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园归来的路程，比去时更加沉默。
陆北辰周身笼罩着一层比以往更甚的低气压，冰冷而压抑，仿佛刚从极寒深渊归来，带回了满身的凛冽。他紧抿着唇，下颌线绷得像一块坚硬的岩石，目光始终落在窗外飞逝的、模糊的风景上，不曾看林晚星一眼。
林晚星也乐得如此。她缩在车厢的另一侧，将脸转向自己这边的车窗，看着外面逐渐繁华起来的街景，试图将墓园里那沉重压抑的一幕驱散。但苏晴温婉的笑容，陆北辰痛苦而愤怒的质问，还有她自己那无法辩驳的愧疚，如同鬼魅般缠绕着她，挥之不去。
车子最终停在别墅门前。
陆北辰率先下车，没有等林晚星，径直大步流星地走了进去，背影决绝。
林晚星在车里呆坐了几秒，才深吸一口气，推门下车。脚踩在坚实的地面上，她才感觉找回了一丝力气。
回到别墅时，已近中午。陆北辰不在客厅，也不在餐厅。钟管家迎上来，神色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低声道：“陆先生吩咐了，不用准备他的午餐。”
林晚星点了点头，没有多问。她知道，他需要独处，去消化墓园里再次被撕开的伤口。而她，同样需要空间。
整个下午，别墅里静得可怕。林晚星陪着身体已无大碍的林星辰在游戏室玩耍，心思却飘忽不定。她不时会看向书房紧闭的房门，那里没有任何动静。
傍晚，陆北辰依旧没有出现。
晚餐是林晚星和林星辰两个人吃的。长长的餐桌上，只有餐具碰撞的细微声响。小家伙似乎也感受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氛，比平时安静了许多。
“妈咪，爸爸是不是生气了？”林星辰小声问，清澈的大眼睛里带着不安。
林晚星摸了摸他的头，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爸爸工作太累了，星星乖，我们不要打扰他。”
这个借口苍白无力，连她自己都无法说服。
哄睡林星辰后，林晚星独自回到卧室。她没有开灯，在黑暗中坐在窗边的沙发上，抱着膝盖，看着窗外庭院里朦胧的夜景。
墓园里陆北辰那双痛苦而疯狂的眼睛，反复在她脑海中闪现。她恨他吗？恨的。他毁了她平静的生活，用孩子威胁她，将她禁锢在这座华丽的牢笼里。
可今天，在苏晴的墓前，当她直面那份沉重的失去时，她似乎……对他那扭曲的恨意，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理解。那是一种同理心，无关原谅，只是对另一种极致痛苦的了然。
这种理解，让她感到恐慌。她怎么能对毁掉自己人生的仇人产生理解？这仿佛是对过去那个单纯无辜的自己的背叛。
夜深了。
就在林晚星以为陆北辰今晚不会出现，准备洗漱休息时，楼下传来了一些异样的声响。
似乎是玻璃碰撞的声音，还有……沉重而踉跄的脚步声。
他喝酒了？
林晚星的心微微一紧。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轻轻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二楼走廊一片昏暗，只有楼梯口壁灯散发着微弱的光芒。声响是从一楼客厅传来的。
她扶着楼梯扶手，小心翼翼地往下走。
客厅里没有开大灯，只有角落吧台的一盏射灯亮着，在地上投下一小圈昏黄的光晕。陆北辰就坐在吧台前的高脚凳上，背对着楼梯的方向。
他面前的台面上，放着一瓶已经见底的红酒和一只空了大半的酒杯。他微微佝偻着背，一手撑着额头，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摩挲着杯脚。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酒气。
林晚星停下脚步，站在楼梯的阴影里，没有上前。她看着他那难得显露出的、带着颓唐意味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
他是在借酒浇愁吗？为了苏晴？还是为了今天在墓园里，她那句“你这样快乐吗”的质问？
就在这时，陆北辰似乎察觉到了身后的动静。他猛地转过头，那双因为酒精而布满血丝的眼睛，精准地捕捉到了站在阴影里的林晚星。
他的眼神不再是白日的冰冷和愤怒，而是带着一种醉意朦胧的、失去焦距的迷茫和……脆弱。
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凝固了。
林晚星被他这样的眼神看得心头一跳，下意识地想退回楼上。
“别走。”
沙哑的、带着浓重醉意的声音响起，阻止了她的动作。
陆北辰摇摇晃晃地从高脚凳上站起身，步履蹒跚地朝她走来。他走得不太稳，身体微微晃动，那双深邃的眼眸却一直牢牢地锁着她，像是怕一眨眼，她就会消失不见。
浓烈的酒气随着他的靠近扑面而来。
林晚星僵在原地，看着他一步步走近，直到在她面前站定。他比她高出一个头还多，此刻微微俯身，带着酒气的呼吸拂过她的额发和脸颊，让她浑身紧绷。
“为什么……”他看着她，眼神迷离，声音低沉而模糊，像是在问她，又像是在问自己，“为什么……会是你……”
林晚星的心猛地一沉。果然，还是因为她是林卫国的女儿吗？
她抿紧嘴唇，别开脸，不想看他醉后的失态，也不想听他再次提起那无法改变的出身。
然而，他接下来的话，却像一道惊雷，猝不及防地在她耳边炸响。
“为什么……偏偏是你……”他伸出手，带着灼热温度的手指，轻轻拂过她的脸颊，动作带着醉后的笨拙，却又异常轻柔，仿佛在触碰一件易碎的珍宝。
他的指尖仿佛带着电流，让林晚星浑身一颤，惊愕地转回头看向他。
陆北辰的目光依旧迷离，却清晰地映着她的倒影。那里面没有了恨意，没有了算计，只有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她溺毙的困惑和……痛苦。
“我该恨你的……”他喃喃低语，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无尽的疲惫，“我试过了……可是……”
他的话没有说完，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了喉咙。他看着她，眼神挣扎，仿佛在对抗着某种无形而强大的力量。
林晚星屏住了呼吸，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她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看着他那双卸下所有防备后，只剩下迷茫和痛苦的眼睛，一直以来坚固的心防，在这一刻，发出了清晰的、碎裂的声响。
他未尽的话语，像一把钥匙，猛地插入了她心底那把沉重的锁。
可是什么？
可是无法纯粹地恨下去吗？
可是在她身上，看到了别的什么吗？
还是……连他自己，都开始迷失在这场以恨为名的纠缠里？
酒精剥去了他冰冷的伪装，露出了底下血淋淋的、连他自己都无法面对的真相。
陆北辰似乎耗尽了所有的力气，高大的身体晃了晃，向前倾倒。林晚星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他。
他的重量几乎全部压在了她身上，滚烫的额头抵着她的肩膀，灼热的呼吸喷洒在她的颈窝，带来一阵阵战栗。
“林晚星……”他靠在她身上，闭着眼睛，用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含糊地念着她的名字。
这一次，不再是连名带姓的冰冷，那语调里，带着一种她从未听过的、近乎依赖的脆弱。
林晚星僵直着身体，支撑着他沉重的身躯，感受着他透过衣料传来的滚烫体温和有力的心跳。酒气萦绕在鼻尖，但她却仿佛从中嗅到了一丝……绝望的味道。
恨的壁垒，在醉意呢喃中，摇摇欲坠。
而她，站在这片废墟的中央，看着怀中这个卸下所有盔甲、脆弱不堪的男人，心中那片由恨意构筑的战场，第一次，陷入了全面而无声的混乱。
今夜，无人清醒。
心防的裂痕，已悄然蔓延，无法修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