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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墨,凉意浸骨。

梆子声响过,子时已至,营田署一片寂静,朔风拂过田垄地头,呼呼作响。

署内烛火噼啪作响,在夜幕之下,将这片区域映照的通红。

一阵阵粗重的喘息声从署内西北角行列齐整的仓廪中心传出,随着凛冽呼啸的夜风穿过荒草,掠过缓坡。

那座曾被黄铜大锁紧锁着的仓廪,此刻被数十支火把笼罩在其中,恍若白昼。

魏铭臻正在亲自指挥手下的金吾卫拿着锹镐等之物,在深坑中刨掘尸骸。

“动作一定要小心一点,尸骸要完整,切记不要因为咱们手下功夫不到位的,耽误或者影响了楚大人的判断。”魏铭臻站在土坑边沿,高声呼喝着。

“放心吧,将军,弟兄们干活手上还是有把门的,将军在上面瞧好就是了…”一名金吾卫笑呵呵说道。

随后,金吾卫们便小心翼翼地刨开泥土,动作轻缓,有的地方甚至直接上手去抠,确保不遗漏掉任何可能有用的线索,也确保了不损坏骸骨本身。

而这时,客舍内,当“验尸”二字从楚潇潇嘴里说出来的时候,李宪虽然双手裹着厚厚的白布,手指上的疼痛让他额头上冒着冷汗,但他还是强撑着站了起来,拒绝了楚潇潇的劝阻。

“本王必须要去,潇潇…我知道你为了我好,但这个案子一开始便是我们两人,此刻你要去验尸,本王也必须在场,不然我不放心…”

他的声音虽然听起来还是那样的虚弱,但眼神中十分坚定,就这样坐在床上看着楚潇潇。

楚潇潇在他一再的坚持下,无奈地看着他,缓缓摇了摇头,思虑再三,最终还是同意了让他陪着自己一起前去。

而后命人端来了一份简单的餐食,两人匆匆应付了几口,便在楚潇潇的搀扶下,一起朝着仓廪走去。

等她们到达仓廪的时候,金吾卫已经在这里挖掘了将近两个时辰了。

当东方的天际终于被撕开一道极其微弱的鱼肚白时,一具完整的人体骸骨,终于被金吾卫们从土坑的夯土土壁中搬了出来。

他们用仓廪上拆卸下来了木板和白布,将这具无名骸骨小心翼翼地摆放在门前临时搭建的简易木台之上。

骸骨上原本土黄色的泥块还有缠绕在关节处的一些黑黄色的草根,细小的碎石,以及一些非常难以辨别的丝线,看起来似乎是曾经身上裹着的衣物,都一点点清理了出来。

按不同的位置,不同的种类,都整整齐齐放在了一旁,等待着楚潇潇前来验尸。

“殿下,楚大人,都已经准备就绪,就等您二位来勘验了…”

魏铭臻隔着老远就看到她们两人的身影,一溜小跑近前,躬身抱拳。

李宪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今日体力消耗太大,让他的身体还是稍显虚弱,连话也不想说。

魏铭臻自然明白,便恭敬地跟在两人身后。

楚潇潇早已准备就绪,换上了她那身森白的仵作服,口鼻处蒙着在药水中浸泡了许久的面巾,只露着一双鹰隼般锐利的眸子。

孙录事则在一旁让人搬来一个非常小的案几,努力平复着有些过快的心跳,将笔墨纸砚、验尸格目及可能会涉及到描绘临摹尸骨方面的一应之物准备妥当,一一摆放整齐,深吸一口气,这才掭笔蘸墨,等候着主事大人。

“魏将军,现场除了金吾卫,其余人一概不允许靠近…”站在临时搭建的验尸台前,楚潇潇沉声道。

“是…”魏铭臻接令转身,吩咐手下把守住仓廪的四周,而自己则按刀立于楚潇潇身后,背对着她,眼睛警惕地看向四周。

“王爷,咱们开始吧…”楚潇潇的声音透过面巾传来,语气中十分平静,完全听不出她有任何的情绪或者思绪波动,紧接着扭头对着孙录事说道:“准备记录,不要有遗漏的地方…”

