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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宪!”

楚潇潇只觉心脏猛地一缩,几乎是踉跄着冲到窟窿的边沿,半跪下来,朝下望去,看着眼前这个浑身污秽的身影,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攫住了她。

直接脱口喊道,省去了所有的敬称,眼中满是焦急,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李宪闻声抬头看去,脸上虽然已全是血污,发冠歪斜,几缕发丝黏在湿漉漉的额角,平日里那个自诩风流倜傥的寿春王形象荡然无存,此时的模样甚是狼狈。

当他看清楚窟窿旁边露出来的那张满是惊急与担忧的熟悉人脸,扯了扯嘴角,想如同往常一样露出一个漫不经心的笑容安慰她,却不知扯到了哪处磕碰到的伤痛,没来由的阵痛让他刚刚咧开嘴的笑容有些僵硬。

“啊…是潇…潇潇啊…没事,本王没事,好的很呢…”

他的声音显得十分虚弱,且因为长时间的呐喊而导致沙哑,“就是一不小心踩空了,不碍事…”

他试图将自己的困境轻描淡写地带过,但苍白的脸色和额角流淌的冷汗,将他这份强装的镇静出卖了。

“快…快下去救殿下上来…”楚潇潇厉声喝道,手臂一挥,身后两名金吾卫随即毫不犹豫地跳下深坑。

两个金吾卫的兵士此时已将李宪高高托举起来,上面的金吾卫在魏铭臻的指挥下,从别处找来了绳子,大家合起来七手八脚地将他拉出了深坑。

刚爬上来的李宪,脚下一软,虽然在众人的搀扶之下,仍险些栽倒,楚潇潇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毫不犹豫地伸手扶住了他的手臂,单薄的身躯支撑住了他大部分重量。

手刚搭上去,楚潇潇便感到掌心中传来一阵冰凉,还带着一些湿滑的黏腻感。

她赫然低头,目光在李宪那双沾满血污,遍布纵横交错划痕的双手上停滞,这双原本养尊处优,白皙纤细,惯于抚琴弄墨的手,此刻竟还在汩汩冒着血珠,指头上,手掌心手背几乎全部都是泥土,显得格外刺目。

一股酸涩的热流猛地冲上楚潇潇的眼眶,视线瞬间在眼前模糊了一瞬…他…他究竟遭遇了什么,这样一个如此重视自己外貌和形象的寿春王,此刻竟如当街乞讨之人无差,还受了这样重的伤,十个手指头都快溃烂了。

她飞快地眨着眼睛,将头微微仰起,强行将那一股不合时宜的湿意生生逼了回去,但一股无明业火却随着心中腾起的后怕熊熊燃起。

扭头冲着站在门口的金吾卫,声音不受自己控制地显露出一丝厉色。

“你们一个个还愣着干什么,都是木头吗?把那郎中给本使叫来,要快,孙健没什么事了,殿下的伤势重要,就是拖,也给我在最短的时间内拖来,殿下有个三长两短,我诛他三族!”

楚潇潇从未如此疾言厉色,尤其是在人前。

身后的金吾卫在这一个月的时间里,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位一向以冷静自持的勘验使楚大人如此暴怒,仿佛被触碰到了逆鳞一般,眼神犀利的好似刀子一般,几乎都能杀人了。

而在场所有的人闻言皆是一愣,就连魏铭臻都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一句惊了一下,只觉后背一阵凉风吹过,身上汗毛耸立,身体微微颤了一下。

在仓廪这里的众人霎时间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生怕一丁点响动便惹恼了这位年轻的女官。

门外两名金吾卫不敢有丝毫怠慢,当即抱拳应了一声:“是!”。

立刻转身飞奔而去,犹如离弦之箭,速度超过了平日里追捕逃犯的速度,直奔孙健住所的方向,看样子是正准备去“架”郎中过来。

无论是谁,心中都似明镜一般,今日要是那郎中晚来一刻,估计都不用出了营田署,就被楚潇潇斩首示众了。

现场一片混乱,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受伤的李宪和勃然大怒的楚潇潇身上。

没有人注意到,一直跟在刺史元振威身后,沉默不语的长史盛祎,在看到这个坑洞,尤其是坑壁上被李宪翻出来的泥土和隐约可见的挖掘痕迹时,他那张万年不变,毫无表情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丝慌乱紧张的情绪,而向来沉静似水的双眸中,也是第一次闪过一抹绝望的神情。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藏在袖中的拳头,目光死死盯着那个坑洞,一寸也不敢移开,仿佛下面有什么东西能让他打心眼里产生惊恐,甚至要了他的这条命。

