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贺延碛的午后，阳光依旧像熔化的金汁般泼洒在沙漠上，连空气都带着灼人的温度。玄奘牵着那匹瘦马，一步步朝着远处的绿洲挪动 —— 马背上的经卷用三层粗布裹得严实，最外层的油布被风沙磨出了细密的纹路，却依旧牢牢护住里面的典籍。他的僧衣早已看不出原本的浅灰色，下摆沾满了深褐色的沙渍，袖口处还挂着昨日被沙棘划破的裂口，露出里面磨得发白的棉絮。每走一步，鞋底与滚烫黄沙的摩擦都让他觉得脚掌像是贴在烙铁上，汗水顺着额角的沟壑往下淌，滴在沙地里瞬间便蒸发，只留下一小片浅浅的湿痕。
终于，绿洲的轮廓在视野中渐渐清晰 —— 成片的胡杨木舒展着遒劲的枝干，树下隐约能看到一抹碧绿的水色。玄奘心中一松，牵着马的手不由紧了紧，连脚步都轻快了几分。可刚走到绿洲边缘，一阵整齐的马蹄声突然传入耳中，伴随着金属铠甲碰撞的清脆声响，打破了沙漠的寂静。
他停下脚步，抬头望去 —— 只见绿洲中央的水井旁，围着一队身着明光铠的唐军骑兵。战马通体棕黑，鬃毛被梳理得整齐，马鞍旁挂着陌刀与强弩，显然是精锐之师。为首一人身披银甲，甲片在阳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泽，腰间悬挂着一枚鎏金虎符，虎符上 “大唐西域都护府” 的字样清晰可见。那人正背对着他，俯身查看水井边的足迹，身形挺拔如松，仅凭背影便透着一股沉稳威严的气场。
“将军，这附近除了我们，还有其他人的脚印。” 一名亲兵弯腰指着地上的痕迹，声音洪亮，“看脚印的大小与深浅，像是个单人单骑，应该刚到不久。”
为首之人闻言，缓缓转过身来。玄奘的目光落在他脸上 —— 剑眉星目，鼻梁高挺，嘴角紧抿着，眼神锐利如鹰，正是奉唐太宗之命前往西域交涉的李恪。
李恪的视线也恰好落在玄奘身上，眉头微微一挑。眼前这僧人虽衣衫破旧，却身姿挺拔，脊背挺得笔直，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包裹，连走路时都护得严实，不像是寻常的行脚僧。更让他好奇的是，这茫茫沙漠之中，竟有人敢孤身西行，既无随从，也无护卫，实在反常。
“来人止步。” 李恪抬手示意亲兵戒备，自己则翻身下马，踩着黄沙一步步朝玄奘走来。两名亲兵紧随其后，手按在腰间的佩刀上，目光警惕地打量着玄奘与他身边的瘦马。
玄奘停下脚步，双手合十，微微躬身行礼，声音因连日缺水而有些沙哑，却依旧沉稳：“贫僧玄奘，见过这位将军。”
李恪走到离他三步远的地方停下，目光在他怀里的包裹与马背上的经卷间来回扫过，开口问道：“你是何人？从何处来？要往何处去？为何孤身一人在这莫贺延碛之中？” 一连串的问题，语气虽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贫僧玄奘，自东土大唐长安而来，欲往西天天竺求取真经。” 玄奘如实回答，眼神清澈而坚定，没有丝毫闪躲。
“求取真经？” 李恪闻言，眉梢挑得更高，心中忽然想起此前在长安时，听闻的那些民间传说 —— 说西天有真经，需历经九九八十一难方能取得，还说有神通广大的徒弟护送。他看了看玄奘身边只有一匹瘦马，连个随从都没有，不由生出几分探究的心思，话里也多了几分试探：“我在长安时，倒听过些关于‘西天取经’的传闻，说要去天竺，需过火焰山、闯盘丝洞，还要对付白骨精、牛魔王之类的精怪，凶险得很。传闻里还说，取经人身边有三个神通广大的徒弟，一个能腾云驾雾、挥舞金箍棒，一个长着猪鼻大耳、擅长拱地，还有一个沙僧挑着行李随行。怎么今日见你，却只有一匹瘦马相伴，你的那些徒弟呢？”
这番话一出，玄奘先是微微一怔，随即明白了李恪的意思 —— 想来是民间将取经之事添了许多神话色彩，才有了 “徒弟护送” 的传闻。他轻轻摇了摇头，语气平和地解释：“将军所说的‘徒弟’，怕是民间的戏说之言。贫僧自长安出发，便是孤身一人，并未有什么神通广大的徒弟随行。西行之路虽确实凶险，却无精怪作祟，更多的是黄沙险地、盗匪劫掠与异邦阻隔。贫僧能走到此处，全靠沿途善人的相助与心中的求法信念，并非依赖什么神通。”
