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书老人今夜带来的，是一把木梳。梳齿细密，颜色暗红，像是浸饱了岁月与别的东西。他没有立刻开口，只是用枯瘦的指腹，一遍遍刮过梳齿，发出“沙沙”的轻响，在这寂静的夜里，听得人头皮发麻。“因果债偿，业火自招。今夜，老朽不说当铺，不说交易，只说一件发生在深宅内院，与一把梳子、一个新娘有关的……索命旧事。”
城南苏家，是本地有名的富户。苏家少爷新娶了一房夫人，名叫婉娘，容貌姣好，却自打过门起，就带着一股说不出的阴郁。她陪嫁的物品里，有一把特别的梳子，据说是娘家传下来的古物，象牙质地，梳背雕着繁复的并蒂莲，只是那象牙色泽暗黄，透着一股陈年旧气。
婉娘有个雷打不动的习惯——每晚子时，必要对镜梳头半个时辰。伺候她的丫鬟最初还陪着，但很快就受不了了。倒不是婉娘脾气不好，而是那梳头的情景，着实诡异。
新房里的铜镜是崭新的，光可鉴人。可每当婉娘坐在镜前，拿起那把象牙梳时，镜中的影像便似乎模糊起来。她梳头的动作极慢，极轻柔，一下，一下，仿佛不是在梳理自己的头发，而是在抚摸着什么无形的东西。更瘆人的是，夜深人静时，隔着房门，能清晰地听到梳子划过发丝的“沙沙”声，那声音绵密悠长，中间还夹杂着极轻、极低的哼唱，不成调子，像是某种古老的催眠曲，听得人心里发毛。
有个胆大的丫鬟小翠，有次深夜送安神茶，忍不住从门缝里偷看了一眼。只见婉娘背对着门，长发如瀑，镜子里映出的，却似乎不只是她一个人！镜中婉娘的肩后，模模糊糊，好像还叠着另一个更苍白、更纤细的影子，同样披散着头发，两张脸孔在晃动的烛光下，几乎要重合在一起！
小翠吓得魂飞魄散，茶盘摔在地上，惊动了里面的婉娘。婉娘猛地回头，脸上毫无血色，眼神空洞，哪还有半分平日里的温婉？她厉声喝问：“谁？！”那声音尖利刺耳，完全不似人声。小翠连滚爬爬地逃了，第二天就病倒了，胡言乱语，没多久便死了。死前一直念叨：“镜子里……还有一个……她在梳头……”
自小翠死后，婉娘夜半梳头的事，在下人间传得更加邪乎。没人再敢靠近那间新房子夜时分。而苏少爷也察觉到了妻子的异常。婉娘白日里虽依旧温顺，但眼神总有些飘忽，身子也日渐单薄，脸色苍白得吓人，尤其是一头青丝，竟隐隐透出一股灰败之气。
这夜，苏少爷在外应酬，多喝了几杯，回房时已近子时。他醉意朦胧，推开房门，只见婉娘果然又坐在镜前梳头。烛光摇曳，将她的背影拉得细长。或许是酒壮怂人胆，苏少爷没有立刻出声，而是倚在门框上，眯着眼看。
这一看，却让他浑身的酒意瞬间化作冷汗！
那面崭新的铜镜里，映出的根本不是婉娘的脸！那是一张完全陌生的、极其美艳却毫无生气的女子面孔，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却红得滴血，正对着镜子，露出一个极其诡异的微笑。而婉娘，依旧背对着他，机械地梳着头，对镜中的异状毫无所觉！
苏少爷惊骇欲绝，失声叫道：“婉娘！镜子里是谁？！”
镜中的诡异女子瞬间消失，又变回了婉娘苍白憔悴的脸。婉娘缓缓转过头，眼神空洞地看着他，声音飘忽：“夫君，你醉了……镜子里，自然只有妾身啊……”
苏少爷再看那镜子，果然只有婉娘的影像。他揉了揉眼睛，只当是自己醉眼昏花，但心中那抹寒意，却再也挥之不去。
苏家开始接连出事。先是畜栏里的鸡鸭一夜之间全部暴毙，脖子上没有任何伤口，像是被吸干了精气。接着，一个守夜的老家丁，第二天清晨被人发现昏倒在后院井边，醒来后神志不清，只会反复说：“红色的鞋……井口有双红色的绣花鞋……”
恐惧像瘟疫一样在苏家蔓延。所有人都觉得，这邪事跟新夫人婉娘，以及她那把诡异的梳子脱不了干系。
苏少爷再也按捺不住，寻了个机会，趁婉娘白天去佛堂上香，偷偷溜进新房。他目标明确，直扑妆台，想要找出那把象牙梳，请个道士来看看。