“是…大人。”孙录事微微颔首,正襟危坐,全心神专注于笔下这一块寸方之地。

楚潇潇立于验尸台前,并未立刻动手,而是站在尸骸前,绕着走了一圈,目光如炬,将尸体从头颅至双足,扫视了一圈。

在此间的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生怕惊扰了楚潇潇的验尸过程,仓廪内只闻火把和火盆的噼啪声,除此之外寂静无他。

李宪屏息凝神,跟在她后面,双目死死盯着自己发现的这具尸骸,牙齿轻咬下唇,眼神中尽是愤懑和怒火。

“录…如意元年,十月十二日晨,于凉州营田署官仓廪地坑中,起获一具无名骸骨,深埋四尺,特行勘验…”半晌,楚潇潇才缓缓开口,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验官…都畿道刑名勘验使,大理寺骨鉴司主事楚潇潇,在场人员…寿春王殿下,金吾卫中郎将魏铭臻…”

孙录事运笔如飞,墨汁在纸上洇染开来,几乎没有丝毫停顿,依言记录。

楚潇潇缓缓移步到木板搭成的验尸台的左侧,目光沉静,平静道:“观其全貌,全副骸骨一具,没有缺失,没有折损,有大量泥污附着在骨面之上,金吾卫掘得此骨,已进行过简单的清洗,浑身骨骼未见明显断裂,未见蛇虫噬蛀,需进行二次清理,彻底清除骨面上的泥渍…”

楚潇潇取过软鬃毛刷,竹篾签及浸过水的粗细麻布各两块,从骸骨的头顶开始,一路向下,动作轻缓,逐一向下清理骨骼表面的泥土,剔去嵌缝泥垢,不伤骨面分毫。

她清理得极其有章法,完全按照验尸的基本流程,依头…颈…躯干…四肢之序,确保不遗漏任何一处容易被忽视的角落。

“骸骨完整,关节没有折损,通体未见大型兽类啃咬齿痕,可以排除死后遭到豺狼等野兽的扰动…”

一边说着,一边俯下身子手指尖轻轻在颅骨上划过,“颅骨圆润饱满,额顶结节显着,眉弓平滑,几乎没有凸起,下颌角开阔…”

而后伸手在下颌处比划了一下,“大约一扎宽,为女子之相…”

孙录事时不时抬头瞥看着楚潇潇手下验看的部位,随即连忙在格目上写道:“经验,从尸骨头颅样貌,判断死者为女性。”

而后,楚潇潇又将颅骨捧起来,“细细观察其骨缝,矢状缝…冠状缝…人字缝…每一处皆清晰紧密,全无愈合之迹,再验齿列…”

孙录事探着头忙向楚潇潇手中看去,随后又低下头奋笔疾书。

楚潇潇盯着颅骨看了一会儿,这才轻轻掰开口,缓缓说道:“恒牙三十二颗俱全,齿尖锐利,磨耗极微,盖因饭食多精细,推测其因为富庶人家,立事牙尚未萌发,牙冠藏于颌内…初步断定其年方十六左右,还需进一步验看…”

孙录事下笔飞舞,“验:颅缝未合,真牙未出,齿尖无磨,三者相佐,推其年岁,确在二八之下,乃至更幼…”

楚潇潇瞥了眼孙录事,见其跟着自己的速度,于是放下颅骨,向下移动到胸肋部及脊椎部位。

就在此时,她手下的动作忽地一顿,眉头微微蹙起,“经清理,上身骸骨本色应呈灰白状,但是此骨架胸骨,多处肋骨及脊椎四五节,颜色出现异常乌青暗沉,不是泥渍,亦非淤血渗入,且色已沁入骨理,疑为中毒,需后续查验判断…”

孙录事一字一句将楚潇潇所言全部在格目上清晰写下,这才抬头看着主事大人,等着她下一步的动作。

李宪在一旁看的津津有味,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见楚潇潇验尸探骨了,但依旧是喜欢看着她那双专注的眼神。