然而,楚潇潇此刻满心满眼地都是李宪那双还在顺着指尖滴血的双手,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位长史大人的异常反应…

随后,她命几个金吾卫将李宪抬着,把他安排在营田署一间相对干净的客舍内。

郎中几乎是被金吾卫挟持着“请”来的,气喘吁吁,一路上早已吓得面无人色,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当他被带到客舍门口时,金吾卫松手的瞬间,双腿一软,直接跌坐在了地上,“大…大人…草民只是个郎中…不…不知所犯何事…”

楚潇潇扭头瞪了他一眼,“别废话,快过来给殿下治伤。”

听到她说明了来意,这才深吸一口气,悬着的心才算是稍微放下去了一些,连滚带爬地来到窗边,检查着李宪有些溃烂的双手。

在楚潇潇犀利目光的注视下,他战战兢兢为李宪清洗伤口,上药包扎。

清洗的过程中,药水刺激到伤口,李宪疼得倒吸了几口凉气,愣是咬着牙没有哼出一声…他不能在楚潇潇面前展现自己脆弱的一面,再疼,也得忍着。

额头上的冷汗冒的更厉害了,楚潇潇站在旁边紧抿着嘴看着,一言不发,但周身散发出来的一股浓烈的杀意,让整个房间的温度瞬间降到了冰点。

好在除了双手的皮外伤和掉落坑洞中出现的一些磕碰淤青外,并未伤及筋骨。

楚潇潇就这样一直守在旁边,冷冷地看着郎中将伤处处理完毕,又看到李宪因为体力消耗严重,十分疲惫地沉沉睡去,呼吸也逐渐平稳起来,这才稍稍松了口气,但紧皱的眉头却始终没有舒展,眼底尽是一片凝重,浓得化不开。

“大人,这几日一定要让殿下安心静养,双手切勿被水沾湿…”郎中在包扎完后,又坐在书案前掭笔写了一副药方,递给楚潇潇,“按这上面的药方抓药,一日两次,不出五日便可痊愈…”

楚潇潇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沉声道:“多谢,那殿下手上的伤…”

郎中知道她要问什么,眯着眼说道:“大人请放心,小老儿的草药虽不及皇宫中的那样珍贵,但在止血镇痛,让皮肉长的完好如初方面,还是十分有信心的…”

说着,便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瓷瓶,放在了桌上,“此药三天敷一次,涂抹在患处即可,约莫不出十日,手指就能恢复成之前一般。”

闻言,楚潇潇立刻抱了抱拳,对郎中以示感谢,又命孙录事拿进来白银五十两交予郎中,“这是一点心意,万望您老收下…”

郎中急忙摆手拒绝,“不不不…大人,这钱太多了,小老儿这些药顶破天也不到一两银子,受之有愧,受之有愧。”

“您老一定收下,莫要推脱,治好了殿下,就是有大功于社稷,这点银两也够您后半辈子衣食无忧了,拿着…”楚潇潇不容那郎中分说,直接将五十两白银硬塞在了他的手里。

郎中见推脱不掉,便只得收下,再三叮嘱了一番,而后背好自己的药箱就要离开。

就在临出门之前,忽然想到了什么,转身又坐在书案前,提笔写了几个字,交给了楚潇潇:“大人,这是小老儿药铺的地址,如有需要,尽可派人前来唤我,草民一定尽力协助。”