李恪闻言，眼中的好奇更甚。他本以为那些传说是真有几分依据，没想到竟是民间杜撰。他上下打量着玄奘，见他身形清瘦，双手虽布满薄茧，却无丝毫习武之人的粗犷，显然是个纯粹的僧人。可就是这样一个看似文弱的僧人，竟敢孤身穿越这死亡沙漠，这份勇气与毅力，倒让他生出几分敬佩。
但敬佩归敬佩，李恪并未放松警惕。他想起此次西行的使命 —— 大食在西域蠢蠢欲动，屡屡袭扰大唐商队，连驿站都遭劫掠，局势本就紧张。这玄奘孤身西行，若被大食兵卒掳走，不仅自身难保，恐还会被对方当作要挟大唐的筹码。届时，不仅玄奘的性命难保，大唐的颜面也会受损。
念及此，李恪故意沉下脸，语气也严肃了几分：“玄奘法师，你可知如今西域的局势有多紧张？大食的势力已渗透到龟兹、疏勒一带，他们不仅劫掠大唐商队，还煽动当地部落与大唐为敌。前几日，我方才接到急报，大食商队勾结乱匪，在黄沙坡伏击了大唐商队，死伤十余人，剩余的人还被掳至大食营地，拒不释放。你孤身一人西行，既无护卫，又无兵器，若遇上大食兵卒或盗匪，后果不堪设想。”
他顿了顿，目光紧紧盯着玄奘，继续说道：“更要紧的是，若你被大食掳走，他们定会借此向大唐施压。到时候，你这‘求法之心’，不仅救不了东土佛法，反而会给大唐惹来麻烦，让陛下与边关将士陷入被动。你有没有想过这些？”
这番话如同重锤，狠狠敲在玄奘心上。他一心向佛，满脑子都是求取真经的念头，却从未想过自己的西行之路，竟可能与大唐的安危牵扯在一起。他沉默了片刻，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握紧，抬眼看向李恪时，眼神依旧坚定，却多了几分郑重：“将军所言，贫僧此前确实未曾深思，多谢将军提醒。但贫僧必须前往天竺 —— 东土佛法如今虽有流传，却残缺不全，许多经义晦涩难懂，唯有求取真经，方能解惑，方能让佛法真正造福众生。”
他深吸一口气，语气带着几分决绝：“贫僧知晓前路凶险，也明白若被大食掳走会给大唐带来麻烦。但请将军放心，若真遇那般险境，贫僧定不会让大唐因贫僧受辱。届时，贫僧或自绝，或遁入空门坚守本心，绝不会成为大食要挟大唐的筹码。”
李恪看着玄奘眼中的坚定，心中暗赞 —— 这僧人虽文弱，却有骨气，并非只会空谈佛法的迂腐之人。他脸色稍缓，指了指玄奘怀里的包裹，语气缓和了些：“你怀里抱的，是经卷？”
“是贫僧从长安兴教寺带来的佛经，还有一尊一尺高的释迦牟尼小佛像。” 玄奘轻声回道，小心翼翼地掀开包裹的一角，露出里面泛黄的经卷与铜制佛像的一角，“这些经卷是贫僧多年研习的心血，佛像则是贫僧西行的精神寄托，无论何时，都不敢离身。”
李恪点头，目光落在马背上的经卷上，忽然话锋一转：“我乃大唐左武卫大将军李恪，奉陛下之命前往西域，一是交涉释放被掳的大唐商队，二是探查大食在西域的兵力部署。如今听你说要西行天竺，沿途定会经过龟兹、疏勒、于阗等西域诸国，甚至可能靠近大食的势力范围。我倒有一事相求，不知法师可否应允？”
玄奘闻言，连忙躬身道：“将军为大唐安危奔波，贫僧敬佩不已。若有能为将军效力之处，若不违背佛法道义，贫僧定当应允，绝无推辞之理。”
“你不必紧张，此事对你而言，并非难事，反而可能对你西行有所助益。” 李恪放缓语气，解释道，“我听闻法师在长安时，曾师从多位高僧，学识渊博，且善于观察。你西行途中，若遇到西域诸国的兵力部署、城池布局、物产分布，或是大食人的活动踪迹、部落动向，可否顺手记录下来？”
他怕玄奘误会，又补充道：“不用详略繁杂，也不用刻意探查，只需在途经之地，将看到的、听到的大致情况标注清楚即可 —— 比如某国都城有多少守军，某条商道上大食人的商队频繁与否，某片区域有多少部落依附大食。待你日后返回长安，将记录交予鸿胪寺，也能为我大唐了解西域局势、制定应对之策提供些帮助。”
玄奘愣了愣，随即明白了李恪的用意。这哪里是 “相求”，分明是在变相保护他。若他持有记录西域情况的文书，沿途遇到大唐驿站或驻军，只需出示文书，便能证明自己与大唐官方有关联，不仅能获取补给，还能避免被当作可疑人员盘问。而且，有了这份 “任务” 在身，他的西行之路，也多了一层 “为大唐效力” 的意义，即便遇到异邦势力，也能多几分周旋的余地。