楚潇潇只是侧脸用余光瞥了眼盯着自己的李宪,没有理会他,快步移动到右手边,开始仔细清理着骨盆处。

方才听李宪说起,这具骸骨的主人生前遭受过非人的折磨,导致盆骨有断裂,此刻清理时,她尤为审慎,一寸骨面都不肯放过。

她虽戴着手套,但仍轻轻以手指拂过骨面上的起伏,然后观察耻骨的连接处,眉头一紧,才说道:

“确定死者身份,重中之重便是这个盆骨,观察它的形状,宽阔而浅,上口近圆,下口豁达…可以确定其为女性,结合刚刚对口齿的勘验,正处于豆蔻年华…”

她这话既是说给孙录事,同时也是说给李宪听的…白日里,李宪虽然根据以往翻阅过的典籍判断出其为未生育之黄花闺女,但那一切都停留在纸上谈兵。

每次楚潇潇验尸之时,李宪总会从旁观看,一为观察仵作验尸时的具体流程,二便是为了见证更多的可能性,尤其是书上没有写到的内容。

果不其然,李宪等这俩大眼珠子,紧紧盯着楚潇潇手上的动作,不舍得移开半寸。

只见楚潇潇又将手轻轻地在耻骨上摩挲了一把,“耻骨表面光滑平坦,无脊无沟,如初磨之玉,未见有分娩所致之瘢痕沟壑,联合缘尚未形成,形态稚嫩…尺…”

她将手伸在背后,孙录事急忙放下手中的毛笔,从旁边的木匣子里取出来一把木尺迅速递了过去。

在耻骨面上比划,楚潇潇这才说道:“耻骨弓角开的极大,近乎持平…”

她缓缓直起身子,仍然面无表情,沉吟片刻后,缓道:“依汉代《理伤续断秘方》及仵作世代相传之要诀,照此骨盆的一系列特征,毫无疑问这是个姑娘,再根据观察到的盆骨面上的光滑程度,及耻骨弓形远超矩尺之限,年岁当在…二七至二八之间…”

孙录事笔尖微颤,心中感到一紧,又是一具年轻的尸骸…但略微顿了顿,提笔写下:“经核验:与头骨勘查结果对应,年岁极轻,确断为二七至二八之年…”

紧接着,楚潇潇握着矩尺开始丈量尸骸身长…

大约几息之后,她将尺子放在一边,脸上已有些许凝重:“股骨…自头顶至内髁,长约一尺五寸八分…胫骨,自外平台至内踝,长一尺一寸五分…依本朝女子身量推演法计算,其身长约五尺一寸,体态娇小,亦符合二八之龄…”

一直站在她身后观看的李宪,此刻脸上的轻松已荡然无存,只有愈发感觉到的沉重…经过楚潇潇如此专业的勘验,与自己当时的判断无二。

大好年华,花一般的年纪,就被这些贼人们迫害致死,真的是禽兽不如。

同样,楚潇潇的脸色也更沉了几分,尸骸基础的情况既定,她心中猛然想到洛阳城外那具年仅四五岁的幼童,再看着眼前这具与之有着相同经历的亡者,让她勘验的动作一时间有些滞缓。

她缓缓走到一边,平复着自己翻涌的心绪,过了好一会儿,才又回到木台之前,目光凛冽,开始逐寸检察骨骼上的损伤…

一对眸子重新落回骨盆和耻骨位置,回想着李宪方才对她的话,俯下身子细细观察,忽地感觉呼吸骤紧,说话也有些颤抖。

“耻骨…此具尸骸的左右耻骨,上下支交汇的地方,有多处旧创裂痕…”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强行压抑的愤怒,在场的人无一不感到一阵寒意瞬间袭来。

“断处已有骨痂生成,显然愈合不良,形态歪扭错位,这是生前曾遭受到巨大力量的猛烈冲击所致,绝非寻常摔倒或跌落而成…”