“如此,那潇潇在此谢过了…”说罢,恭恭敬敬对着郎中鞠了一躬。

而就在这鞠躬的瞬间,郎中眼角的余光忽地瞥见楚潇潇脑后发髻上插着的白骨簪,身躯一震,愣在了当场。

“大…大人…您…”张大嘴巴,满眼的惊讶,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嗯?老丈怎么了?是本使哪里失了礼数?”楚潇潇见他盯着自己十分的诧异,又张开手臂看了看自己的穿着,没有任何的问题,却不知为何眼前这名郎中会如此惊慌。

“没…没什么…许是我看错了…”

郎中望着楚潇潇发髻上的白骨簪,眼神闪烁着一丝复杂的情绪,最终化为一声叹息。

缓缓摇了摇头,转身背起药箱便要离去,背影中却透出几分仓皇与落寞。

楚潇潇心中顿时疑窦丛生,方才郎中看到她簪子的那一瞬间脸上露出的震惊,绝非寻常。

她立刻向守在门边的孙录事递去一个眼神。

孙录事会意,快步上前,非常客气的挡在了门外,脸上依旧是那一副笑眯眯的表情。

“老丈留步…”楚潇潇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不容他人拒绝的口吻。

郎中脚步一顿,身体一震,有些僵硬地缓缓转过身,脸上挤出一丝勉强的笑容:“大人…还有何吩咐?殿下的伤,小老儿已经处理妥当,药方和草药也都留下,注意事项也已告知,不知您…”

楚潇潇没有接话,而是亲自上前,伸手扶着老郎中的胳膊,将他搀到椅子旁,待他坐下后,语气也变得轻柔了不少。

“老丈莫慌,安心在这里坐着…”边说着,边看了孙录事一眼,孙录事当即转身出门,将门轻轻掩上,而后自己则守在门外,不让任何人靠近。

楚潇潇这时才慢悠悠说道:“本使并非有意为难,只是见老丈方才神色一顿,似乎…是对我头上这枚簪子,颇有兴致,莫非…您认识?”

她直直地看向郎中的双眼,紧紧盯着他。

郎中见状,双手非常不自然地在膝盖上摩挲,喉结滚动了几下,极力想将头别在一边,但目光根本不受控制地瞟向楚潇潇脑后的白骨簪上。

“没…真没什么…小老儿年岁大了,许是眼花了…大…大人就放小老儿离去吧…”

郎中一再试图搪塞,眼神却接连躲闪,根本不敢迎着楚潇潇的目光。

但楚潇潇可不给他逃避和躲闪的机会。

只见她直接抬起手,干净利落地将脑后的白骨簪取了下来,而后将那枚长约四寸,通体莹白如玉,簪头雕琢着简单云纹,但上面却隐隐还有一只麒麟纹样式的骨簪放在桌面上,轻轻朝着郎中的方向推了过去。

“既然老丈觉得此簪眼熟,不妨仔细看看…”她脸上十分平静地说道,但语气比刚才加重了几分,“此物对我而言,意义非凡,若老丈识得此物,万望告知内情。”

郎中的目光自然而然便落在了这根白骨簪上,他颤抖地伸出手,小心翼翼拿起来,将其凑到眼前,借着屋内明亮的烛光,翻来覆去地仔细查看。

当看到簪头上那一处隐约可见的麒麟纹路,呼吸骤然急促起来,看着看着,眼眶竟微微泛红,拿着簪子的手抖得愈发厉害。

突然,他猛地抬起头,目光死死盯在楚潇潇的脸上,之前的惶恐早已消散不见,此刻眸中迸发出一股难以置信的激动神色,声音陡然拔高,说话间明显能听得出喉咙中的颤抖。

“敢问大人…这…这根簪子…您…您…您是从何处得来的?”

楚潇潇被他剧烈的反应惊了一下,怔在了原地,心中疑窦更甚。

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缓缓从老郎中手中取回骨簪,紧紧握在手心里,簪子上冰凉的感觉从掌心传来,让她纷乱的内心稍显安定了一些。

低着头凝视着手中的簪子,眸中流露出一丝淡淡的黯然神伤,沉默了片刻,才用一种近乎伤感的低沉口吻说道:

“这还是…十年前,我生日的时候,家父…从西域归来,特意给我带的礼物…”

她顿了顿,嘴角微微扬起,似乎在回忆,也似乎是心中感到一阵温馨,“父亲和我说,此物材质极其特殊,能佑人平安,定会保佑我快快长大,百病全消。”

