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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南洋往事被包装成商品故事,李晚星在铜镇纸的冰冷与贝壳的微光间挣扎。

>订单如潮水般涌来时,她已分不清是南洋的磷光螺在发光,还是自己的血泪在燃烧。

>直到那印着“星辰大海,终会相遇”的胶带封条出现,才知黄砚舟的手早已悄然为她拨开命运的迷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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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镇纸的冰冷,沉甸甸地压在李晚星的心口,几乎要碾碎她最后一丝呼吸。她蜷缩在墙角,背脊抵着粗粝冰凉的水泥墙,脸颊上泪痕交错,混着未擦净的烟灰,留下几道狼狈不堪的污迹。掌心紧攥着那枚铜镇纸,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铜锈的微涩气息和金属的寒意顺着皮肤丝丝缕缕地往骨头缝里钻。

(阿爸…黄家…账房助理…)这几个词如同烧红的烙铁,反复在她混沌的脑海里烙下印记。照片上父亲年轻拘谨的面容,那巨大的黄氏航运船锚徽记,还有黄砚舟冰冷的话语——(“把漂泊的父亲,挣扎的女儿,变成故事…卖出去…”)

一种尖锐的、混杂着被亵渎的愤怒与无力的悲凉,在她胸腔里横冲直撞。她猛地将手中的铜镇纸狠狠砸向地面!

“哐当——!”

沉重的闷响在死寂的小店里炸开,震得墙角那盆蔫头耷脑的鹿角蕨叶片都似乎抖了一下。铜镇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弹跳翻滚了几圈,最后歪斜地停在积着薄薄一层贝壳粉末和灰尘的角落,红漆斑驳的铜胎在窗外透进来的惨淡暮色里,反射出一点微弱、冰冷的光。

(凭什么!)李晚星胸口剧烈起伏,喉咙里堵着腥甜的哽咽,(凭什么要把阿爸阿妈那些最深的念想、最疼的离别、最苦的挣扎…都变成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变成…变成橱窗里标着天价的玩意儿?那跟把心肝肺剜出来摆摊叫卖,有什么区别?!)

她挣扎着想站起来,双腿却像灌满了沉重的铅水,麻木得不听使唤。目光扫过狼藉的工作台:那些她视若珍宝、倾注了无数心血与血汗的贝壳碎片和小珠,此刻在渐渐暗淡的光线里,仿佛也失去了白日里温润的光泽,蒙上了一层灰败的阴影。那枚别在旧蓝布衣襟上的暖玉白贝壳胸针,也显得格外刺眼。

(独一无二…值钱的故事…)黄砚舟最后的话像淬了毒的冰针,反复扎刺着她,(活下去…)

这三个字,却带着千钧之力,沉沉地压下来,压得她几乎窒息。腹中空空如也的绞痛适时地传来,尖锐地提醒着她现实的残酷。角落里,黄砚舟上次留下的那个精致食盒,只剩下冰冷的木质纹理,无声地嘲笑着她此刻的狼狈与饥饿。

(壹圆伍角…昨天一整天的流水…)这个数字如同冰冷的枷锁,勒紧了她的脖颈。活下去?拿什么活?靠昨天那点微薄的收入?靠门口那无人问津的蒙尘旧挂件?还是靠…靠兜售那些浸满了血泪和思念的“故事”?

巨大的茫然和无助,比刚才的愤怒更甚,如同冰冷粘稠的泥沼,一点点将她吞噬。她颓然地垂下头,额头抵着冰冷的膝盖,单薄的棉袄根本无法抵御从门缝、从墙壁缝隙里丝丝缕缕渗透进来的寒意,冻得她瑟瑟发抖。

灶膛里最后一点余烬的微温彻底消散了。小店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死寂,还有那挥之不去的烟火与海腥混杂的、令人窒息的沉闷气味。时间仿佛凝固在这方寸之地,只有窗外老船厂路偶尔传来的几声模糊吆喝或车轱辘碾过石板路的声响,遥远得不真实。

李晚星不知道自己在地上蜷缩了多久。直到一股更加刺骨的冷风猛地从门缝灌入,吹得她一个激灵,才从那种半麻木的状态中惊醒。窗外,天色已完全黑透,远处稀稀拉拉的几点昏黄灯火,映衬得这“拾光”小店愈发像一个被遗忘在冰冷海边的、孤独的坟墓。

(冻死在这里…大概也没人知道…)一个绝望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出来,带着自暴自弃的冰冷。她下意识地紧了紧身上单薄的棉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向那个被阿忠留在工作台一角、安静得如同不存在般的黑色皮质匣子。

那冰冷、光滑、充满未知的物件,像一个潘多拉魔盒,静静地躺在那里,散发着无声的诱惑与威胁。

(巴黎…老佛爷…蛮荒之息…)那些屏幕上震撼的、颠覆她认知的画面,再次强行闯入脑海。(那些粗野的贝壳…那些光…)黄砚舟的手指在屏幕侧面轻轻一划,强光下那枚深紫色贝壳胸针瞬间焕发出的惊心动魄的生命力,如同烙印般刻在她的视网膜上。

(光逼虹彩…)她喃喃自语,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黄砚舟点破的这个关键,像一道微弱却无法忽视的光,刺破了眼前的黑暗迷雾。(没有那样的光…我的贝壳…只是灰扑扑的石头…)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挣扎出的细小火星,极其微弱地在心底闪现:(如果…如果只是用光呢?)她看向灶膛冰冷的灰烬。(不卖故事…只卖手艺…只卖光打出来的好看…行不行?)

