经历深刻变革的钢铁森林之中。合舟共济的航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