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不知何时彻底停了。
铅灰色的云层裂开几道缝隙，吝啬地漏下几缕苍白的光，勉强照亮被洪水蹂躏过的土地。
泥泞不堪，四处是断木、碎石和从上游冲下来的、辨不清原貌的杂物，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土腥味和水草腐烂的气息。
临时大棚里的人们，在确认洪水暂时退去、危险解除后，开始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陆续走出来，面对这片满目疮痍。
重建的第一步，是清理。
清理淤泥，清理障碍，清理战争和天灾叠加留下的、这片最后的战场。
哈尔的头发，在雨停后，从那种近乎绝望的灰褐色，慢慢沉淀为一种更内敛、更沉重的深灰色，像被雨水浸透的岩石。
他没有说话，只是拿起一把还算完好的铁锹，率先走向那片堆积着最多杂物和淤泥的低洼地。
他的动作依旧带着某种习惯性的优雅，但每一次将铁锹插入泥泞，每一次奋力将沉重的杂物铲开，都透着一股凡人肉躯的吃力感。
失去大部分魔力的支撑，这些纯粹的体力劳动对他而言，显然并不轻松，汗水很快浸湿了他额前的碎发，顺着他线条分明的下颌滑落。
池小橙看着他的背影，手里还攥着那张被泪水晕染了星图印痕的纸条。
哈尔最后那句低沉的话——
“……群星归位之前，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仿佛还萦绕在耳边。
她将纸条小心地折好，塞进衣服内衬的口袋，紧贴着皮肤，然后也拿起了一把工具——不是铁锹，是一根前端分叉的木棍，更适合在淤泥里翻找和撬动较小的障碍物。
她沉默地加入清理的队伍，选择了一个离哈尔不远不近的位置。
没有人指挥，但一种劫后余生的默契让幸存者们自发地开始分工合作。
男人们负责最沉重的清理工作，妇女和年纪稍大的孩子则帮忙搬运小件杂物，或者搜寻可能还有用的物品。
苏菲和那位半透明的稻草人王子灵体也在忙碌，王子利用微风吹开一些浮土和轻巧的碎片，苏菲则用她坚韧的意志安抚着受惊的孩童，并仔细检查找到的物品，将还能用的归置到一起。
现场只有劳作时工具与泥土、石头摩擦的声响，间或夹杂着几声疲惫的叹息，很少有人说话。
悲伤和损失需要时间去消化，而眼下，活下去的本能驱使着每一个人先行动起来。
池小橙用木棍费力地撬动一块卡在淤泥里的、像是某种家具残骸的木板。
木板掀开，下面露出一个扭曲变形的金属物体，沾满泥污，但依稀能看出曾经精致的轮廓。
似乎是个八音盒的残骸，齿轮和发条都锈蚀斑斑。
她怔了一下，下意识地想去擦拭上面的泥污，指尖触碰到冰冷粗糙的金属表面，一种物是人非的凄凉感悄然爬上心头。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一个男人惊恐的叫声，伴随着工具落地的哐当声。
“老天！这……这是什么鬼东西？！”
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了下来，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声音来源。
是那个借炭笔给哈尔的男人，他脸色煞白，指着刚刚被他用铁锹从一片较深的淤泥坑里挖出来的一堆东西。
那堆东西体积不小，大部分还埋在泥里，但裸露出来的部分，在苍白的天光下，反射出一种不祥的、暗沉的金属于光泽。
它扭曲、破碎，像是被巨大的力量撕扯过，但依旧能辨认出大致的人形轮廓——尤其是那个残破的、如同鸟类颅骨般的头部结构，以及几段断裂的、曾经可能是翅膀的金属骨架。
池小橙的心脏猛地一缩，呼吸骤然停滞。
她认得那个轮廓！即使破碎不堪，即使沾满污秽，她也绝不会认错！
是钢铁魔女！是那个在之前战斗中，最终被哈尔和她联手击败的、萨利曼夫人制造的恐怖战争兵器！
它竟然没有被彻底销毁，残骸被洪水从不知道哪个角落冲到了这里！
哈尔的反应比任何人都快。
他几乎是瞬间就扔下了铁锹，几步冲到了泥坑边缘，深灰色的瞳孔急剧收缩，死死盯住那具残骸。