这个想法让她混乱的心绪仿佛抓住了一根漂浮的稻草。她挣扎着,用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手脚支撑着墙壁,一点点把自己从冰冷的地上拖起来。双腿酸麻僵硬,每动一下都像有无数根细针在扎。她踉跄着,几乎是爬到了工作台边,手肘重重地撑在粗糙的台面上,才勉强站稳。

目光死死盯住那个黑色皮匣。它的存在,就是黄砚舟留下的、冰冷的、不容置疑的现实。他“指了路”,留下这扇窥视“天价世界”的窗口,然后抽身离去,留下她独自在这绝望的泥潭里挣扎、抉择。

(看看…就再看看…)她对自己说,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不看那些故事…只看光…只看那些橱窗是怎么弄的…)

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心,她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冰凉,小心翼翼地触碰到那黑色皮匣光滑冰凉的表面。那奇异的触感让她指尖一缩,深吸一口气,才学着阿忠的样子,摸索着找到那个小小的黄铜搭扣。指尖用力,搭扣“咔哒”一声轻响,弹开了。

她屏住呼吸,掀开了沉重的皮匣盖。

幽冷的黑色屏幕,再次暴露在眼前,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她回忆着阿忠的动作,迟疑地、带着巨大的不确定,伸出食指,在那光滑如镜的黑色板面上,模仿着轻轻一点。

奇迹再次发生!

漆黑的屏幕瞬间亮起!柔和而明亮的光芒瞬间驱散了工作台一角的昏暗,映亮了李晚星苍白憔悴、泪痕未干的脸,也映亮了她眼中骤然放大的震惊与专注!

屏幕亮着,停留的正是最后那张泛黄的黑白照片——1928年,南洋中华总商会戊辰年联谊晚宴。父亲林正弘穿着半旧的藏青长衫,站在一群拘谨的华人中间,双手紧张地交握在身前,年轻的脸庞上带着一丝她几乎陌生的、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希冀。

李晚星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酸楚的泪意瞬间又涌了上来。她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伸出手指,想要触摸屏幕上父亲的面容,指尖却在距离冰冷的屏幕毫厘之处停住,剧烈地颤抖着。(阿爸…)

她强迫自己移开视线,目光艰难地从父亲脸上挪开,掠过那些同样表情严肃的与会者,最终,定格在照片背景深处——那面悬挂着的、巨大的深蓝色旗帜上,那个醒目的、由金色船锚和缠绕绳索拱卫菱形徽章组成的黄氏航运标记!

(黄家…)这个认知带着冰冷的重量,再次压上心头。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多了一丝决绝的狠意。(不看!不看这些!)

她凭着模糊的记忆,模仿着黄砚舟的动作,试探着用指尖在屏幕光滑的侧边,小心翼翼地、由上至下地一划。

屏幕上的画面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抹去,瞬间切换!

不再是南洋的旧照,也不是那个金碧辉煌的老佛爷百货橱窗全景。屏幕里呈现的,是一张极其清晰、色彩对比强烈的特写照片!

照片的焦点,是那个在“蛮荒之息”橱窗里,被几根粗粝黑色铁丝“钉”在粗糙土黄色厚布上的巨大深紫色扇形贝壳胸针!

但这张照片的角度和灯光,与之前看到的截然不同!它不是展示橱窗的华丽,而是以一种近乎解剖般的冷静,聚焦在贝壳本身与光线的魔法上!

强烈的、近乎纯白的光束,从一个极其刁钻的侧上方角度精准地投射下来,如同一柄无形的光之刻刀,犀利地切割开贝壳粗糙、凹凸不平的表面!

奇迹在光影中诞生!

那深紫色、原本显得浑浊驳杂的贝壳,在如此纯粹而强烈的侧光照射下,内部的结构被彻底激活!光线穿透贝壳相对薄透的边缘区域,折射、散射、交融,竟在其内部晕染开一片迷离变幻、如同燃烧晚霞般的紫红色光晕!那光晕深邃、浓郁,带着一种流动的生命感,仿佛凝固的火焰,又像是深海涌动的暗流!

而贝壳那些原本被视为粗野缺陷的、如同刀劈斧凿般的锐利边缘和起伏的沟壑,此刻在强光的勾勒下,投射出浓重而棱角分明的阴影!这些深黑色的阴影,与贝壳本身被强光点亮的、闪烁着神秘紫红光泽的高光区域,形成了极其强烈的明暗对比!这对比,赋予了这个天然造物一种无与伦比的、充满原始野性与力量感的雕塑之美!

那几根缠绕固定贝壳的粗粝黑色铁丝,也不再是野蛮的累赘。它们冰冷的金属质感在强光下同样分明,那粗粝的线条与贝壳天然的粗犷纹理,在光影的调和下,形成了一种奇异的、充满冲突却又和谐共生的节奏感!它们像是束缚,又像是支撑;像是枷锁,又像是图腾!共同构建出一种惊心动魄的视觉张力!

李晚星彻底看呆了!她忘记了呼吸,忘记了寒冷,忘记了饥饿,甚至忘记了悲伤!她的全部心神,都被这光影的魔法牢牢攫住!瞳孔里倒映着屏幕上那一片迷离变幻的紫红与浓墨重彩的黑白,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

(光…是光!)这个认知如同惊雷在她脑海里炸响!(不是贝壳多美!是光让它活了!是光把它的粗野变成了力量!把它的缺陷变成了独一无二的印记!)

黄砚舟那句冰冷的“光逼虹彩”,在此刻这张照片的震撼诠释下,变得无比清晰、无比深刻!她之前用破铁皮灯罩模仿出来的效果,在这真正的“光之炼金术”面前,简直如同儿戏般简陋可笑!

(没有这样的光…再好的贝壳…也是灰扑扑的石头…)一个冰冷而残酷的现实,赤裸裸地摆在她面前。她那些倾注了心血、努力追求温润精致的贝壳小件,在缺乏真正“光之魔法”的普通环境下,在黄砚舟、王太太、甚至她自己模糊的橱窗倒影里,恐怕真的…平平无奇。

一股冰冷的绝望感,混杂着被点醒的震撼,再次席卷而来。她需要的,是那样精准、强烈、如同舞台般的光!可那样的光…在这连电灯都舍不得多点一盏的“拾光”小店,在这连饭都吃不饱的境地里,无疑是痴人说梦!

(难道…真的只有…卖故事?)那个被她抗拒、被她视为亵渎的念头,再次顽强地、带着荆棘般的力量,刺破了绝望的迷雾,浮现在脑海。黄砚舟的话语如同魔咒般回响:(“独一无二的手艺,加上一个能打动人心的传承故事…才能卖出‘金子’的价钱…”)

她看着屏幕上那枚在光影中获得“神性”的贝壳胸针。它的美,是光赋予的,可它被陈列在巴黎顶级百货的橱窗里,被冠以“蛮荒之息”的主题,这本身,何尝不是一个精心编织的、关于原始力量与野性美学的“故事”?

