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了！哈哈哈！成了！驱虫之音，不在悦耳，而在‘厌’！在‘噪’！在‘无序’！在令其烦躁不安，避之唯恐不及！此乃……‘桑田安宁曲’之真谛也！”
周墨宣那沙哑却充满狂喜的宣告，伴随着他手里那破陶盆和竹片，如同胜利的旌旗在桑田上空挥舞。他布满汗水和泥痕的老脸笑成了一朵风干的菊花，全然不顾旁边被那声“嘎吱”魔音震得龇牙咧嘴、耳朵嗡嗡作响的众人。
江屿白揉着饱受摧残的耳根子，看着老周那副“噪音在手，天下我有”的亢奋模样，再看看地上那条被吓得屁滚尿流、仓皇逃窜的卷叶虫，眉头拧成了疙瘩。这法子……是有效，可也太缺德了！虫子是跑了，人也快被送走了！他正想泼点冷水，让老周冷静冷静——
“圣旨到——！”
一声尖利悠长的宣喝，如同救场的天籁（对比刚才的噪音，确实是天籁），瞬间打破了桑田边这诡异又热烈的气氛。只见福顺带着两个小太监，气喘吁吁地穿过田埂，一路小跑过来。福顺那圆润的脸上满是细密的汗珠，拂尘都歪到了一边，官靴上沾满了泥点。
福顺顾不上擦汗，对着还沉浸在巨大成功喜悦中、举着破盆傻乐的周墨宣，以及旁边捂着耳朵表情痛苦的众人，扯着嗓子宣道：
“陛下口谕：西域‘楼兰驼铃使团’已至京郊！明晚设国宴款待！命音律院周院正、乐瑶管事、江……呃，江顾问，即刻准备！献上‘悦音糖’及‘桑田安宁曲’以彰国威！不得有误！钦此——！”
宣完，福顺才长长吁了口气，看着周墨宣手里那豁了口的破陶盆，再看看他脸上东一道西一道的泥印子和晒得黢黑发亮的老脸，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周老……您这……刚从泥塘里捞出来？还有这‘神器’……” 他指了指破盆，“是准备在国宴上给使节们表演刮盆助兴？”
周墨宣脸上的狂喜瞬间冻结，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他低头看看自己泥猴似的狼狈模样，再看看手里这吃饭都嫌寒碜的破陶盆和竹片，老脸“腾”地一下红到了耳根。献礼？国宴？彰国威？用这个？！
“这……这如何使得！” 周墨宣像被烫了手似的，差点把破盆扔出去，“此乃……田间粗鄙之物！岂能登大雅之堂？有辱国体！有辱国体啊！” 他急得直跺脚，刚才还视若珍宝的“驱虫神器”，此刻成了烫手山芋。
乐瑶也面露难色。那“嘎吱”魔音在桑田里吓吓虫子还行，搬到金碧辉煌的国宴大殿上对着西域使节演奏？画面太美不敢想！她都能想象到使节们捂着耳朵、表情扭曲的惊恐模样了。
江屿白倒是乐了，凑到周墨宣身边，压低声音，带着浓浓的戏谑：“周老，慌啥？这不正好吗？让西域友人也感受一下咱们‘桑田安宁曲’的震撼疗效！说不定还能帮他们驱驱帐篷里的蚊虫呢！效果绝对拔群！保证让他们……嗯，终身难忘！” 他故意把“终身难忘”四个字咬得特别重。
“竖子！休要胡言！” 周墨宣气得胡子直翘，狠狠瞪了江屿白一眼，随即转向福顺，脸上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福公公，这‘安宁曲’……尚在草创，粗陋不堪，难登国宴。不如……就只献上‘悦音糖’？此物甜美新奇，定能彰显我朝……呃……雅致风物？”
福顺用拂尘掸了掸官靴上的泥，小眼睛在周墨宣、乐瑶和江屿白脸上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乐瑶身上，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乐管事，周老所言……悦音糖，确是好物。然陛下旨意，‘及’字之后，尚有‘桑田安宁曲’五字。圣心难测，咱家只是传旨。如何‘献’，献何‘曲’，还望音律院……斟酌，斟酌啊！” 他把“斟酌”二字拖得老长，眼神里明明白白写着：别想蒙混过关！然后，他像生怕被那破盆的魔音波及似的，一甩拂尘，带着小太监一溜烟跑了，留下音律院众人在桑田边风中凌乱。
于是，一场关乎王朝“声乐外交”体面的紧急攻关，在鸡飞狗跳中仓促展开。