他心中满是感激，再次躬身行礼：“将军体恤，贫僧铭感五内。此事不仅能为大唐效力，也能让贫僧的西行之路多一份意义。贫僧定当留心观察，详细记录，绝不遗漏重要信息，待返回长安之日，定将记录完整交予鸿胪寺，不负将军所托。”
李恪见状，满意地点了点头。他转身对身后的亲兵吩咐道：“去把我备用的那个羊皮本子与炭笔拿来，再取一封空白文书，盖上我的印信。”
亲兵应声而去，不多时便捧着一个包裹回来。李恪接过包裹，从中取出一个巴掌大的羊皮本子 —— 本子用两层厚羊皮缝制而成，边缘用麻绳加固，防水耐用，封面上还烫印着简单的云纹图案。他又拿出一支用炭块与松脂混合制成的炭笔，笔杆裹着细木，方便握持。最后，他取出一封折叠整齐的文书，文书右上角盖着 “李恪私印” 的朱红色印记，字迹清晰。
“这本子防水耐用，你带在身上，记录时不易损坏。” 李恪将本子与炭笔递到玄奘手中，又把文书递过去，“这封文书盖了我的印信，你沿途若遇到大唐驿站或驻军，可凭此文书获取水、粮补给，若遇麻烦，也可凭文书向他们求援。我已传令沿途驻军，若见孤身西行的僧人持有此文书，需多加照拂，不可怠慢。”
玄奘双手接过本子、炭笔与文书，指尖触到温热的羊皮本子，心中一阵滚烫。他低头看着手中的物品，又抬头看向李恪，眼中满是感激：“多谢将军体恤与信任，贫僧无以为报，只能在佛前每日为将军与大唐祈福，愿将军此行顺利，早日解救被掳商队，平定西域乱象，护大唐边境安宁。”
李恪笑了笑，走上前，轻轻拍了拍玄奘的肩膀 —— 他的手掌宽厚有力，带着常年握剑的薄茧，拍在玄奘单薄的肩上，却透着一股温暖的力量。“你也保重。” 李恪的语气带着几分真诚，“西行之路漫长且凶险，若遇到实在无法解决的难处，不必硬撑，可往就近的大唐驿站求援。记住，你不仅是求法的僧人，也是大唐的子民，大唐不会不管你。”
说完，李恪便转身回到队伍中，对着亲兵高声下令：“整理行装，即刻启程！”
骑兵们迅速行动起来，收起水囊，牵起战马，动作利落有序。不多时，队伍便重新列成整齐的方阵，李恪翻身上马，回头看了玄奘一眼，抬手示意了一下，便率领队伍朝着西域深处疾驰而去。银甲在阳光下一闪而过，马蹄扬起漫天黄沙，渐渐消失在沙漠的尽头，只留下一串越来越远的驼铃声，在风中回荡。
玄奘站在原地，望着唐军远去的背影，久久没有挪动脚步。他握紧了手中的羊皮本子与文书，又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 —— 那里贴身放着一片从长安兴教寺带来的菩提叶，是方丈临行前送给他的，说能保他平安。此刻，手中的本子与文书，竟和这片菩提叶一样，让他心中充满了安全感。
他牵着瘦马走到水井边，先将马牵到水边，让瘦马低头饮水。马儿渴极了，大口大口地喝着水，尾巴轻轻甩动着，似乎也卸下了几分疲惫。玄奘则蹲在井边，用双手掬起一捧清水，慢慢饮下 —— 井水清凉甘甜，顺着喉咙滑下去，瞬间缓解了连日的干渴，让他精神一振。
饮完水，他从怀里取出李恪送的羊皮本子与炭笔，在水井边的胡杨树下坐下。他翻开本子的第一页，握着炭笔，仔细地写下一行字：“莫贺延碛绿洲，遇大唐左武卫大将军李恪，获羊皮本子、炭笔与通关文书，受托记录西域诸国情况。” 字迹虽算不上工整，却一笔一划，透着坚定。
写完后，他将本子与炭笔小心地收进怀里，紧贴着胸口的菩提叶。随后，他从马背上取下干粮 —— 那是此前西域商队首领送的馕饼，还剩下小半块。他掰下一小块，慢慢嚼着，馕饼的麦香混合着羊油的味道，在口中散开，填补了空腹的饥饿。
瘦马饮完水，也在一旁安静地啃着地上的青草。玄奘望着远处茫茫的沙漠，心中忽然生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底气。待吃完干粮，补充完体力，玄奘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沙尘，牵着瘦马，再次踏上了西行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