妆台上物品寥寥，他一眼就看到了那把梳子。正要伸手去拿，目光却被梳子旁边的一样东西吸引住了——那是一双崭新的、鲜红如血的绣花鞋，鞋头尖尖，绣着精致的鸳鸯戏水图样。这鞋子，绝不是婉娘的！婉娘的鞋都是素雅颜色，从未有过如此扎眼的大红！
联想到老家丁的疯话，苏少爷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他颤抖着手，想去拿那双绣鞋看个究竟。指尖刚触到冰凉的鞋面，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冰冷的声音：
“夫君……你在找什么？”
苏少爷猛地回头，只见婉娘不知何时已站在门口，面无表情，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他，手里，正握着那把暗黄的象牙梳。她的嘴角，慢慢向上扯出一个弧度，那笑容，竟和那夜他在镜中看到的诡异女子，一模一样！
当夜，苏府上下无人安眠。子时刚过，那熟悉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梳头声，又准时从新房里传了出来。只是这一次，那“沙沙”声中，还夹杂着低低的啜泣和……某种像是骨头摩擦的“咯咯”声。
苏少爷带着几个胆大的家丁，手持棍棒，战战兢兢地围在新房外。听着里面越来越响、越来越诡异的声响，他鼓起勇气，一脚踹开了房门！
屋内的景象，让所有人魂飞魄散！
婉娘披头散发地站在屋子中央，背对着他们。但她并不是自己在站着——她的身体以一种不自然的姿势扭曲着，仿佛被无形的绳索吊起，脚尖勉强点地。而勒住她脖颈的，根本不是绳子，而是她自己的头发！那原本及腰的长发，此刻如同有了生命的黑色毒蛇，疯狂地生长、缠绕，死死勒进了她的皮肉里，让她面色青紫，眼球凸出！
更可怕的是，镜子里映出的，依旧是那个红唇白面的诡异女子！她正站在镜中“婉娘”的身后，手里拿着那把象牙梳，一下，一下，慢条斯理地梳着镜中“婉娘”的头发。每梳一下，现实中勒住婉娘脖颈的发丝就收紧一分！那“咯咯”的骨头摩擦声，正是婉娘颈骨即将被勒断的声音！
“妖孽！”苏少爷目眦欲裂，操起棍棒就向那铜镜砸去！
“砰！”镜面应声碎裂！
镜中女子发出一声尖锐刺耳的厉啸，瞬间化作一股黑烟消散。几乎同时，缠绕在婉娘脖颈上的头发也松脱开来。婉娘“扑通”一声瘫软在地，已然气绝身亡。她双目圆睁，脸上凝固着极致的恐惧，而那一头长发，竟在众人眼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灰白、干枯，最终寸寸断裂，洒落一地。
新房内，只剩下破碎的铜镜，一把掉落在婉娘尸体旁的暗黄象牙梳，还有……那双不知从何而来的、鲜红如血的绣花鞋，静静地摆在妆台上。
后来，有懂行的老人说，那象牙梳，恐怕是前朝某个含冤自缢的新娘之物，梳齿里浸满了死者的怨气。婉娘夜夜用它梳头，无异于以自己的精气魂魄，滋养着梳中的厉鬼，最终被其占据了身子，寻了替身。而那红绣鞋，便是厉鬼索命的标志。
苏家不久后便败落了，那栋宅子也成了凶宅，无人敢靠近。只是偶尔有夜归的人声称，在深夜路过苏家旧宅时，还能听到里面传来隐隐约约的、梳子划过头发的“沙沙”声，以及女人低低的哼唱……
说书老人停下讲述，将那把暗红的木梳轻轻放回案几上。
茶馆内死寂一片，众人仿佛都能感觉到那冰凉发丝缠绕脖颈的窒息感。
油灯的火苗剧烈跳动了一下，险些熄灭。
老人沙哑的声音在寂静中缓缓响起，带着一丝阴冷：
“古物有灵，怨念尤甚。莫要贪图来历不明的旧物，更莫在深夜……对镜梳头。因为你永远不知道，镜子里映出的，是不是只有你一个人……也不知道你手中的梳子，上次梳的，是谁的头发……”
“今夜，散了罢。”
黑暗彻底吞没茶馆，似乎有细微的“沙沙”声，在角落里悄然响起，又悄然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