周墨宣再也顾不上他的破盆和虫子，火烧屁股般冲回音律院。他勒令所有工匠停下手头一切活计（包括给二狗做新哨子），全力赶制一批“国礼特供版”悦音糖——糖丝要更蓬松如云，色泽要更莹润如玉，尤其要在里面融入微量能散发柔和微光与悦耳背景音的“天音石”粉末（从冷宫挖出来的陨石碎片），务求达到“视觉听觉味觉三重享受”的顶级效果！至于“桑田安宁曲”……
“改！必须改！” 周墨宣在堆满乐器图纸的实验室里咆哮，唾沫星子横飞，“那‘嘎吱’魔音，绝不可现于人前！乐瑶！你负责！取其‘驱虫’之韵律精髓，务必……务必给我包装成优雅祥瑞之音！用编钟！用古琴！用最清越空灵的音色！要听起来像仙乐！像百鸟朝凤！像……像丰收的喜悦！” 他挥舞着手臂，下达着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乐瑶愁得直揪自己的头发。把“嘎吱嘎吱”的噪音变成仙乐？这难度堪比把癞蛤蟆包装成金蟾蜍！她看着周墨宣那副“不成功便成仁”的决绝表情，只能硬着头皮，带着一群同样愁云惨淡的学子，一头扎进了“魔音净化与优雅包装”的苦海里。
国宴当晚，紫宸殿灯火通明，金碧辉煌。
巨大的蟠龙柱上缠绕着鎏金灯盏，烛火跳跃，将殿内映照得亮如白昼。身着华服的宫女太监穿梭如织，捧着珍馐美馔，步履轻盈。空气中弥漫着佳肴的香气、美酒的醇厚以及名贵熏香的馥郁。
西域楼兰驼铃使团一行十余人，在鸿胪寺官员的引导下步入大殿。为首的使团长阿史那鲁，是个身材高大、鹰鼻深目、蓄着浓密虬髯的中年汉子，穿着色彩浓烈、镶满宝石的锦袍，眼神锐利如鹰，带着审视与好奇打量着这富丽堂皇的天朝宫阙。他身后跟着几位副使和武士，皆身着异域服饰，神情或倨傲，或谨慎，腰间弯刀的宝石刀鞘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赵衍高坐龙椅，冕旒垂珠，面带帝王特有的雍容笑意，眼神却不着痕迹地扫过下首音律院众人的席位。周墨宣换上了一身崭新的深绯官袍（裂口被完美遮掩），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努力挺直腰板，维持着院正威仪，只是那晒得黢黑的脸皮在金碧辉煌的背景下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乐瑶身着典雅的乐官服饰，垂首静坐，看似平静，紧握的双手却泄露了她的紧张。江屿白则挂着他那“特约顾问”的招牌，位置靠后，正百无聊赖地研究着面前鎏金酒樽上的花纹，偶尔抬眼瞥一下对面那些西域大汉，眼神里带着点看热闹的兴致。摩诃耶作为“编外人员”，也获准列席末座，他那标志性的卷曲胡子打理得整整齐齐，低眉垂目，显得格外安静。
福顺侍立在赵衍身侧，小眼睛滴溜溜地转，时刻关注着殿内动向。
宴会伊始，宾主尽欢。烤全羊的焦香、马奶酒的醇烈、各色珍馐的香气弥漫开来。西域使节们显然对天朝美食颇为满意，尤其是那烤得金黄酥脆、滋滋冒油的羊腿，引得几位使节武士频频举杯，大声赞叹（虽然发音古怪）。
酒过三巡，气氛正酣。赵衍放下酒樽，对着福顺微微颔首。
福顺心领神会，上前一步，尖声宣道：“陛下有旨！赐——音律院特制‘天音悦心糖’，飨宴贵宾！”
随着宣喝，两队身着鹅黄宫装的俏丽宫女，如同穿花蝴蝶般袅袅步入大殿。每人手中托着一个晶莹剔透的水晶盘，盘中堆叠着一团团蓬松如云朵、洁白如初雪、边缘晕染着淡淡霞光的糖丝。更奇异的是，每一团糖丝都散发着极其柔和的、如同月华般的微光，伴随着若有似无、空灵悦耳的叮咚背景音，如同将一小片星空和仙乐凝固在了盘中。
“嘶——！”
当水晶盘被恭敬地放置在每一位使节面前时，大殿内响起了一片整齐的倒抽冷气声！西域使节们眼睛瞬间瞪得溜圆，嘴巴微张，脸上写满了极致的震撼与难以置信！
“这……这是何物？” 副使格桑指着盘中之物，声音都变了调，用生硬的官话夹杂着本族语言，“云朵？星辰？竟……竟可置于盘中？还……还会发光唱歌？”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想碰又不敢碰，生怕一碰就碎了或者飞了。