(我的故事…南洋…阿爸阿妈…拾光…)这些词在她舌尖滚动,带着血泪的苦涩,也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无法回避的分量。她痛苦地闭上眼,指尖无意识地抚摸着工作台上那几块尚有余温的磷光螺碎片——暖玉白、月牙色、深褐如古树皮…

(活下去…)腹中的绞痛再次袭来,尖锐而真实。(拾光…捡拾微光…阿妈在那么黑的夜里…也在捡光啊…)

阿妈佝偻着背,就着豆大一点煤油灯火,用枯瘦的手指捻着彩线,将一颗颗粗糙的贝壳、一粒粒磨得发亮的鱼眼石,缀成链子的画面,清晰地浮现在眼前。那些微小的、不值钱的手作,是阿妈在无边黑暗里,用尽力气为自己、也为远方的阿爸,捡拾起的点点微光。

(我做的…和阿妈做的…又有什么不同?)一个念头,带着迟来的顿悟,撞进她的心扉。(阿妈把念想做进贝壳里…我把念想…说出来…只是为了…让这点光…能照得更远一点…亮一点…活下去…)

不是为了取悦谁,不是为了迎合那冰冷的世界。只是为了活下去,为了延续这点从阿妈手里接过来的、微弱的光。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在她胸腔里翻涌,像是冰冷的雪水裹着滚烫的岩浆。有屈辱,有悲凉,但更深处,竟奇异地生出了一丝破釜沉舟般的、微弱却坚韧的决心!

她猛地睁开眼,眼中还带着泪光,却已不再是纯粹的茫然与痛苦,而是多了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缘后、孤注一掷的亮光!

她不再看那屏幕,而是伸出冻得通红、布满细小伤口的手,带着一种近乎凶狠的专注,一把抓起工作台上那块纹理最深刻、如同古老树皮般的深褐色磷光螺碎片!另一只手抓起了磨石!

(光…我现在弄不来…但手艺…故事…)她咬着下唇,力道大得几乎要咬出血来。(先活下去!活下去,才能找到那样的光!)

粗糙的磨石摩擦着贝壳边缘,发出“沙…沙…”的单调声响,在死寂的小店里回荡。这声音,取代了灶膛火苗的噼啪,成为了黑夜里唯一的、倔强的抗争曲。

磨几下,她就停下来,对着那扇模糊的橱窗玻璃,借着窗外远处零星的光线,眯着眼,反复端详贝壳在微弱光线下呈现的细微变化,调整着打磨的角度和力道。汗水混着脸上未干的泪痕和烟灰,顺着鬓角滑落,滴在冰冷的工作台上。

(深褐色…树皮纹…大海的密语…阿爸漂洋过海带回来的螺…阿妈夜里摩挲过的样子…)一些破碎的、关于这块贝壳碎片的模糊记忆和联想,在她专注的打磨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来。她试图驱散这些“故事”的雏形,却发现它们如同藤蔓,紧紧缠绕着她的思绪。

(烦死了!)她有些恼怒地用力磨了一下,贝壳边缘被磨得过于锋利,差点划破她的手指。(不想这些!就磨!就做!)

然而,当她再次拿起另一块月牙色的碎片,用细铜丝尝试着将它和一颗打磨圆润的深褐色小贝壳珠组合在一起时,那些“故事”的碎片又顽强地冒了出来:(月牙色…像不像槟城的月亮?阿爸信里说…海上的月亮特别亮…这颗深褐珠…像不像阿爸带回来的…南洋的咖啡豆?)

她烦躁地甩甩头,想把那些画面甩出去,可手指的动作却不自觉地慢了下来。缠绕铜丝时,她不再仅仅追求牢固和隐藏,下意识地,让铜丝的走向顺着贝壳天然的弧度,多绕了一道细微的、如同藤蔓攀援般的曲线。

(南洋…雨林里的藤蔓…)这个念头一闪而过,连她自己都未察觉。

就这样,在极度的疲惫、饥饿、寒冷与内心巨大的撕扯中,李晚星几乎是凭借着一种身体的本能和对“活下去”三个字的绝望执着,在昏暗的光线下,埋头于她的贝壳碎片和小珠子之间。磨石声、铜丝细微的缠绕声、剪刀的轻响,成了这漫长寒夜里唯一的节奏。

她完全忘记了时间,忘记了那个冰冷的铜镇纸还躺在角落,忘记了屏幕上定格的父亲照片,也忘记了黄砚舟留下的那个黑色魔盒依旧散发着幽光。她的世界里,只剩下眼前这点微光下的方寸之地,只剩下手中这些承载着太多重量的小东西。

直到窗外的天色,由浓稠的墨黑,渐渐透出一种深沉的、冰冷的蟹壳青。

天,快亮了。

李晚星是被一阵急促而持续的拍门声惊醒的。

“李姑娘!李晚星!开门呐!快开门!好事!天大的好事!”

门外传来的是隔壁杂货铺王太太那极具穿透力的大嗓门,带着一种不同寻常的兴奋和急切,几乎要把“拾光”那扇薄薄的木板门拍散架。

李晚星猛地从工作台上抬起头,一阵剧烈的眩晕瞬间袭来,眼前金星乱冒。她这才惊觉,自己竟然趴在冰冷的台面上睡着了!脸颊下压着的,是那块深褐色树皮纹的贝壳碎片,硌得生疼。手臂因为长时间维持一个姿势,酸麻得几乎失去知觉。

(天亮了?)她茫然地看向窗外。天色是灰蒙蒙的亮,带着冬日清晨特有的清冷和湿意。灶膛冰冷,店里比她睡着前似乎更冷了,寒气无孔不入地钻进她单薄的棉袄。

“哐哐哐!李姑娘!别睡了!快开门!财神爷敲门啦!” 王太太的嗓门更大了,还夹杂着几声看热闹的街坊邻居的议论。

李晚星一个激灵,混沌的脑子被这“财神爷”三个字刺得清醒了几分。(财神爷?)她心里咯噔一下,第一反应竟是黄砚舟又来了!但随即否定了,黄砚舟绝不会这样拍门,更不会让王太太这样喊叫。