他的脸色变得比天上的云还要阴沉，周身散发出一种极度警惕和厌恶的气息。
“退后！所有人都退后！”哈尔厉声喝道，声音带着一种久违的、属于强大魔法师的威严。
人们被他的气势所慑，惊慌地向后退去。
池小橙也想后退，但她的双脚像是被钉在了原地，一种冰冷的恐惧沿着脊椎爬升，让她无法动弹。
她看着那具残骸，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生死搏杀的战场，耳边似乎响起了金属摩擦的尖啸和魔力爆炸的轰鸣。
哈尔没有理会其他人的反应，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具残骸上。
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用一根树枝拨开覆盖在残骸胸口的淤泥。
那里，原本应该是驱动核心的位置，虽然布满裂痕，但似乎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不祥的能量波动。
就在哈尔的树枝触碰到那片区域的瞬间——
一道扭曲、断续、仿佛来自深渊的电子合成音，猛地从那残破的核心中迸发出来，声音不大，却尖锐地刺破了寂静的空气：
“……检测…到…特定灵魂波长…容器…编号…确认…威胁等级…提升…最终指令…激活…销毁…容器…”
“容器”……？
池小橙如遭雷击，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这个词语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了她的脑海。
什么容器？它在说谁？
哈尔的动作没有丝毫犹豫。
在系统音响起的下一秒，他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厉色，甚至没有动用任何残余的魔力——
或许是无法动用，或许是不愿冒险——他直接抬起脚，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踩向了那个闪烁着微弱红光的破损核心！
“咔嚓——噗嗤！”
一种令人牙酸的、金属与晶体彻底碎裂的声响传来。
那点微弱的红光应声熄灭，扭曲的系统音也像被掐断了脖子般戛然而止。
残骸最后抽搐了一下，彻底变成了一堆真正的、毫无生机的破铜烂铁。
威胁解除了。
然而，池小橙却感觉不到丝毫轻松。
她死死地盯着那堆被哈尔踩碎的残骸，耳边反复回荡着那两个冰冷的字眼——“容器”。
“它叫我容器……”她喃喃自语，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般的恶心感猛烈上涌。
她猛地弯下腰，再也控制不住，扶着旁边一块湿冷的石头，剧烈地干呕起来，可是除了酸水，什么也吐不出来。
那种从灵魂深处泛起的寒意和荒谬感，几乎要将她吞噬。
她到底是什么？穿越者？剧本的破坏者？还是……某个计划中的……“容器”？
哈尔踩碎核心后，紧绷的身体微微放松了一些，但当他转头看到池小橙惨白的脸色和剧烈呕吐的狼狈样子时，深灰色的眼眸中掠过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
他没有立刻上前安抚，只是站在原地，沉默地看着她，仿佛在评估着什么，又像是在压抑着什么。
池小橙呕得眼泪都飙了出来，生理上的极度不适加剧了心理上的巨大冲击。
她抬起头，透过朦胧的泪眼，望向哈尔，声音带着哭腔和无法掩饰的恐惧，嘶声问道：
“它叫我容器……哈尔……我到底是什么？！”
她的问题，像一块沉重的石头，砸进了死寂的空气里。
周围忙着清理的人们，也似乎感受到了这不同寻常的紧张氛围，纷纷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带着惊疑不定的目光，悄悄地注视着这边。
泥泞的最后战场上，那堆钢铁魔女的残骸无声地散发着死亡的气息，而一个更深的、关于存在本身的谜团，如同沼泽中的气泡，在这一刻，浮出了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