孙录事正在书写的手腕突然一抖,豆大的墨汁在验尸格目的纸张上洇开一小团,他急忙稳住颤抖的手,心下骇然,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从心底升起。

楚潇潇面色寒峻,刚刚在房间里只是听李宪这样说到,但眼见如此,着实令她心中难以保持镇静。

“根据盆骨和耻骨处的裂痕,可以推测出,死者生前遭受了不止一次的非人凌虐,以致于盆骨损毁严重…耻骨亦然…”

她的话戛然而止,深深吸了一口气,尽力让自己冷静下来,转而看向胸腔。

以浸过烈酒后的麻布再次擦拭肋骨、胸骨表面,将掩在顽固泥渍下的乌青色彻底暴露在噼啪作响的火把光线下,她的双拳倏地握紧,指节也因用力而泛白。

“肋骨无明显外伤,依先前整体勘验结果论,多根裂谷表面色异,非自然形成,亦非血瘀深入骨理,尤以第三至第七肋为甚…”

她抽出别在腰间的“天驼尸刀”,从骨面上轻轻刮取了一些下来,将其置于一碗酒中,静静观察酒水的变化。

约莫过了十息左右的时间,碗中的酒水上漂浮着一层淡淡的浅蓝色物质。

“记:死因中毒而死…毒在生前便已入体,随着时间而渐渐深入骨中,加之生前被人暴力摧残,加速了毒在体内的速度,最终毒发身亡…”

现场的气氛骤然变得压抑起来,每一个人都气愤不已。

魏铭臻按刀的手青筋暴起,眼中杀机一闪而过,厉色盯着面前木板上这具年轻女尸。

李宪更是再一次激起了他心中的愤怒,微眯的双眼也难掩其身上散发出的杀意。

早在坑洞中他便推断了一番,即便是在和楚潇潇说得时候,他也希望自己的推断是错误的,典籍中的记载是有问题的。

但此刻得到楚潇潇最为确切的证实,心中不禁怒火翻腾,他在心中暗暗下定决心…无论是谁,无论他有多大的背景,多高的官位,也一定要将其绳之以法,以正国法!

每一个人的内心都无比煎熬,二八年华的姑娘,还未嫁人,却被人以这样的方式砌在了夯土堆中,她还没有来得及享受美好的人生,就这样在西北这片戈壁上,香消玉殒。

时间一分一秒在流逝,楚潇潇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深吸一口气,取出自己的“白骨银针”,从中捻出一根最长的,轻轻地探入了右边第五肋,中间乌青色最深的位置…

两侧燃烧的火把,将她凌厉的眼神映亮。

在火光跳动的影子中,众人目光齐刷刷盯在针尖上,整个现场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细微的“呲呲”声从楚潇潇手中传来,银针稳稳地刺入骨中,她捻动着尾端,手指屈起,轻轻弹了两下。

几息过后,银针缓缓拔出,针尖脱离骨头的刹那,在周围的火光下,针尖上那一点点的银色亮光竟泛起了深蓝色的光泽。

楚潇潇捻着银针的手猛地一震,双眸死死盯着针尖上的颜色,身体晃悠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

还是李宪不顾自己双手上的疼痛,上前搀扶着,这才没有让她跌倒。

“潇潇…你没事吧…”手指上传来的剧痛,让李宪额头冷汗直流,但他依旧咬着牙撑着楚潇潇。

楚潇潇猛地抬头看向身边的李宪,眼中已是赤红一片,额头上血管暴突…这抹蓝色,就好似噩梦一般,从洛阳跟着她们一路到了西北。

“王爷…‘龟兹断肠草’!”