“十年前…西域…都督…”郎中喃喃自语,眼睛死死盯着楚潇潇的脸,像是要从这一对眉眼中找出什么记忆中的东西。

他忽然站起身,眼下也顾不得什么礼数不礼数了,绕着坐在椅子上的楚潇潇走了两圈,目光灼灼,一直打量着她的眼睛,鼻梁,乃至身形。

一边走,一边看,心脏也不由得渐渐狂跳起来,好像距离他心中那个猜测越来越近了,嘴里不住地念念有词,声音虽然低,却十分清晰地传在楚潇潇的耳朵里:

“像,真是太像了,尤其是眉宇间这股子英气,还有这抿嘴时的神态,真的太像了,错不了,老夫不会看错的…”

楚潇潇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有些不适,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明的困惑。

她强压着心中的波澜,待老郎中停下脚步,再次面对她的时候,她迎上了郎中那一对难掩激动,又带着几分探索的目光,声音有些发紧:

“老丈…您说什么?什么太像了?像谁?”

郎中并没有立刻回答,他缓缓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西北戈壁滩凛冽的寒风吹拂,用以平复着自己激荡的心情。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重新坐回到椅子上,身体微微前倾,靠着楚潇潇近了几分,压低声音,语气和神情都变得十分严肃,带着一丝小心翼翼地试探:

“老朽斗胆…敢问大人…您是哪里人士,姓氏为何?”

楚潇潇心中一动,隐隐约约感觉到了什么,她就这样静静地看着老郎中双眼中那份起伏不定的惊疑,还杂糅着些许期盼的复杂眼神,心中当下了然,自己一定是触碰到了某个尘封已久的秘密。

而这个秘密或许就与父亲有着莫大的关系,眼前这位看似不起眼的老郎中,他可能知道或者掌握着父亲当年意外暴毙的真相。

想到这里,她没有丝毫的犹豫,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回答道:“在下姓楚…河北道幽州人士…”

她顿了顿,观察着对方的反应,果不其然,看到老郎中深陷的双眸中瞳孔猛地一缩,瞬间屏住呼吸,瞪着两只眼珠子看着自己,“但…自幼在营州长大…”

“楚…幽州…营州…”老郎中又低声重复了一遍楚潇潇刚刚说的话,皱着眉头,似乎在确认什么关键的信息一样。

嘴唇微微抖动,哆哆嗦嗦道:“那…老朽再问大人…您…您可一直在营州生活?”

听到老郎中这句询问的时候,楚潇潇心中已然猜出了七八分,这位老者,不是与父亲旧交,便是对父亲非常的了解。

她挺直了身板,坐的笔直,眼神中透着一股睥睨天下的神色,缓缓说道:“十二年前,在下曾随父亲来到凉州,直至十年前,家中变故…不得已离开了凉州。”

“大人您父亲…”老郎中硬着头皮问出了这个问题。

再次有人提到自己父亲的时候,楚潇潇的心中还是难掩悲痛,每每想起,都像是将她的伤口一次次揭开,令她有些窒息。

她没有看郎中一眼,目光直视着前方,嘴唇轻颤,却如鲠在喉,心中挣扎了良久,还是开了口:“十年前,家父因中毒暴毙而亡,天不遂人愿,也是无奈之事,那时我尚且年幼,后被师父带走,这才保下一条性命…”

老郎中一直在静静听着楚潇潇说话,突然,他眼中精光大作,迸射出一股狂喜,甚至是难以置信的震惊。

他身躯一震,整个人猛地从椅子上滑落,“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头重重地磕在地上,发出“呜呜呜”的声响,说话间也带着哽咽:

“老朽…老朽…封之绗,见…见过大小姐…”一个白发苍苍,温润儒雅的老者,此刻竟趴在地上发出阵阵抽泣,“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啊…没想到…真的是没有想到,大小姐您竟然还活着…都…都督…都督他在天有灵,也…也算是可以瞑目了…”

说到最后,他已经泣不成声,整个人趴在地上,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心中压抑了十年之久的悲恸与此间失而复得的激动情绪,在此刻交织在一起,彻底的爆发出来了,让他这个年逾花甲的老人情绪也彻底失控。

一拳一拳捶打着地面,全然不顾自己的手指甲缝已在一下下击打中缓缓渗出了鲜血。

楚潇潇“腾”地一下就站了起来,整个人如遭雷击一般,脑海中“轰”的一声,像是一道惊雷在头中炸裂开来,此时自己的大脑可谓是一片空白。

大小姐…?

