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明歌看着江无涯挺拔却孤寂的背影,又望了望那座无碑的孤坟,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
秋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带着凉意。
此刻,她终于看清,原来那厚厚的东西是一沓暗黄的纸钱。
纸钱在火焰中蜷曲,化作灰烬,随着秋风打着旋儿飘散。
江无涯将一坛酒开了封,仰头灌下一大口,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他却浑然不觉。
“你是不是也觉得,”
他忽然开口,声音被酒意染上几分沙哑,目光依旧落在跳跃的火苗上,“我对陛下……太过冷血了?”
明歌张了张嘴,想说什么。
但江无涯没有等她回答,仿佛并不是真的需要一个答案。
他又饮了一口酒,然后将一些酒液缓缓倾洒在坟前,看着它迅速渗入泥土。
“其实……”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近乎苦涩的自嘲,“我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
酒意似乎撬开了他紧锁的心扉,一些零碎的记忆片段,伴随着低沉的话语,断断续续地流淌出来。
“母亲她……很喜欢喝酒,尤其是最烈的烧刀子。”
他晃了晃手中的酒坛,眼神有些飘远,仿佛透过时光看到了那个明媚飒爽的身影,“她酒量极好,千杯不醉……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像落满了星星。”
他又洒了一些酒,动作轻柔了些许。
“我记得……她总喜欢在桃树下练剑,花瓣落了满身……也毫不在意。”
“她还会偷偷带我溜出宫,去市集上买糖人……看我吃,比她自己吃了还开心。”
这些记忆的碎片,与他平日里冷峻的形象格格不入,却在此刻,无比真实地拼凑出一个鲜活热烈,曾经深深爱过他,也给过他温暖的母亲形象。
“陛下他……”
江无涯顿了顿,这个名字似乎依旧沉重。
“记忆中……只记得他经常会来,他们二人总是有说不完的话,还会一起练剑,一起爬到屋顶上看星星……那时,母亲总是笑的。”
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带着一种深切的迷茫:“可后来……一切都变了。
“母亲不笑了,他也不再来了……再后来,就只剩下我一个人。”
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沉默地喝着酒,一口接着一口。
烈酒未能浇灭愁绪,反而让那份深埋的孤独与无所适从,在此刻暴露无遗。
他不知该如何对待那个给了他生命,却又缺席了他整个人生,并间接导致母亲悲剧的父亲。
明歌静静地听着,看着他被酒意和回忆笼罩的侧脸,心中酸涩难言。
她没有试图安慰,也没有评判,只是走上前,默默地在他身旁蹲下,拿起一叠纸钱,学着他的样子,一张一张,投入那跳跃的火焰中。
“那之前呢?”
火光跳跃着,映在江无涯深邃的眼底。
听了明歌的话,他沉默了很久,久到纸钱都快燃尽了,才又仰头灌下一口酒,喉结滚动,声音低沉:
“是……一开始,他是在意的。”
他的目光投向虚空,仿佛要穿透时光,看清那些被尘封的过往。
“宫里……不知怎么,就开始流传母亲是‘魔’的谣言。”
他扯了扯嘴角,那笑容里没有温度,只有冰冷的讽刺。
“说得有鼻子有眼,人心惶惶。朝堂上那些大臣,一个个义正词严,联名上奏,逼他废后。”
他又拿起一叠纸钱,动作有些迟缓地投入火中。
“他不愿意。那时候……他顶住了很大的压力,还想方设法安抚母亲,甚至动了清洗朝堂的念头。”
说到这里,江无涯停顿了一下,握着酒坛的手指微微收紧。
“是母亲……她自己不想让他为难。”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有对母亲决绝的心疼,或许也有一丝对当年那个帝王无力境遇的,不愿承认的理解。
“她主动提出,自请废去后位,降为妃嫔。她跟陛下说……只要还能留在宫里,还能偶尔见到他,看到我平安长大,就足够了。”
“她以为退一步,就能海阔天空。”
江无涯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压抑的痛楚,“可她不知道,有时候,退一步,换来的不是宽容,而是……得寸进尺的逼迫。”
曾经的庇护在巨大的压力下逐渐出现裂痕,探望的次数越来越少,宫里的风言风语却从未停歇。
虞非云脸上的笑容也渐渐少了,那双曾如落满星辰的眼眸,日益沉寂。
这段往事,远比简单的“负心薄幸”要复杂和残酷。
它关乎权力倾轧,关乎人心叵测,关乎一个帝王的无奈,更关乎一个女子在爱情与生存间,最终走向绝望的挣扎。
江无涯不再说话,只是沉默地喝着酒,祭奠着母亲那份曾经炽热,最终却被现实碾碎的情意,也祭奠着自己那份从未得到过完整,便已支离破碎的父爱。
明歌没有拦着,只管让江无涯敞开了喝。
她知道,虽然江无涯嘴上不说,但心底里,其实也是渴望得到陛下的关爱的。
江无涯似乎是醉了,迷迷糊糊,比平常细细碎碎的说了许多话。
明歌没有叫醒他,而是半揽着,让他靠在自己的肩膀上,有一句没一句的答着他。
睡吧。
大醉一场,睡一觉,明天醒来,一切都会好的。
秋风吹动两人的衣摆,卷起灰烬与枯叶,在这座无碑的孤坟前,构成一幅寂寥却又彼此依偎的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