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风比早上更硬，卷着碎煤渣子打在蓝色棚子的塑料布上，噼啪响。江川蹲在地上，手里攥着半截锈铁丝，盯着眼前那辆二八大杠的辐条发呆。辐条是直的，车圈也正，他刚才已经校了三遍，可就是觉得哪里不对。
“小川？看啥呢？”隔壁楼的刘婶抱着盆脏衣服路过，踢了踢棚子边的石头，“车修好了没？我家那口子等着骑去买菜呢。”
江川回过神，把辐条扳手扔回工具台，哐当一声。“好了。”他站起来，拍了拍手上的灰，油污在洗得发白的校服袖子上蹭出两道黑印子。
刘婶推着车走了，嘴里还嘟囔：“现在的学生娃真奇怪，放着校门口的铺子不去，跑你这破棚子里来……”
江川没接话，靠在钢管上，摸出根烟——还是中午从老周那儿蹭的。打火机打了三下才着，火苗被风吹得歪歪扭扭，他低头护着火，猛吸一口，烟圈刚吐出来就被风撕成碎片。
林暮。
这两个字又在脑子里转悠。他想起那个男生的样子：白，瘦，头发软软搭在额前，看人时眼睛像受惊的兔子，说话声音小得跟蚊子似的。那天在走廊，他把钱扔地上，林暮蹲下去捡，手指抖得厉害，校服领口露出的后颈白得晃眼。
“没用的东西。”他当时是这么骂的。
可现在，这个“没用的东西”，居然在学校里给人推荐他的修车铺？江川扯了扯嘴角，有点想笑，又笑不出来。他这破棚子，雨天漏雨，冬天漏风，工具都是捡来的废品，凭什么让人推荐？
“师傅，调下刹车！”
又一个穿校服的女生推着车过来，车把上挂着个粉色书包，叮铃哐啷响。江川掐了烟，走过去。刹车线松了，他捏着刹车把，手指在钢丝上捋了捋，找到调节螺母，拧了两圈。“试试。”
女生捏了捏刹车，喜滋滋的：“好了好了！谢谢师傅！林暮没骗我，你这儿果然又快又便宜！”
江川的手顿了一下。抬眼看向女生，她已经蹦蹦跳跳地推着车走了，马尾辫甩得老高。
林暮没骗我。
这话说得像林暮打包票似的。江川皱了皱眉，心里那点“痒”又冒出来，跟有小虫子在爬似的。他想起那天林暮站在车棚里，手指抠着车座上的补丁，车把歪得像被狗啃过，愣是不敢来找他。现在倒好，敢替他“打包票”了？
他看了眼天色，太阳西斜，挂在远处工厂的烟囱上，红得发暗。学生们差不多该放学了。
江川把工具台收拾了一下，扳手、螺丝刀、锉刀摆得整整齐齐——这是他为数不多的习惯，再乱的铺子，工具总得归位。他靠回钢管上，目光越过马路对面的垃圾堆，看向通往学校的那条小路。路是煤渣铺的，被自行车碾出两道深沟，风一吹，灰就扬起来，迷眼睛。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等林暮？等他干嘛？问他为什么多管闲事？还是……想看看他那辆破永久现在啥样了？
旁边卖煎饼的王阿姨收摊了，铁板敲得当当响。“小川，今天收这么早？”
“嗯，没活儿了。”江川随口应着，眼睛还盯着那条小路。
“你这两天可够忙的，”王阿姨把煤气罐扛上车，“那些学生娃一来，你连口水都顾不上喝。我说你也该涨价了，补个胎才两块，老李那儿都五块了。”
江川没说话。涨价？他没想过。他修东西，是因为会，顺手，能换点钱给江叔买药。至于多少钱，差不多就行。
风里传来自行车链条的哗啦声，越来越近。江川直了直身子，眯起眼。
一群穿校服的学生骑着车过来，吵吵嚷嚷的。江川的目光在人群里扫，没看见林暮。他心里莫名有点烦躁，弯腰从地上捡起块小石子，捏在手里转。
学生们过去了，小路又空了。夕阳把影子拉得老长，蓝色棚子的影子歪歪扭扭地趴在地上，像只受伤的狗。
江川把石子扔出去，砸在对面的垃圾堆上，惊飞了两只灰扑扑的麻雀。
maybe 林暮今天不往这边走？他住红卫家属院，按理说放学该走另一条路。那他推荐学生来修车，是特意绕过来的？还是……
正想着，又一阵链条声传来，很轻，不像是刚才那群学生的喧闹。江川抬头。
林暮推着自行车，从路那头慢慢走过来。
他还是那副样子，低着头，头发遮住眼睛，校服拉链拉到顶，几乎要把下巴埋进去。推着的那辆永久牌自行车，车把已经正了，江川认得——他上周三下午修的，校车把时林暮就站在旁边，手指绞着书包带，一句话没说，就那么看着。车筐还是歪的，一边塌下去，用几根细铁丝绑着，铁丝是江川找的，比林暮原来那几根粗点，勒得很紧，只是颜色不一样，看着有点显眼。