她撑着僵硬麻木的身体,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双腿针刺般的麻痒让她差点摔倒。胡乱地用袖子抹了把脸,也顾不上一脸的倦容和可能蹭上的污迹,跌跌撞撞地冲到门口,手忙脚乱地抽开了门闩。

门刚开了一条缝,王太太那张圆润喜庆、因激动而泛着红光的脸就挤了进来,后面还跟着三四个探头探脑、裹着厚棉袄的街坊,都是老船厂路的住户。

“哎哟我的李姑娘!你可算开门了!瞧瞧你这…”王太太一进门,就被店里浓重的烟火气和海腥味呛得皱了皱眉,再看到李晚星苍白憔悴、眼窝深陷、脸上还带着灰痕的样子,更是夸张地拍了下大腿,“啧啧啧,这是熬了一宿啊?值!太值了!”

李晚星被她连珠炮似的话弄得更加茫然,哑着嗓子问:“王太太…什、什么事?”

“什么事?天大的喜事!”王太太一把抓住李晚星冰凉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另一只手兴奋地从怀里掏出一本花花绿绿、印刷颇为精美的杂志,啪地一声拍在唯一还算干净的工作台角落——正好压在那个冰冷的黑色皮匣上。

“看看!快看看这个!是不是你店里的东西?!”王太太的胖手指用力戳着杂志翻开的一页。

李晚星被她拽得一个趔趄,头晕眼花地顺着她的手指看去。

那是一本叫《玲珑》的时髦画报。王太太翻开的那一页,并非文字,而是一整版印刷清晰的照片!照片的主角,是一位穿着最新式鹅黄色羊绒大衣、戴着时髦呢帽的年轻女郎。她妆容精致,笑容明媚,背景似乎是霞飞路某家新开的西式咖啡馆。

而李晚星的目光,瞬间就被女郎颈间佩戴的饰品牢牢吸住了!

那是一只形态极其灵动、仿佛要振翅高飞的凤凰!

凤凰的主体,是用数块大小不一、但都呈现出温润暖玉白和微妙淡黄晕染的磷光螺碎片巧妙拼接而成!每一块碎片的边缘都经过了精心的打磨,光滑圆润,在精心打光的照片下,散发着柔和内敛的光泽。凤凰的尾羽,则由数十颗打磨得极其圆润、泛着哑光的米白和浅褐色小贝壳珠串联而成,长长地、优雅地垂落下来,与女郎鹅黄色的大衣形成了绝妙的呼应!

最点睛的是凤凰的眼睛!镶嵌着两颗极其微小的、却异常明亮的深紫色贝壳碎片!如同点睛之笔,让整只凤凰瞬间活了过来,充满了灵性与华贵之气!

这正是李晚星熬了无数个通宵,在无数次失败后,用能找到的最好的、最大块的暖玉白磷光螺碎片,倾注了全部心血才做成的唯一一件稍微“大件”的作品!是她对“光逼虹彩”一点点笨拙摸索的成果!为了那对深紫色的“眼睛”,她几乎翻遍了手头所有的碎料,才勉强凑出这两小片颜色够深、够透的!

这件东西,因为费料太多,成本太高,她一直没舍得摆出来卖,只是小心地挂在货架最里面,偶尔拿出来看看,既是欣赏,也是给自己打气。

(我的…凤凰挂件!)李晚星的心脏猛地一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她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杂志上那只光彩照人、与周围时髦环境完美融合的凤凰,又猛地抬头看向自己货架深处——那里空空如也!

“是…是我的…”她声音干涩发颤,带着巨大的震惊和不确定,“可是…它…它怎么…”

“哎哟喂!真是你的啊!”王太太激动得直拍大腿,唾沫星子都快喷到李晚星脸上,“我就说嘛!老船厂路这条破街上,除了你这丫头鼓捣这些贝壳玩意儿,还能有谁?李姑娘!你可是要发了!你知道这位是谁吗?”

王太太的手指又重重地点在照片下面一行印刷精美的说明文字上,语气充满了与有荣焉的夸张:“看!‘沪上名媛唐瑛小姐佩戴南洋风情贝壳挂饰,于凯司令咖啡馆留影’!唐瑛小姐啊!上海滩最最时髦的风向标!她戴过的东西,那还能得了?!现在整个上海滩的时髦小姐太太们,都在打听这个‘南洋风情贝壳挂件’是哪里来的!叫什么名字!叫什么‘拾光’?对!就是你这小店!”

李晚星如同被一连串惊雷劈中,彻底懵了!耳朵里嗡嗡作响,只捕捉到几个词:“唐瑛小姐…整个上海滩…都在打听…拾光…”

(唐瑛小姐?)这个名字她好像在码头扛包时,听那些穿着体面的人闲聊时提起过,是顶顶有名的大家闺秀,像天上的云一样的人物…她…戴了自己做的凤凰挂件?还上了画报?

巨大的不真实感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她下意识地看向工作台上那本《玲珑》画报,精美的铜版纸上,那只由她亲手一点点磨出来、串起来的贝壳凤凰,在精心布置的光线下,散发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想象过的夺目光彩!它不再是缩在“拾光”小店货架深处灰扑扑的玩意儿,而是成了时髦名媛身上最亮眼的点缀!

就在这时,小店门口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清脆的询问声。

“请问,这里是‘拾光’吗?老板在吗?”

“对对对!就是这家!画报上写的地址,老船厂路17号‘拾光’!”

“老板!老板人呢?我们要买那个贝壳凤凰!还有画报上唐小姐戴的那种!”