闻言,李宪也是明显一愣,满眼的不可置信,就在楚潇潇将银针缓缓举起,放在他眼前的时候,他只觉后背一股凉气嗖嗖直窜。

从运河中发掘出的第一具尸体,到后来洛阳县报上来的几具无名骸骨,包括死在山丹的孙康,都是死于此西域奇毒,由此可见,这桩案子,也是同一批人所为。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唯有胸脯起伏剧烈,金吾卫们面面相觑,自打他们护卫楚潇潇查案开始,已经是第三次见到这种毒了。

营田署再一次陷入死寂之中……

过了半晌,楚潇潇默默地将银针置于白瓷盘中,那抹深蓝色触目惊心。

她缓缓摘下嘴上蒙着的面巾,脸色煞白,唯有眼中燃起熊熊烈焰,“王爷,此毒贯穿整个案件,将所有的谜团串在了一起,其源其流,其主其从,必然涉及一张笼罩西北的巨大暗网。”

“放心,本王在这里,无论是山丹马场还是营田署,更或是凉州大营,不管他官多大,品阶多高,我一定不会放过他!”

李宪环顾四周,在楚潇潇耳边低声耳语,他知晓眼前少女的惨状,也知道“龟兹断肠草”是楚潇潇心中永远抹不去的伤疤,不过他此刻更多地是想安慰楚潇潇,给她一定的支持。

而楚潇潇这时心潮翻涌剧烈,言语间句句寒意彻骨,原本以为只是简单的军马走私,随着调查不断深入,“突厥密文”的破译,西北边疆已是溃堤之穴。

一方面边军在走私军械,资助外地,袭扰边境,另一方面,在军械走私贪墨这汪深水之下,还隐藏着如此阴毒残忍的东西。

“王爷…”她伏在李宪耳边,用仅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我们必须要尽快和沈叔叔联系上,他是我父亲的心腹,对于父亲当年调查此毒一事,必然知情,有了他的帮助,这个案子或许就迎刃而解了…”

李宪即刻了然,但旋即眉头一皱:“沈括在郭荣的监控之下,我们公然前往寻找,只怕打草惊蛇,万一郭荣狗急跳墙,将沈括杀了…”

“所以…我们需要商议一个万全之策…”楚潇潇自然也想到了这一点,自己一旦再去找沈括,势必要经过郭荣,这样以来,以郭荣的城府,必定会猜到自己的身份,那前面所做的一切努力就都白费了。

至于沈括,若这个“龟兹断肠草”确为郭荣等人的毒计,那只要自己去寻他,恐怕用不了几日,自己就会得到一个沈括暴毙的消息。

二人还在这边低声商议,如何避开郭荣的眼线,秘密与沈括会面。

恰在此时,一名金吾卫在坑底疾呼,声音中带着明显的惊诧:

“殿下,楚大人,将军,你们快来…这…这坑下面似乎还埋了其他的东西…”

楚潇潇和李宪闻言都是一震,急忙快步来到坑洞边,借着魏铭臻手里的火把,向下看去。

只见在发现尸骸的夯土中,金吾卫刨出了一个非常小的香囊,眯着眼仔细望去,这个香囊鼓鼓囊囊的,似乎里面装着什么东西。

“把那东西拿上来…”李宪高声喝道,随后转头看向身后的金吾卫,“再下去一个,继续挖,看还有没有其他的东西了…”

魏铭臻一挥手,又有一名金吾卫兵士纵身一跃,跳入坑中,与坑底那个一起,用锄头和锹、镐在发现骸骨的地方,继续向深处挖去…

而坑底那个金吾卫应了一声,极其小心地将香囊从泥土中彻底清理出来,递给了坑口边沿的魏铭臻。

魏铭臻接过香囊的瞬间,入手感觉颇有分量,他仔细检查了一下外观,再三确认无害后,转身将其恭敬地呈给了楚潇潇,“楚大人,这便是从夯土中掘出的东西…”

