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卷着碎叶子从厂房缺口滚出去，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在催促。江川终于伸出手，接过了那本速写本。
林暮的手指在松开的瞬间蜷了一下，指尖蹭到江川的掌心，糙得像砂纸。他赶紧缩回手，背到身后，指甲掐进掌心——刚才太紧张，手心全是汗，不知道有没有蹭脏江川的手。
\"谢、谢谢。\"林暮的声音比刚才更小了，头埋得更低，额前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眼睛。耳朵尖红得像被夕阳烫过，连带着脖颈都泛起一层薄红。他能感觉到江川的视线停在他头顶，热辣辣的，让他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江川没说话，只是用拇指摩挲了一下速写本磨破的封面。硬壳封面边角卷着，像被水泡过又晒干的纸，摸上去糙得扎手。他翻开封面，最后一页的画露出来，两只灰鸟还在俯冲，翅膀的线条被风吹得微微发颤似的。
\"走了。\"江川合上速写本，夹在胳膊底下，转身就往厂房外走。
林暮愣了一下，赶紧跟上。江川的步子迈得大，夹克下摆被风吹得扫过膝盖，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校服裤脚。林暮小跑了两步才追上，两人并肩走在碎石路上，影子在昏黄的天色里被拉得老长，又因为路面不平而歪歪扭扭地交叠在一起。
刚才江川讲工厂过去的事时，林暮一直没敢多问。他想起林建国那个总是锁着的抽屉，里面好像也有张泛黄的照片，背景是高大的厂房，穿蓝色工装的男人站在炼钢炉前，脸被火光照得通红。他以前偷偷翻过，被林建国发现后，照片就再也没见过了。
\"你爸...\"林暮犹豫了半天，还是没忍住，小声开口，\"现在还好吗？\"
江川的脚步顿了顿，没回头：\"老样子。\"
三个字，硬邦邦的，像他刚才踢开的那块碎玻璃。林暮识趣地没再问，只是把书包带子又勒紧了些。松木板在书包里硌着后背，有点沉，却让他觉得稳当。
出了工厂区铁门，天已经彻底暗透了。路灯还没亮，只有远处居民楼的窗户透出零星的光。江川跨上自行车，脚蹬子踩下去，链条发出\"咔嗒\"一声轻响。林暮也赶紧骑车跟上，车筐果然不晃了，铁丝勒得紧紧的，连带着车身都稳了不少。
两人还是一前一后地骑，没说话。风从北边刮过来，带着煤烟味，吹得林暮眼睛发酸。他抬头看江川的背影，夹克领口立着，遮住了半张脸，只有后脑勺短短的黑发在风里晃。刚才在厂房里，江川讲起炼钢炉的光把天都映红时，眼睛里也有光，亮得像炉膛里没熄灭的火星子。
骑到红卫家属院门口，江川突然停了车。林暮没反应过来，自行车前轮差点撞到江川的后轮。他赶紧捏闸，车链子发出\"吱呀\"一声抗议。
\"下来。\"江川支好车撑，转身看他。
林暮赶紧跳下车，心里有点慌，以为自己骑太快撞了他。他低头检查江川的自行车后轮，没发现划痕，才松了口气。
江川却没看车，径直走到林暮的自行车边，弯腰看了看车筐。粗铁丝拧成的结牢牢地固定着车筐，刚才在工厂区颠簸了一路，一点没松动。他伸出手指，戳了戳车筐底，\"哐\"一声闷响。
\"挺结实。\"江川直起身，语气听不出情绪。
林暮的脸又开始发烫，他小声说：\"谢谢...上次车把也是你修的。\"
江川\"嗯\"了一声，转身往维修铺走。塑料布棚子在昏暗中像个灰扑扑的蘑菇，里面透出点微弱的光，是江川接的临时电线，挂着个十五瓦的灯泡，线皮都开裂了。
林暮犹豫了一下，也推着车跟过去。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走，江川接了画，却什么都没说，他有点担心江川其实不喜欢，只是不好意思拒绝。