都督…?

这两个称呼一出,犹如两道闪电,直直向她掩在心底深处,那份沉甸甸的回忆劈来,让她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全然不知该如何是好。

眼前趴在地上的这个人…称自己为“大小姐”…称自己的父亲为“都督”…

她怔怔地望着跪在地上涕泗横流,痛哭失声的老郎中,这个自称为“封之绗”的老者,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他是…父亲的…旧部?

可是,为何对此人毫无印象…父亲身边的亲信,部将,甚至包括军营中的校尉,幕僚,她大多都见过,即便十年过去了,样貌再有变化,也不该全然遗忘,完全想不起来这个人是谁,甚至连他的名字,自己都未曾听过。

她略微稳了稳自己的心神,“你…你起来说话…”声音带着沙哑,喉咙里像是被人塞了什么东西一样,她伸着手想去搀扶,手指头却也有些发颤,原本以为不会有人认出她了,却不曾想,阴差阳错之下,救了李宪性命的却是父亲曾经的旧部。

“老丈,先起来…你说你是我父亲当年的旧部?可…我却为何对你没有一点印象,十年前,你可曾还在父亲军中?”

封之绗在她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老泪纵横,身体还因激动的情绪而抖动不已,他时而哭,时而笑,用袖子就这样胡乱地擦了几下脸上的泪水。

他站在那里身形还不稳当,楚潇潇也没敢放开搀扶的双手,生怕一松手,这个老人家就一头栽倒在地了。

于是陪他站在原地,让他尽量平复一下复杂的心绪。

“回大小姐的话…老朽…老朽并非是在都督帐前听…听令的校尉和军官…只…只是军中一名随行的军医而已…常…常年在后营…后营中为军中的弟兄们疗伤…鲜…鲜有机会能到都督的中军大帐…”

过了好一会儿,封之绗才深吸了好几口气,将自己起伏不定的胸膛慢慢平静了下来,这时才断断续续地解释道。

“大…大小姐您那时还小…老朽…老朽记着…都督第一次带您来的时候…好…好像才三岁多一些…都督疼您…这一点…军营中的老哥几个都知道…但…但一般也只是在校场或是大帐中…几…几乎不…不会来到我们后营这等杂乱且充斥着…血腥味和草药味的地方…”

他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猛烈地咳嗽了几声,眼眶中噙着的泪水顺着眼角滑落下来,在脚边的地面上砸出一朵朵水花。

“所…所以…大小姐您…您…您不记得老朽很正常…毕…毕竟老朽…唯一一次见您…好…好像还是在您大概五六岁的时候吧…”

他的眼神飘忽,似乎回忆起那一段军营岁月,也试图唤起楚潇潇那段尘封的记忆。

“老朽记得是有一年的春天…您跟着都督来到营中…在辕门的时候…不小心被木刺划破了手…哭的厉害…营中的老伙计们一个个在面前逗着…待都督从大帐中出来时…满脸怒色…最后…最后…还是老朽给你上的药…包扎的时候…大小姐还竖着大拇指夸老朽的药一点都不疼…”

封之绗说着说着,眼中泛起回忆的温情,但随即又被一股巨大的悲伤浪潮瞬间淹没。

“可…可没想到…那一面之后…不过五六年的时间…都督…都督他就…天人永隔了…真是造化弄人啊…”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脸上尽是愤懑和无奈,“也不知是谁…竟…竟然…”