使团长阿史那鲁的震惊更甚。他死死盯着眼前这团发光的“云朵”，锐利的鹰眼中充满了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他强作镇定，用带着浓重口音的官话问道：“尊敬的天朝陛下，此等……神物，唤作何名？食之……可……可得长生？” 他显然联想到了西域传说中的某些圣物。
赵衍微微一笑，气度从容：“此乃‘悦音糖’，取天地清音与甘霖精粹所制，食之可安神悦心，涤虑忘忧。乃我朝音律院巧思所成，聊表心意，诸位使节，请慢用。”
有了皇帝背书，使节们再也按捺不住。格桑第一个小心翼翼地捏起一小撮糖丝，那蓬松柔软的触感让他又是一惊。他犹豫了一下，将那点散发着微光和仙音的糖丝送入口中。
瞬间！
格桑的眼睛猛地瞪大到了极限！他脸上的表情从震惊变成了极致的陶醉和不可思议！糖丝入口即化，化作一股难以言喻的清甜，温柔地包裹住味蕾。更奇妙的是，伴随着那清甜，一股难以言喻的安宁、愉悦之感从心底油然而生，仿佛所有的旅途疲惫和宴席喧嚣都被温柔地抚平了！他感觉自己轻飘飘的，仿佛踩在云端，耳边还萦绕着若有似无的仙乐……
“哦！天神啊！” 格桑发出一声忘情的、带着浓重鼻音的赞叹，整个人都陶醉地眯起了眼睛，身体微微摇晃。
其他使节见状，也纷纷尝试。下一刻，大殿里响起一片此起彼伏、腔调各异的惊叹与呻吟！
“甜！像云朵一样软！像月光一样凉！”
“我的头……我的头不疼了！真的不疼了！”
“这感觉……像回到了母亲的怀抱……”
就连一向沉稳、眼神锐利的使团长阿史那鲁，在尝了一小口后，那威严的虬髯也抑制不住地微微抖动了几下，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异和享受。他放下糖，看向龙椅上赵衍的目光，瞬间多了几分真正的敬畏。
周墨宣看着使节们陶醉的表情，听着那些由衷的赞叹，一直紧绷的老脸终于露出了一丝如释重负的笑容，腰板也挺直了不少。乐瑶也悄悄松了口气。江屿白在后面看得直乐，捅了捅旁边的摩诃耶，低声道：“大师，看见没？这就是‘糖衣炮弹’的威力！比什么编钟战鼓管用多了！”
摩诃耶低垂着眼帘，双手合十，低低念了声梵语佛号，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他那标志性的卷曲胡子，似乎……几不可察地轻轻颤动了一下？
品尝“悦音糖”的高潮过后，殿内气氛更加融洽热烈。赵衍见时机成熟，再次向福顺示意。
福顺深吸一口气，再次宣道：“陛下有旨！奏——王朝祥瑞新声，‘桑田安宁曲’！”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周墨宣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乐瑶的手心瞬间沁出了冷汗！江屿白也收起了玩笑神色，目光紧紧锁定殿中央。
在所有人（尤其是音律院众人）屏息凝神的注视下，乐瑶带着四名精心挑选的乐师，抱着改良过的、体型稍小但更加精致的编钟组件，走到大殿中央预设好的位置。她们深吸一口气，互相交换了一个鼓励的眼神（眼神深处都藏着忐忑）。
乐瑶定了定神，玉手执起特制的小槌。她摒弃了桑田里那套“嘎吱”魔音的核心，而是选取了其中相对“温和”的、模仿鸟群惊飞时嘈杂无序的韵律片段，将其拆解、重组，试图用清越空灵的编钟音色，编织出一种自然生机中蕴含秩序、百鸟归林带来祥瑞的意境。
“叮……咚……叮咚……叮叮咚……”
清脆空灵的编钟声在大殿中响起，节奏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舒缓与和谐，如同山涧清泉滴落，又似林间微风拂过。乐瑶的手法极其精妙，努力将原本刺耳的“无序”感，转化为一种生机勃勃的“自然韵律”。
效果……似乎还不错？
至少，听起来是悦耳的，是“雅乐”范畴内的。使节们脸上依旧带着品尝悦音糖后的愉悦和放松，饶有兴致地听着这异域风情的“天朝仙乐”。副使格桑甚至随着节奏轻轻点着头。