林暮走得很慢，好像在数地上的砖缝。快到筒子楼楼下时，他下意识地往蓝色棚子这边瞥了一眼，然后猛地低下头，脚步加快了，像是想赶紧溜走。
江川心里那点“痒”突然变成了“刺”，扎得他有点冒火。他站直了，扯着嗓子喊：“林暮。”
声音不算大，但在空旷的路边，足够清楚。
林暮的脚步猛地顿住，像被钉在了地上。他没回头，肩膀却绷得紧紧的，自行车的前轮晃了一下，差点撞到路边的电线杆。
江川皱了皱眉，又喊了一声：“过来。”
这次林暮动了。他慢慢地转过身，依旧低着头，手指攥着自行车的车把，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没动脚，就那么站在原地，隔着三四米的距离，看着江川。
风卷起地上的纸屑，打着旋儿从两人之间飞过。
江川往前走了两步，停在棚子门口。他看着林暮，林暮的头发被风吹得有点乱，露出一点额头，皮肤白得晃眼。“你搞什么鬼？”
他的声音不高，也不凶，就是平常说话的语气，带着点铁北人特有的硬茬子。但林暮像是被吓了一跳，猛地抬起头，眼睛睁得大大的，里面全是惊慌，像只被抓住的兔子。
他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江川看着他这副样子，心里那点火突然就灭了，只剩下刚才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堵。他指了指自己的蓝色棚子，又指了指林暮的自行车：“他们说，是你推荐来的？”
林暮的脸“唰”地红了，从脸颊一直红到耳根。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声音小得像蚊子哼：“我……我……”
“你什么？”江川往前走了一步，林暮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江川停住脚，皱了皱眉，“我这儿是你随便推荐的地方？”
林暮的肩膀抖了一下，还是低着头，手指开始绞在一起，校服袖子被他攥得皱巴巴的。“不是……我……他们问……”
“问你就说？”江川打断他，语气里带上了点自己都没察觉的不耐烦，“我这儿是修车铺，不是你给同学送温暖的地方。”
林暮猛地抬起头，眼睛里有点湿，不是哭了，是急的。“不是送温暖！”他的声音比刚才大了点，带着点结巴，“他们……他们自行车坏了……你修得好……还便宜……”
江川看着他。林暮的眼睛很亮，在夕阳的光线下，像落了点碎星星。他好像很着急解释，嘴唇动得很快，却又说不连贯，脸更红了，像熟透的苹果。
旁边二楼张奶奶的门又开了条缝，探出头看了一眼，又缩了回去。
江川突然觉得有点不自在。他别过头，看向自己的维修铺，工具台上的螺丝刀在夕阳下闪着光。“我修得好不好，便宜不便宜，跟你没关系。”
林暮没说话，只是站在那儿，手指绞得更紧了，连带着自行车都晃了晃。车筐上的铁丝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江川吸了口气，心里那点“堵”和“痒”混在一起，变成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他其实不是生气，就是……觉得别扭。林暮这种“没用的东西”，居然会替他说话，替他推荐生意，这让他觉得像手里攥着块烫山芋，扔了可惜，拿着又烫手。
他转过身，背对着林暮，开始收拾工具台上的扳手。“以后别瞎推荐。”
身后没声音。
江川拿着扳手的手顿了顿，没回头。“听见没？”
过了好一会儿，才传来林暮细若蚊蚋的声音：“……听见了。”
江川把扳手扔回工具台，没再说话。
风又刮起来，卷起地上的煤渣子，打在蓝色棚子上，噼啪响。身后传来自行车链条转动的轻响，很轻，很慢，像是林暮推着车，慢慢走远了。
江川站在原地，背对着路的方向，手里还捏着刚才擦油污的破布。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路中间，和林暮刚才站过的地方，重叠在一起。
他皱了皱眉，把破布扔在地上。
这个“没用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