楚潇潇的心跳兀地加快了几分,伸出带着手套的手,接过了这个与尸骸一同掘出的香囊。

这个香囊不大,原本布料的颜色和材质已然难以辨认,但依稀可以看出是某种上乘的锦缎,边缘还绣着复杂的牡丹纹样,做工颇为精细,绝非普通农家女子所用。

探着鼻子轻轻嗅了嗅,香囊本身因埋藏在土壤中已然受潮,几乎闻不到原本的味道了,只剩下淡淡的泥土和尸体腐烂后的发霉气味。

她扭头看了李宪一眼,两人避开所有人,再回到了尸骸的旁边。

李宪忍着手上不适,凑近过来,眉头紧锁,目光紧紧盯着楚潇潇的动作。

楚潇潇小心翼翼地将香囊解开,囊口被塞的很紧,她只得用两根手指缓缓探入,指尖传来的冰凉坚硬的感觉,让她觉着此物非同寻常。

当即四下环顾,确定除了自己和李宪之外无人注意此物,这才缓缓将里面的东西倒在自己手上。

先是一些已经看不出原样的深色块状物,似乎是早已失效了的干枯香料。

紧接着,一块硬物紧随其后自香囊中掉出…两人定睛望去,心中不由得疑云顿生。

那是…半枚带着些许锈色的铜符。

只有巴掌一半的大小,边缘呈现出一种不规则的断裂,但裂口处却又十分的光滑平整,似乎是故意为此。

铜制的东西,因为在泥土中埋藏了已久,表面上已然是锈迹斑斑,楚潇潇捻出一根银针,非常细致地将上面的铜锈刮了一些下来。

“应该是死者生前随身携带的东西…”楚潇潇眉头微蹙,缓缓说道。

“不对…”李宪听着楚潇潇的推断,有些疑惑道,“有些不对劲…”

“王爷莫非想到了什么?”楚潇潇见李宪一个劲摇头,连忙出声问道。

“以我们对‘血衣堂’的掌握情况,他们绝非是一般的组织,这个姑娘被杀害的时候,以那些杀手的行事风格,一定会搜查才是…”

李宪略微顿了顿,将自己疑惑的地方说了出来,“怎么可能让这样关键的证据留在身上,这不合逻辑啊…”

楚潇潇沉吟片刻,而后道:“王爷,我们不妨大胆假设一下,如果这个姑娘是突然暴毙而亡,或是在某些人的暴行之下意外毙命的话…”

李宪歪着头看着她,似乎有些明白她要表达的意思,“你是说…这个人本来是被看管或是监视,但有人对其施暴,致其死亡,或者说是某些人对这个姑娘的折磨,致使其暴毙,怕幕后之人追查,因而抛尸灭迹,只是为了掩盖自己的过错?”

楚潇潇颔首,眼神中闪过一抹厉色,“这种可能目前来说应该是最大的,除此以外,我想不到还有什么原因会让他们将重要的线索留在这不见天日的坑洞之中…”

随后,她缓缓低下头,目光再次落在手中这半枚铜符之上,上面虽然被铜锈覆盖,但依稀可以辨认得出,某一面雕刻着一匹昂首挺立,似乎在在朝前行走的骆驼,而骆驼的上方,则是一轮弯弯的新月。

整个雕刻工艺十分精美,虽在地下一年之久,然古朴的形制,流畅的线条,带着明显的异域风情,与中原各地的风格迥异。

她从旁端来一盆清水,将铜符置于水中仔细清洗,将上面的浮土和泥渍彻底洗净。

再拿出来时,李宪也看的真切…骆驼与弯月,就像是一副绝美的西域风情画,在这巴掌大的地方竟能让人直观感受到西域驼队的风貌。

“王爷可曾认出这代表着什么?”楚潇潇看了半晌,也没有看出什么门道,想到李宪曾经常在鸿胪寺翻阅典籍,便向他寻求答案。

“稍微近一些…”李宪伸出手想拿,但才反应过来自己的手上还裹着厚厚的白布,便让楚潇潇将铜符递近了些。

细细端详了一阵子,他皱着眉头在脑海中回想古籍中是否有对西域符号,图腾或是标记之类的记载。

过了一会儿,叹息一声,摇了摇头,“本王判断不出来…骆驼也好,新月也罢,这都是西域各地常见的图案,常用于商队的标识,通关凭证,某些特定国家或组织的信物,甚至还有可能是一个家族的传承…可能性太多了…”

他顿了顿,接着说道:“而且还只有半枚,图案都没有完整出现,在西域同样有骆驼和新月出现的图案足足有上百种,涵盖了各地,各行业,要想确定,除非把另半枚也找到,或许可以找到…”

听着李宪的话,楚潇潇心中同样充满了疑问,这半枚铜符的意外出现,让本就迷雾重重的案件更添了一份诡谲。

死去的这个少女是谁?