“竟然怎么样?”楚潇潇正在静静地听着封之绗的讲述,脑海中飞速搜索着那段较为模糊的童年记忆,却听到他的声音在此刻戛然而止,不由得抬眼看向他。

封之绗的脸上挂上了一副愤怒的神情,眼中极尽悲伤之感,但说话的腔调却意外的冷了下来。

“那一日,楚都督追敌深入碎叶城下,因为是突袭,就没有带着军医和辎重粮草,我们还在凉州大营中兴高采烈地等着都督凯旋而归,谁知…唉…等来的却是前线大败,十万大军魂断碎叶的消息…我们当时没有人相信这件事是真的,都督二十年的沙场拼杀,虽言胜败乃兵家常事,可这等惨烈的结果,全军覆没的战役,还是头一遭啊…”

他越想越气,刚刚安抚下来的情绪又一次被引爆,猛地一拍桌子,“朝中也不知何等的宵小,竟然将此次战役的失败全部归在都督头上,还要押解进京,我们几个人一商量,本想着去见都督一面,谁知连营区还没有走出去,就被人拦了下来…”

听到这里,楚潇潇眉头紧紧骤起,心中疑惑顿生,她细细回想着那日的情形…

父亲从碎叶城回来,身上的甲胄已是鲜血淋漓,头盔也不知去了哪里,额头上,脸上,包括胸前全是血。

她当时在院中开心地等待着父亲,却见父亲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失魂落魄的样子,就这样孤零零的一个人摇晃着回到了书房,重重地把门关上,不允许任何人进去。

后来,第二日,她趴在门上,就听到父亲在屋里自言自语,像是在和已过世的母亲说话,又像是在和自己说话,口口声声说:“为什么会是这样…为什么…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而后便传来了父亲嚎啕大哭的声音,她在门外都被吓了一跳,十几年来,从未见父亲情绪这样崩溃过,她想推门进去,却发现怎么也推不开。

直到傍晚,父亲从房中耷拉着脑袋走出来,摸了摸自己的头,脸上挤出一份非常难看的笑容,她知道父亲的心中十分难受,但她没有任何办法,只能拉着父亲的手,和父亲在花园中散步。

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管家便来花园中通报,说是皇上的圣旨到了,就在府门外,而后,父亲就…

“大小姐…?”封之绗见楚潇潇半天愣在那里,没有一点反应,双手却紧紧地攥成拳头,额头上的青筋暴起,牙齿死死咬着嘴唇,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令她愤怒的事情。

听到封之绗的呼喊,楚潇潇这才回过神来,看向封之绗,语气也比刚才柔和了许多,“封伯伯,刚刚想到了一些事情,有些出神,您刚才说是被人拦下了,知道是什么人吗?”

封之绗摇了摇头,叹息道:“不认识,但只要看到他,我一定可以认得出来…可…可这茫茫人海,老朽又将去哪里找到这个人…”

说罢,将头垂了下去,双手的指节被捏的咯咯作响,“大小姐,我们位卑言轻,来者又拿着朝廷的文书,弟兄们就是再想出去,也得经过都督同意后才能,可那阵子…别说都督的影子了,就连都督的口信都没有…所以,便只能在营中安心等候。”

“可谁曾想,这一等…等来的却是都督意外身死的消息…”他说到这里的时候,那股落寞的情感溢于言表,丝毫没有掩饰,“后来…军中变动非常大,我们这些老伙计,大多都被遣散或是调离了…”

随后,话锋一转,他扬着头,看着楚潇潇,脸上总归是挤出了一抹笑容,“天公垂怜,让都督的女儿活了下来,而且还是朝廷命官,这下,楚都督的冤屈终于可以重见天日了…都督啊…您若在天有灵,一定要保佑大小姐找到当年陷害您的那个人啊…”

说着,他便冲着大门的方向,再次跪倒,只不过这一次…是对楚雄说的。

楚潇潇连忙上前将他扶了起来,这次,言语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亲近感,“封伯伯,您快起来,快起来…”

半晌,待封之绗的情绪平稳了些许,楚潇潇这才又将簪子递了过去,“封伯伯,您刚才说,认得这枚簪子?”