周墨宣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一点，端起面前的酒杯，想抿一口压压惊。乐瑶心中也稍定，手下敲击的节奏更加流畅了一些。
然而，就在这看似祥和的气氛中，异变陡生！
当乐曲进行到一个需要同时敲击几个特定高音编钟、模拟雀鹰俯冲威压的段落时——
“叮叮叮——锵！”
几个高亢、短促、带着强烈金属质感的音符叠加在一起，骤然爆发！这声音，虽然经过了乐瑶的精心柔化，用编钟的清越取代了破盆的干涩，但其核心频率中蕴含的那一丝“驱虫”韵律的“厌”与“噪”的本质，在编钟的放大共振下，依旧如同水中的墨滴，难以完全消弭！
这叠加的音波，如同无形的涟漪，瞬间扩散开来！
首当其冲的，是坐在前排、正闭目养神回味悦音糖美妙滋味的老丞相！老丞相年事已高，耳朵本就有些背，平时听朝议都费劲。可这叠加的高频音波，仿佛自带穿透属性！
“嗡——！”
老丞相只觉得一股极其尖锐的声浪，如同细密的钢针，瞬间刺穿了他昏聩的耳膜，狠狠扎进了他脆弱的脑神经里！他浑身猛地一哆嗦，如同被电击了一般！原本松弛放在膝盖上的双手，下意识地、神经质地紧紧攥住了自己官袍的下摆！他那张布满老年斑的脸上，瞬间褪去了血色，浮现出一种极度的痛苦和惊悸！更糟糕的是，他那顶为了出席国宴特意戴上的、用名贵假发精心编织的发冠，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声波共振波及，竟微微松动，朝着他光亮的脑门……滑落了一寸！
老丞相吓得魂飞魄散，也顾不上耳朵的剧痛和仪态了，慌忙伸出颤抖的双手，死死按住了头顶那摇摇欲坠的发冠！那模样，活像一只受惊过度、死死护住自己蛋的老母鸡！滑稽又狼狈。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原本和谐的演奏瞬间卡壳。乐瑶吓得手一抖，小槌差点脱手。周墨宣刚喝到嘴里的酒，“噗”地一下全喷在了面前的御案上！他呛得连连咳嗽，老脸涨得通红，一半是呛的，一半是吓的！完了完了！还是露馅了！国体啊！
大殿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老丞相和他死死护住的发冠上，表情各异：有错愕，有茫然，有憋笑憋得脸通红的，也有像阿史那鲁那样，鹰眼中精光一闪，若有所思地看向殿中央那几架编钟的。
就在这死寂般的尴尬中，一个更加突兀的声音响了起来！
“呃……啊！”
是摩诃耶！
只见这位一直安静垂目、仿佛入定般的神僧，此刻却猛地捂住了自己那标志性的卷曲胡子！他身体微微前倾，眉头紧锁，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脸上呈现出一种极其痛苦、仿佛正在承受巨大煎熬的表情！他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惊骇和……一丝茫然？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他体内疯狂地搅动！
他捂着的卷曲胡子，在众人惊愕的注视下，竟然……在微微地、自主地……颤抖着？像是有生命的小蛇在不安地扭动！
这诡异的一幕，比老丞相的发冠危机更加震撼！所有人的目光瞬间从老丞相的头顶，转移到了摩诃耶那不断颤动的卷曲胡子上！
江屿白瞳孔骤然收缩！他猛地想起桑田边周墨宣刮破盆时，摩诃耶那下意识捂胡子的动作！不是错觉！这卷须……对特定声波真的有反应！而且是极其剧烈的反应！
乐瑶也惊呆了，手中的小槌“当啷”一声掉落在编钟架上，发出清脆的回响。
大殿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摩诃耶压抑着的、痛苦的喘息声，以及他那几缕如同活物般在指缝间微微颤抖的卷曲胡子，在烛火下显得格外诡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