李晚星僵硬地转过头。

只见门口狭窄的石板路上,不知何时已聚集了好几位年轻女子!她们穿着剪裁合体的呢子大衣或时髦旗袍,围着精致的羊毛围巾,烫着时兴的卷发,妆容得体,与老船厂路灰扑扑的环境格格不入。她们有的手里拿着和王太太一样的《玲珑》画报,有的则空着手,但目光都急切地越过王太太和街坊,投向店内,投向一脸茫然、灰头土脸的李晚星。

她们的眼神,不再是李晚星熟悉的、带着好奇或挑剔的打量,而是一种混合着热切、渴望和势在必得的亮光!如同饿狼看到了鲜美的肉!

“老板!那个凤凰挂件还有吗?多少钱?我加钱!”

“老板,除了凤凰,还有没有别的?耳坠有吗?胸针有吗?画报上说叫‘南洋风情’,是不是还有别的款式?”

“对对对!老板,快拿出来看看!我们都要!”

七嘴八舌的询问,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购买欲,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小小的“拾光”门口淹没!

李晚星彻底傻了,呆立在原地,像一尊被施了定身法的泥塑木偶。她看着门口那些衣着光鲜、妆容精致的陌生面孔,看着她们眼中毫不掩饰的热切,听着她们口中报出的、对她而言如同天文数字般的“加钱”…巨大的冲击让她的大脑一片空白,耳朵里只剩下嗡嗡的轰鸣声。

王太太见状,用力推了她一把,脸上笑开了花,声音拔得更高:“哎哟喂!李姑娘!还愣着干啥!财神爷真到家门口啦!快!快把好东西都拿出来给小姐们看看啊!你的好日子来啦!”

这一推,让李晚星一个趔趄,也猛地将她从巨大的眩晕中惊醒!

(凤凰…没有了…)这是她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清晰的念头。(只有那一件!)

紧接着,一股巨大的、混杂着狂喜、恐慌和难以置信的洪流,猛地冲垮了她所有的堤防!

订单!

好多好多的订单!

像雪花一样涌来的订单!

能让她活下去…不,是能让她吃上饱饭、穿上暖衣、甚至…甚至可能找到那样“光”的订单!

“我…我…”她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发紧,声音嘶哑得几乎不成调。巨大的激动让她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冻僵的四肢百骸仿佛瞬间被滚烫的血液冲刷而过!她猛地转身,几乎是扑向货架深处,手忙脚乱地将那些蒙尘的、之前无人问津的贝壳挂件、耳坠、胸针…一股脑地全扒拉出来,也顾不上什么摆放,胡乱地堆在工作台唯一腾出的一点空位上。

“有…有的!各位小姐…请…请进来看!”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尽管颤抖得厉害,带着浓重的沙哑和无法抑制的激动,“凤凰…凤凰只有一件…卖…卖掉了…但还有别的!都是我亲手做的!南洋来的磷光螺…用火淬…用老法子做的!”

她语无伦次地介绍着,手指因为激动和寒冷抖得更厉害了。当她的指尖划过工作台上那几块她熬了一夜、刚刚磨出雏形的暖玉白和月牙色贝壳碎片时,黄砚舟那冰冷的话语,如同幽灵般再次在她脑海里清晰无比地响起:

(“南洋的磷光螺,老匠人的独特火淬秘法…还有…一个漂泊异乡的父亲,和他唯一的女儿,在故乡挣扎着延续这份微光的‘拾光’故事…”)

(“把这些,揉进你的每一件东西里。讲给那些愿意为故事买单的人听。”)

讲…故事…

李晚星的动作猛地顿住了。她看着眼前这些眼睛发亮、等待着挑选的时髦小姐们,看着她们身上光鲜的衣着和精致的妆容,再看看自己满手的冻疮、烫痕和磨痕,还有身上这件洗得发白、袖口磨出毛边的旧蓝布褂子…一股强烈的、混杂着自卑与尖锐刺痛的情绪猛地攫住了她!

(卖故事…对着她们…讲阿爸阿妈…讲南洋…讲拾光的苦…?)这比杀了她还难受!这就像把血淋淋的伤口剥开,展示给这些生活在云端的人看!

“老板?这个耳坠怎么卖?”一位穿着浅紫色旗袍、围着白狐毛围脖的小姐,拈起了工作台上那对用月牙色小螺壳和深褐色珠子做的耳坠,饶有兴致地问。

李晚星的呼吸一窒,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她看着那小姐保养得宜、涂着蔻丹的手指,捏着自己用冻僵的手、磨了无数次才做出来的耳坠…讲故事的冲动在喉头翻滚,却像被巨石死死堵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巨大的屈辱感让她脸颊火辣辣地烧起来。

“三…三角钱…”她几乎是凭着本能,报出了一个她之前根本不敢想的、远高于成本的价格,声音细若蚊呐,带着难以掩饰的颤抖和难堪。

“三角?”那紫旗袍小姐挑了挑眉,似乎有点意外,但并没有嫌贵的意思,反而仔细端详着耳坠,“这贝壳的颜色倒真特别,像月光似的。这深褐珠子也圆润。就是…”她看了看简陋的铜丝挂钩,“这钩子太普通了,要是换成镀银的鱼嘴夹就好了,方便我们这些没耳洞的。”

旁边另一位穿着格子呢大衣的小姐也凑过来看:“是挺别致。老板,这贝壳真是南洋来的?听说南洋的贝壳特别漂亮?”

南洋!

这两个字像针一样刺了李晚星一下。她猛地抬起头,看向那问话的小姐。对方眼中只有纯粹的好奇和对“南洋”这个遥远地方的浪漫想象,并没有探究她隐私的意思。

(不讲…就不讲…)一个近乎赌气的念头在她心里升起。(就卖手艺!卖贝壳本身!)

“是…是南洋来的螺…”她艰难地开口,避开了所有关于“父亲”、“传承”、“拾光”的字眼,只干巴巴地重复着黄砚舟告诉她的知识,“叫…叫磷光螺…用…用火淬过…颜色就…就显出来了…”

她的解释苍白无力,甚至有些结巴。那位紫旗袍小姐似乎对她蹩脚的介绍没什么兴趣,注意力还在耳坠本身和挂钩上:“老板,能帮忙换成鱼嘴夹吗?我加钱。”

“我…我现在…没有鱼嘴夹…”李晚星窘迫地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那算了,这对我要了。”紫旗袍小姐倒也爽快,似乎并不在意这个细节,直接从精巧的手袋里掏出三枚崭新的银角子,“叮当”一声放在工作台上,“包一下,谢谢。”

清脆的银角子落在粗糙木台上的声音,如同天籁!