提到簪子,封之绗的情绪再次激动了起来,他指着楚潇潇紧握在手中的骨簪,声音颤抖:“认得,如何不认得…此物名为‘雪骨簪’,是当年都督亲自前往西域龟兹,寻访到一位隐居在那里的异人,由从他手中求来的…”

封之绗仔细回想着当年楚雄将此簪拿回来后,楚雄曾对自己言明:“当日,都督回营后,将我叫了过去,让我辨别一下这根簪子,老朽确认此簪子安全,都督才说…那异人言道,‘此骨非寻常骆驼之骨,乃沙漠中通体雪白,被西域诸部视为祥瑞的神驼死后所遗,故名【圣驼遗骨】,蕴含神力,能辟百毒,镇邪祟’,都督特意为大小姐求来护身。”

“圣驼遗骨?”楚潇潇低头看着手中的簪子,心中骤然一紧,她下意识地伸手摸向腰间随身携带的“白骨银针”,一段尘封的记忆浮现在眼前…

永隆二年,天驼山…

师父天陀巫师将那套细如发丝,泛着冷芒的“白骨银针”郑重交在自己手中时,那苍老肃穆的声音宛若穿越时空,再次在自己耳边响起:

【潇潇,此套“白骨银针”,共三十六支,长短不一,粗细不同,皆是以西域传说中的“圣驼遗骨”精心打磨而成,此骨非凡物,性至洁,能感百毒,能通幽冥,今日为师传你“银针探骨”之术,你需谨记,银针入骨,非为炫技,乃是为亡者言,为生者明,涤荡冤屈,昭示真相,澄清宇内,肃净乾坤…】

当时她年纪尚小,只觉得此物非常神奇,师父的话又玄奥晦涩,隐隐还带着几分神秘,并未深究这“圣驼遗骨”究竟是何等来历,只当是师门传承的宝物。

如今,自己从天驼山下来也有十年之久,此刻,在此地,从一个意想不到的故人口中,再次听到“圣驼遗骨”这个名号,并且与父亲送给自己的簪子联系在一起。

这难道真的只是一个巧合吗?

父亲楚雄,朝廷的三品都督,数年前从西域龟兹,带回由“圣驼遗骨”制成的簪子,作为自己的生日礼物。

师父天陀巫师,身份神秘,隐居西域天驼山,拥有同样以“圣驼遗骨”打造的“白骨银针”,并且在她家遭逢巨变,父亲暴毙后收她为徒,倾囊相授,将一身验尸探骨的绝技传给自己。

而十年后,自己刚到洛阳,准备以仵作的身份重新找寻父亲当年死亡的真相,洛河畔掘出骸骨,所中的还是西域奇毒——“龟兹断肠草”,亦与西域,与龟兹有关。

父亲与师父…他们之间,究竟有什么关联?

而父亲,师父与龟兹之间,又有什么样的联系?

师父为何会出现在父亲死的当天晚上,她是如何发现自己藏在管家身下的?

师父选择在那时收她为徒,传授这同样材质的“白骨银针”,是偶然,还是冥冥之中的安排?

为何这“龟兹断肠草”会进入到中原,难道是说郭荣他们在西北残害了人,然后运到洛阳?这样做,太过于繁琐和麻烦不说,而是完全没有必要这样做。

郭荣手握重兵,朝廷也不会把他怎么样,即便他在西北杀了人,也没有必要运回洛阳埋在运河之下。

无数个疑问如同潮水般涌上楚潇潇的心头,让她呼吸都为之一窒。

封之绗看着出神的楚潇潇,小声问道:“大小姐…?您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啊…没事…没事,就是想到父亲了,心中有些不快…”

一听她又提到了自己父亲,封之绗又有些哽咽,屋内的气氛骤然有些凝重。

许久,封之绗突然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自己,“大小姐,都督他…他当年到底是…”他没敢问完,但那眼神分明是在询问楚雄死亡的真相。

楚潇潇眼神一凛,深吸一口气,压低了声音道:“父亲之死,并非意外…我如今查案,里面有些线索,便指向了父亲当年的死因。”

封之绗闻言身体一震,虽然早有猜测,但亲耳从楚潇潇口中得到证实,还是让他感到眼前一黑,险些晕倒。

他咬牙切齿,双拳紧握:“果然…果然如此!老朽当年就觉得蹊跷,都督的身体一向健朗,怎会突然…大小姐…您可知凶手是谁?”