江川弯腰钻进维修铺，灯泡的光照在他背上，投下一大片阴影。林暮站在棚子外，能看见他在工具箱里翻找什么。工具箱是铁皮的，边角锈得厉害，上面用白色油漆歪歪扭扭写着个\"川\"字。
\"站那儿干嘛？\"江川的声音从工具箱后面传来，\"进来。\"
林暮赶紧推车进了棚子。里面比外面暖和点，弥漫着机油和橡胶混合的味道，还有点铁锈的腥气。地上堆着几辆待修的自行车，车座上蒙着灰。墙角摞着几个旧轮胎，上面放着个掉漆的铁盒子，半开着，露出里面几支干涸的颜料管——是林暮上次落下的。
江川从工具箱里翻出一本杂志，封面是蓝色的，印着辆红色轿车，标题是《汽车维修》，杂志角卷得像狗耳朵，边缘还沾着块黑油污。他把杂志摊在工具台上，又从胳膊底下抽出那本速写本，小心翼翼地翻开，把最后那页画抽了出来。
林暮的心跳突然快了起来。他看见江川的手指捏着画纸边缘，指腹避开了画面，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什么。薄纸在灯泡的光线下几乎透明，能看见背面林暮画废的铅笔印子。
江川把画纸夹进杂志中间，特意对齐了边缘，又轻轻按了按，怕卷角。他翻了两页杂志，确认画纸被夹得稳稳的，才合上杂志，塞进工具箱最上层的格子里。格子里还躺着把梅花扳手，江川把扳手往旁边拨了拨，让杂志能平躺着，不被压弯。
\"行了。\"江川合上工具箱，\"回去吧。\"
林暮看着他的动作，没动。工具箱的锁扣\"咔嗒\"一声扣上，那本夹着画的杂志被锁在了里面，和扳手、螺丝刀、旧抹布待在一起。他突然觉得眼睛有点酸，赶紧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尖——还是那双洗得发白的运动鞋，鞋跟磨得快平了。
\"嗯。\"林暮小声应着，转身要推自行车。
\"等会儿。\"江川突然说。
林暮停下脚步，回头看他。江川从工具台底下拖出个纸箱，翻了半天，掏出个油纸包着的东西，扔给林暮。林暮手忙脚乱地接住，油纸有点烫，还带着点面香。
\"什么？\"林暮捏着油纸角，好奇地问。
\"馒头。\"江川把纸箱塞回桌子底下，拍了拍手，\"早上剩的，不吃扔了。\"
林暮捏了捏油纸包，硬邦邦的，大概是凉透了。但他能感觉到里面馒头的形状，圆滚滚的，应该挺大。他想起自己早上只吃了半个馒头，中午在学校食堂打了份素菜，晚上还没吃。肚子突然\"咕噜\"叫了一声，他赶紧按住肚子，脸又红了。
\"谢、谢谢。\"林暮把馒头小心地放进书包侧袋，那里还放着早上江川给的馒头包装袋，叠得整整齐齐的。
江川没看他，转身去收拾工具台上的螺丝刀，把它们一支支插进工具挂板的孔里，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走了。\"他头也不回地说。
林暮\"嗯\"了一声，推着自行车慢慢往外走。塑料布棚子的门帘蹭过他的胳膊，糙得像砂纸。他骑上车，脚蹬子踩下去，车链子\"咔嗒咔嗒\"地响，比以前顺畅多了。
骑出两条街，林暮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江川的维修铺还亮着灯，昏黄的光从塑料布的破洞里漏出来，在地上撒下一片碎星星。他好像看见江川又打开了工具箱，正低头看着那本《汽车维修》杂志，手指轻轻摩挲着封面。
林暮赶紧转回头，用力蹬了蹬自行车。车筐稳稳地立在前面，铁丝勒出的印子硌着手心，却一点都不疼。书包侧袋里的馒头沉甸甸的，隔着布都能闻到面香。
他想起刚才江川夹画时，手指避开了那两只俯冲的灰鸟。
风从耳边吹过，带着铁北特有的煤烟味，林暮却突然觉得，好像没那么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