李晚星看着那三枚闪亮的银角子,眼睛瞬间瞪大了!三角钱!就这么…卖出去了?比她之前卖十件旧挂件的钱还多!

巨大的惊喜瞬间冲垮了刚才的屈辱和犹豫!活下去!能吃饱饭!这个最原始、最强烈的渴望,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占据了上风!

“谢…谢谢小姐!”她手忙脚乱地接过银角子,冰凉的金属触感让她指尖都在发颤。她扯过一张还算干净的粗纸,笨拙地将那对耳坠包好,手指因为激动和寒冷抖得厉害,差点把纸戳破。

有了第一个成交的,门口的其他小姐们立刻围了上来。

“老板,这个胸针呢?暖玉白的这块,真润!”

“这个挂件!这小海星形状的,好可爱!多少钱?”

“老板,能定做吗?我想要个和唐小姐那个凤凰差不多的,小一点也行!贝壳颜色要暖一点的!”

询问声、议价声、挑选东西的细碎声响,瞬间将小小的“拾光”小店填满。李晚星被围在中间,像一叶在惊涛骇浪中颠簸的小舟。她手忙脚乱地应付着,报价、收钱、找钱(当有人递来一块大洋时,她看着那沉甸甸的银元,脑子都是懵的,手抖得几乎拿不住)、打包…动作笨拙而生疏。

她依旧没有主动讲“故事”。但当有顾客问起“这贝壳真特别”、“颜色怎么来的”、“是南洋的吗”这类问题时,她会极其简短、极其生硬地挤出几个词:

“磷光螺…南洋的…”

“火淬…老法子…”

“嗯…手磨的…”

每一个关于“南洋”的词吐出来,都像在心上割一刀。但看着一枚枚铜板、银角子,甚至那沉甸甸的一块大洋落入她那个原本空空如也的破陶罐里,发出悦耳的碰撞声,那心口的刺痛,似乎就被一种更强大的、名为“生存”的麻木感暂时覆盖了。

(不讲…就不讲…)她近乎偏执地在心里重复着。(只卖东西…只卖手艺…)

忙碌一直持续到午后。送走最后一位心满意足、买走一个贝壳小海星挂件的女学生,李晚星几乎虚脱。她扶着工作台,才勉强站稳。小店里一片狼藉,货架上仅剩的几件旧挂件也被翻得乱七八糟,工作台上更是堆满了包东西剩下的碎纸和线头。但她那个破陶罐里,却沉甸甸地装满了钱!

铜板、银角子、甚至还有两块大洋!她颤抖着手将钱倒出来,在台面上数着。当最终的数字清晰地呈现在眼前时,她的大脑再次一片空白!

五块七角三分!

仅仅一个上午!比之前半个月赚的加起来还要多得多!

巨大的不真实感和狂喜,如同电流般瞬间贯穿全身!她猛地捂住嘴,才没让那声带着哭腔的惊呼冲出来!泪水却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滚烫地滴落在冰冷的、沾着贝壳粉末的台面上。

(有钱了…可以买米…买炭…买棉絮…可以…可以吃顿饱饭了!)

她几乎是扑到墙角,抓起那个早已空了的米袋和装碎炭的破筐,转身就想冲出去。脚步却在门口猛地顿住。

目光,落在了工作台上那个被遗忘的黑色皮匣上。

(光…)一个念头清晰地浮现出来。(没有好的光…东西再好…也卖不上唐小姐画报上那样的价钱…也…也进不了老佛爷那样的橱窗…)

黄砚舟展示的那张贝壳特写照片上,光影创造的奇迹,再次强烈地冲击着她。她低头看着自己那些卖出去的贝壳小件,在“拾光”这昏暗杂乱的环境里,它们确实显得平平无奇。

(电灯!)她猛地想到。(要亮的电灯!像画报上照相馆里那样的灯!)

这个念头一起,就再也无法遏制。她攥紧了手里装着钱的米袋,咬了咬牙,转身没有走向米铺的方向,而是朝着老船厂路尽头、那家兼卖些五金杂货的旧货店跑去!她要买灯泡!最亮的那种!还要买电线、插头…哪怕为此要花掉一大笔钱!

当李晚星气喘吁吁地抱着一个用油纸包着的、沉甸甸的灯泡,还有一卷电线、一个插头跑回“拾光”时,店门口的石阶上,竟又坐着两个年轻姑娘在等候!

“老板!你回来啦!我们想看看贝壳首饰!”

李晚星的心再次狂跳起来!她手忙脚乱地开门,顾不上安装灯泡,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忙碌。介绍、报价、收钱、打包…这一次,她报的价格,比上午又悄然涨了几分。当顾客爽快地付钱时,她心里那点因涨价而产生的忐忑,瞬间被巨大的踏实感取代。

直到暮色四合,再也看不清东西,才终于送走了最后两位顾客。

小店里彻底安静下来。李晚星累得几乎散架,连手指头都不想动一下。但看着陶罐里又增添了不少的银钱,看着工作台上和货架上几乎被扫荡一空,一种前所未有的充实感和希望,如同暖流般包裹着她。

她挣扎着点亮了那盏新买的、足有60瓦的灯泡!

“滋啦…”一声轻微的电流声后,炽白的光芒瞬间倾泻而下!如同一个小小的太阳,骤然在“拾光”这方寸之地升起!

李晚星被这突如其来的强光刺得眯起了眼。几秒钟后,她才适应过来,迫不及待地看向工作台上仅剩的几件她留下来准备自己研究改进的贝壳半成品。

在炽白灯光的照射下,奇迹发生了!

那块深褐色树皮纹的磷光螺碎片,边缘在强光下折射出温润的琥珀色光晕,内部层层叠叠的纹理被清晰地照亮,真的如同古老树干的年轮,散发出一种沉静厚重的美感!