从验尸的结果看,这名女子是土生土长的汉人,为何身上会携带着这种带有西域风格的铜符?

这铜符和她被“龟兹断肠草”毒杀有何关联?

其中,与边军走私一案和洛阳骸骨一案,是否又存在着某种未知的联系?

楚潇潇缓缓抬起头,将铜符在手中紧紧握住,眼睛穿过晨起的薄雾,仿佛要透过这戈壁滩上的薄雾,看向西北这片黑暗背后的真相。

“郭荣…会是你吗?”她眯着双眼,朱唇微启,小声呢喃了一句。

“王爷,这枚铜符绝非寻常配饰…它既然被珍藏在香囊之中,随身携带,可见其对主人而言必然意义重大…”

过了约莫半柱香的时间,她才缓缓转回头,对着李宪沉声道,“现在所有的证据和线索都在指向西边,毒草是西域的,铜符也是西域的,而且如果郭荣他们要走私军械,突厥也在西边…”

李宪闻言点头表示同意,“没错,洛阳骸骨上的‘突厥密文’,毒死他们和孙康的西域奇毒,还有如今这妙龄少女身上的西域铜符…这一桩桩,一件件,都和西北这片地方有关啊…”

紧接着他的脸色一沉,眼眸凌厉,“本王现在怀疑,不仅仅是凉州,只怕整个陇右道都被一张看不见的大网死死地罩住了…他郭荣一问三不知,本王就不信这么大的事情,他这位西北的一军主帅像个聋子,瞎子一样,什么都不清楚。”

两人对着这半枚铜符研究了半天,翻来覆去,试图从上面每一个细微的划痕,每一处铜锈,甚至是原本雕刻的骆驼和弯月中找出有用的线索,但最终不过是一场徒劳。

铜符上面,什么都没有,就是一块非常普通的牌子,此刻静静地躺在楚潇潇掌心,拒绝透露出更多的信息。

“看来…光靠我们俩,是看不出这铜符的来历了…”李宪重重叹了口气,神色间略带着些许挫败感。

楚潇潇没有立即回应,转而将铜符小心翼翼地用干净的绢帕包好,收入怀中,将其和自己的“白骨银针”放在一起:

“王爷莫要灰心,暂且将其收好…待见过了沈括,他常年驻守凉州,与西域诸部打交道甚多,或许多少会有些头绪。”

李宪也只得点点头,眼下除了等待,再没有其他的好办法了。

之后,金吾卫又在坑中进行了更彻底的搜查,最终只找到一枚款式简单的普普通通的银簪,除此,再无其他有价值的发现。

线索似乎在这里再次断掉了。

少女的身份和铜符的来历成谜,唯一的共同点,便是那在本案中无处不在的“龟兹断肠草”。

面对再次陷入僵局的调查,楚潇潇和李宪都明白,必须调整策略了。

若继续在营田署里展开调查,只怕也难有其他进展,反而这件事可能很快便被郭荣知晓,而后派人将自己这几个人灭口。

当楚潇潇和李宪二人回到暂居的客舍时,天光已然大亮。

折腾了一夜,两人皆是疲惫不堪,尤其是李宪,缠在双手的白布此刻隐隐有些往外渗血。

“王爷,怎么样,要不要紧…你的伤口又开始向外渗血了…”楚潇潇刚插上门闩,回头就看到李宪那殷红的双手。

“没事…潇潇,一点小伤而已,只是刚刚听到那姑娘生前的情况,难免情绪上有些激动…”李宪缓缓坐在桌旁,看着自己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双手,眉头紧锁。