楚潇潇摇了摇头,“封伯伯,我此番前来,是为查办洛阳骸骨一案,而有些线索指向了十年前的事情,但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证据可以证明…只知道父亲的死因是‘龟兹断肠草’…”

“龟兹断肠草?大小姐…您怎会知道此物?”封之绗倒吸一口凉气,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眼中闪过一丝惊惧。

“怎么,封伯伯也知道这种毒草?”楚潇潇再次一惊,显然对此事有些诧异。

而封之绗则下意识地左右看了看,仿佛怕隔墙有耳,声音压得极低,“此物乃是西域奇毒,极为隐秘,而且…当年都督似乎也曾暗中调查过与此毒相关的线索…老朽也只是偶然听人提起过只言片语,具体情形,却是不知…”

“封伯伯可曾记得当年听谁说起过,或者提到过?”楚潇潇追问道。

封之绗皱了皱眉头,努力回忆着,最终还是摇了摇头,面带愧色,“大小姐恕罪,老朽在军中不过是一名军医,而且年代隔得有些久远,只恍惚记着是都督身边的一个校尉似乎说起过,老朽本为凉州人,他向我打听过一些凉州周边是否有毒草的情况…其他的,倒是没有什么了…”

他顿了顿,忽然身体一紧,像是想起了什么,“对,大小姐,想起来一件事,都督当年似乎对来往西域的某些商队格外的关注,还曾秘密提审过几个突厥的俘虏,这个是老朽当时给都督煎药时看到的,其他就不清楚了,不过…提人的那个人,好像是一位姓沈的校尉,身手非常好,颇得都督信任,很多隐秘之事,都督都是交给他办的…”

“沈括!”楚潇潇心中一动,这个名字脱口而出。

“对对对,就是沈括沈校尉…年纪轻轻便深受都督的重用,除了他,再有…就是都督当时贴身的二十八卫了…”

楚潇潇颔首,心中已了然,却并未告知他沈括的情况,而是又仔细询问了一些当年凉州军中的旧事,以及他离开军营后的经历。

封之绗一一作答,知无不言。

时间在两人的低声交谈中悄然流逝…窗外,夜色愈发深沉…

楚潇潇看着眼前这位苍老了许多的故人,心中百感交集…没想到在这凉州之地,查案途中,竟能意外遇到父亲的旧部,还得知了自己“白骨簪”的来历,以及父亲当年也曾调查“龟兹断肠草”的重要线索。

冥冥中,仿佛父亲在默默地守护着自己。

她郑重地对封之绗行了一礼:“封伯伯,今日之事,关系重大,还请务必守口如瓶,对任何人都不要提起,包括你我的关系,以及…这枚簪子的事情。”

封之绗连忙还礼,严肃道:“大小姐放心,老朽晓得轻重…大小姐今后若有任何差遣,尽管派人到药铺寻我…老朽虽年迈,但在这凉州城内经营多年,打听些消息,还是办得到的。”

楚潇潇点了点头,心中稍安。

她亲自将封之绗送到门口,又叮嘱了孙录事几句,让他派人暗中护送老郎中回药铺,确保安全。

送走封之绗后,楚潇潇独自站在客舍外间的窗前,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久久不语。

从后来与封之绗的交谈中,她了解到父亲身为朝廷都督,封疆大吏,却对一个隐居在龟兹的异人产生“忌惮”之情,这本身就不太寻常。

她攥紧了手中的“雪骨簪”,心中隐隐有一种猜想,那个龟兹的异人,是否就是师父天陀巫师,还是另有其人?

但她深知现在不是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在院中溜达了一阵子,让自己繁杂的心绪渐渐冷静下来。

随后,强打着精神,就着屋中的烛火,再次翻阅营田署这些卷宗,试图找出任何可能存在的蛛丝马迹。

然后,烛火燃烧过半,卷宗上的记录仍旧“完美”得令人失望,一点头绪都没有。

就在这时,身后的内间中,传来一阵咳嗽声,她当即放下手中的卷宗,惊喜地转头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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