那对月牙色小螺壳做的耳坠半成品,在灯光下呈现出一种清冷莹润的光泽,内里仿佛真的有月光在流动!

就连缠绕的铜丝,在强光下也显露出清晰的金属质感,不再是之前昏暗光线下那种灰扑扑的模样!

(光!真的是光!)李晚星激动得心脏狂跳!(黄砚舟说得对!光逼虹彩!)

她如饥似渴地拿起工具,在明亮的光线下,继续打磨、缠绕、组合。光线让她看得更清楚,手上的动作也精准了许多。疲惫似乎被这希望的光芒驱散了不少。

这一夜,她依旧没有睡。在明亮的灯光下,她将手头所有剩余的、能用的贝壳碎片和小珠都找了出来,根据白天顾客们提到的一些喜好(比如喜欢暖色、喜欢圆润珠子、想要鱼嘴夹),开始疯狂地赶制新的耳坠、胸针和小挂件。磨石声、剪刀声、铜丝的缠绕声,在灯光下持续到深夜。

接下来的两天,成了李晚星生命中最疯狂、最疲惫、却也最充满希望的两天。

《玲珑》画报的威力如同滚雪球般发酵。唐瑛小姐佩戴“拾光”南洋贝壳凤凰挂件的照片,像一阵飓风,席卷了上海滩追求时髦的年轻女性圈子。老船厂路17号“拾光”这个从未听说过的名字,成了最新鲜、最神秘的热门关键词!

从第二天清晨开始,“拾光”小店门口就再没冷清过。

穿着各色时髦大衣、旗袍的小姐太太们,坐着黄包车,甚至偶尔有私家小汽车,络绎不绝地来到这条她们平时绝不会踏足的、弥漫着鱼腥和机油味的破败街道。狭窄的石板路上,第一次停满了光鲜亮丽的车辆,引得整条街的住户都跑出来看热闹。

“拾光”那扇薄薄的木门,几乎要被汹涌的人流挤破。

“老板!昨天那款月牙色耳坠还有吗?”

“我要那个小海星的!昨天看朋友买了,可爱死了!”

“老板!定做!我要定做一个贝壳手链!要暖玉白的珠子!大小要均匀!”

“老板,那个凤凰真的不能复刻了吗?我出高价!三块大洋行不行?”

询问声、催促声、甚至因为抢购而发生的轻微争执声,此起彼伏,将小小的店铺塞得满满当当。空气里弥漫着昂贵的香水味、脂粉气,混杂着原本的烟火和海腥,形成一种奇异而令人窒息的氛围。

李晚星感觉自己像一架被上紧了发条的机器,一刻不停地运转。

她困得眼皮像坠了铅块,只能靠不停地用冷水拍脸来维持清醒。连续三天,她加起来睡的时间恐怕还不到两个时辰。饿了,就胡乱啃几口早上出门前匆匆买的、早已冷硬的烧饼,渴了,就灌几口冰冷的白水。手指因为长时间、高强度地打磨贝壳、缠绕铜丝、捻搓彩线,早已不是简单的红肿。指尖和指腹磨出了好几个透明的水泡,有些水泡在持续的摩擦中已经破裂,露出里面鲜红的嫩肉,每一次触碰坚硬的贝壳边缘或细铜丝,都带来钻心的刺痛!指关节更是酸痛肿胀得难以弯曲。

但她不敢停。

订单像漫天飞舞的雪花,源源不断地涌来。口头预订的,留下定金和要求的纸条的…工作台一角,那些写着娟秀字迹或画着简单草图的小纸条,已经堆起了厚厚一摞!

“李姑娘!再给我拿三对那种米白色小珠的耳钉!我小姐妹们都要!”

“老板!我昨天定的那个贝壳镶小珍珠的胸针好了没?我下午来拿!”

“哎,前面的让让!我先来的!老板,我的贝壳手链今天能拿吗?”

李晚星被包围着,耳朵里充斥着各种声音,眼前是晃动的、焦急的面孔。她只能机械地点头、摇头、报价、收钱、找钱、打包,然后抓起下一块贝壳碎片,忍着指尖撕裂般的疼痛,继续打磨、钻孔、缠绕…

汗水浸湿了她额前的碎发,黏在布满烟灰和疲惫的脸上。身上的旧蓝布褂子早已被汗水、贝壳粉末和不知哪里蹭上的污迹弄得更加狼狈。她感觉自己像个陀螺,被无形的鞭子疯狂抽打着旋转,随时可能散架。

(不能停…不能停…)这是支撑她唯一的信念。(停下来…这些钱…这些订单…就都没了…)

她偶尔抬起头,目光扫过门口那些衣着光鲜、妆容精致、带着仆人或女伴的小姐太太们,看着她们眼中对自己手中贝壳饰品的渴望,再低头看看自己这双布满血泡、磨痕、脏污不堪的手…一种巨大的、几乎要将她撕裂的割裂感,便会尖锐地刺入心脏。

(卖故事…)这个念头在极度疲惫的间隙,依旧会顽强地冒出来。(对着她们…讲阿爸阿妈…讲南洋…讲拾光?)

每一次,她都像被烫到一样,迅速将这个念头压下去。她依旧只干巴巴地重复着:“南洋磷光螺…火淬…手磨…” 像一台设定好的、只会这几个关键词的机器。

但顾客们似乎并不在意她的沉默寡言。她们更关心款式是否独特,颜色是否好看,能否尽快拿到手。她们口中谈论的,是唐瑛小姐的品味,是南洋风情的新奇,是“拾光”这个名字的别致,是能否在周末的舞会上成为焦点…唯独没有人在意,这些贝壳背后,是否真的有一个关于漂泊、思念与挣扎的故事。

这让李晚星在麻木的疲惫中,竟隐隐生出一丝扭曲的安心。(不讲…也好…)

第三天下午,当李晚星感觉自己的眼皮重得快要黏在一起,手指疼得几乎握不住小小的钩针时,一个穿着藏青色棉布短褂、戴着鸭舌帽的精瘦中年男人,推着一辆堆满大小纸箱的板车,停在了“拾光”门口。

“李晚星老板在吗?送货!”男人声音洪亮,抹了把额头上的汗。

门口排队的几位小姐好奇地回头张望。

李晚星茫然地从一堆贝壳碎片中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满是疑惑:“送…送货?送什么货?我没定东西…”

“错不了!老船厂路17号‘拾光’!李晚星老板!”送货师傅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发货单,大声念道,“定制包装礼盒!大号五十个,中号一百个,小号两百个!外加配套丝带、填充棉、封口胶带!货到付款,一共…大洋六块整!”