楚潇潇见状也不再说什么,踱步到窗边,望着窗外逐渐热闹起来的营田,目光却并无聚焦,只是面对着这一片广袤的田野环顾。

屋内寂静了片刻,她又一次拉开门左右看了一圈,确信周围没有人近前,这才从腰间摸出用绢帕包裹着的半枚铜符。

李宪也靠近了一些,晨曦透过窗户纸照在斑驳锈迹的铜符上,那不同于中原地区的浮雕,虽掩在铜锈之下,却依旧能看到内里泛着的寒光。

“骆驼…弯月…”楚潇潇喃喃自语,手指在断裂面一点点摩挲着,“这东西西域风格如此明显,它究竟是用来做什么的呢?这姑娘将此物贴身保管,是为了告诉我们她的身份呢,还是为了告诉我们凶手的来历呢?”

她缓缓抬起头,看向李宪,眼神中充满了困惑,“王爷…就这么个东西,和‘龟兹断肠草’一样,都只有一点点信息,就像那拼图上散落的碎片一样,但我们却找不到将它们拼接起来的那张底图。”

李宪听着她的话,眼神向下一瞥,移向了手中的那枚铜符,沉吟道:“我想…这副底图,极有可能在沈括那里,他是你父亲的心腹,自然了解的要比别人还要多…”

“现在的问题是…如何见?”楚潇潇眉头一皱,压低声音,“凉州大营到处都是郭荣的人,我们要是明目张胆去找一个斥候营校尉,必然会引起郭荣的警觉,若他真是这些案子幕后最大的一个人,只怕我们还没有见到沈括,沈括就已经遭遇不测了,孙康的前车之鉴还在眼前…”

李宪点了点头,脸色也变得凝重起来,楚潇潇所言确实是目前他们最大的担心,按照“血衣堂”杀手们的动静还有这一桩桩案子摆在眼前,贸然去大营找沈括,不免他也会落得个和孙康一样的下场。

“怎么办…怎么办…”他站起身在屋中踱了两步,忽然停下,眼中闪过一丝光亮,“得找个稳妥点的地方,秘密会面,而且还得以正当的理由将沈括叫来。”

“封之绗…”楚潇潇微微一怔,随后一个名字脱口而出,“他临走前和我说过,如果有事就去凉州城内他的药铺寻他。”

李宪牙齿咬着嘴唇思索了一阵,点点头肯定道:“对…就在封之绗的药铺中,他在凉州城内开馆行医,每天人来人往的,更加不容易引起别人怀疑,而且…即便有人跟踪沈括,在那种地方也难以时时刻刻盯死…”

楚潇潇低下头思虑这个计划的可行性,半晌后,猛然抬头,“那我们就选择在封之绗的药铺中,并且王爷手上的伤正好可以是一个十分恰当的理由,隔三差五去换药,借机与沈括取得联系,约定在那里密会,同时这两人又是我父亲的旧部,两下印证,还能相互补充线索…”

但旋即话锋一转,又说了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可…我们以什么借口将沈括叫出凉州大营而不会引起郭荣的怀疑呢?”

李宪笑了笑,“这还不好办,上次问询完大营的人后,临走前郭荣不是和你说了如果后面再有什么需要,他全力配合…”

他眼中精光大作,嘴角的弧度不禁又上扬了几分,“话,可是咱们郭大将军亲自说的,就算他再有不甘,也断然不能拒绝,只不过是派人跟着沈括罢了…”

楚潇潇权衡了一番,最终点了点头,“好,这是眼下最可行的办法了,就依王爷之计,事不宜迟,我们先行返回凉州,去和封之绗见个面,将计划告知他,而后我再以勘验使的名义,将那些校尉叫来凉州,料他郭荣也不敢怎样…”

两人计议已定,便不再有片刻耽搁。

楚潇潇将铜符重新收好,放回身上,李宪则唤来了魏铭臻,告诉他即刻返回凉州,此地由凉州长史坐镇,元振威随他们一同返回。

魏铭臻领命前去,屋内的楚潇潇和李宪则对视一眼,脸上露出一个默契的笑容……

? ?明天更新的时间可能会晚一些,还希望宝子们能够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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