“包装…礼盒?”李晚星彻底愣住了。她看着板车上那堆码放整齐、印着暗纹的硬纸盒,脑子一时转不过弯。她连想都没想过包装的事!之前卖出去的东西,都是用粗纸随便一裹,或者用碎布头包一下。

“对!‘拾光’专用包装礼盒!上头特意交代的!快签收吧老板!”送货师傅催促道。

李晚星看着那堆显然价值不菲的精美礼盒,再看看发货单上刺眼的“六块大洋”,心都在滴血!(六块大洋!够我吃多少顿饱饭了!谁…谁给我定的?我根本没定过!)

她第一反应是弄错了,或者是什么圈套。但发货单上的地址、店名、她的名字,写得清清楚楚。门口的小姐们已经开始议论纷纷:

“哟,包装都定制了?挺讲究嘛!”

“就是,之前拿纸包着,确实有点掉价。这样好,送人也有面子!”

“老板,快签了吧!待会儿我买的就用这新盒子装!”

听着顾客的议论,李晚星的心沉了下去。她明白了,这包装,恐怕也是“卖出去”的一部分。她那些贝壳小件,若还是用粗纸包着,在这些讲究的时髦小姐们眼中,恐怕会大打折扣。

(黄砚舟…)一个名字闪电般划过她的脑海。除了他,还有谁会做这种事?还有谁能知道她需要什么,并且如此“及时”地送来?这种被无形之手操控的感觉,让她心头一阵烦闷。

但看着门口顾客们期待的目光,再看看自己那堆寒酸的粗纸和碎布,她只能咬咬牙,忍着肉痛,从陶罐里数出六块沉甸甸的大洋,付给了送货师傅。

送货师傅收了钱,麻利地将大大小小的纸箱搬进店里本就狭小的空间,堆在墙角,几乎占去了小半地方。他搬最后一个箱子时,顺手将一卷缠绕在箱子外面的、宽宽的土黄色牛皮纸胶带也解了下来,随手扔在工作台边缘。

“东西齐了,老板您查收!走了!”送货师傅吆喝一声,推着空板车走了。

李晚星看着那堆几乎将小店淹没的精美礼盒,心情复杂。她疲惫地坐回冰冷的小马扎上,也顾不上手指的剧痛,拿起一卷小号的礼盒拆开查看。

盒子是硬挺的卡纸,米白色底,印着浅浅的、如同水波般的银色暗纹,简洁而雅致。盒盖中央,压印着一个设计简约却极具辨识度的图案:一道柔和弯曲的弧线,像月牙,又像一道被拾起的光束,光束末端点缀着三颗小小的星辰。旁边是同样压印的、清秀飘逸的两个字——“拾光”。

(真好看…)李晚星抚摸着那凹凸有致的压印图案,心里不得不承认,这包装,比她做的东西本身还要精致体面得多。(六块大洋…值吗?)

她叹了口气,放下礼盒。目光落在送货师傅随手扔下的那卷宽牛皮纸胶带上。胶带很厚实,土黄色,看起来是封箱用的。

(正好…)她想着墙角那堆刚到的礼盒大箱,需要封一下口,免得落灰。她伸手去拿那卷胶带。

胶带很沉,边缘有些毛糙。她扯出一截,正准备撕开,动作却猛地僵住了!

她的目光,死死地钉在刚刚扯出的那截胶带光滑的背面上!

土黄色的胶带背面,靠近边缘的地方,竟然印着一行小字!

那字迹,并非印刷体,而是手写!笔锋锐利,转折刚硬,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峭气度!每一个字,都如同刀凿斧刻,清晰地烙印在粗糙的牛皮纸底上:

“星辰大海,终会相遇。”

李晚星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浑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

她认得这字迹!

冰冷,锋利,如同他本人!是黄砚舟!

(星辰大海…终会相遇?)她脑子里一片空白,下意识地喃喃重复着这八个字。

星辰…大海…

拾光…她店名里的“光”,是否也暗合了这“星辰”?

大海…磷光螺来自南洋的大海…阿爸漂泊的大海…黄家的航运帝国…

相遇…她和谁相遇?和这贝壳的未来?和…他黄砚舟?

无数混乱的念头如同沸腾的开水,在她因极度疲惫和震惊而麻木的大脑里翻滚冲撞!

黄砚舟!

果然是他!

这包装礼盒!这胶带上的字!

他像一只隐藏在幕后的手,精准地操控着一切!在她被订单淹没、濒临崩溃的边缘,送来这体面的包装,让她的小东西能卖出更好的价钱,能在这条路上继续走下去…甚至,连这卷看似不起眼的封箱胶带,都被他不动声色地印上了这八个字!

是提醒?是预言?还是…一种冰冷的宣告?

李晚星攥紧了那卷沉重的胶带,粗糙的边缘硌着她掌心的伤口,带来清晰的刺痛。她猛地抬起头,透过擦得透亮却布满指纹污痕的木格子橱窗,望向老船厂路尽头,望向黄浦江的方向。

那里,是黄家庞大的航运帝国,是黄砚舟的世界。

而这里,是她挣扎求存的方寸之地。

星辰大海…终会相遇?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她彻底淹没!有被操控的愤怒,有被点破未来的茫然,有对这八个字本身含义的悸动,更有一种深沉的、几乎令她窒息的无力感。

她仿佛看到黄砚舟那双深邃冰冷的眼睛,正隔着这繁华又冷漠的上海滩,隔着这汹涌的人潮和订单,穿透这“拾光”小店破败的墙壁,静静地、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漠然,注视着她在这命运的洪流中,奋力挣扎。

手中的胶带卷,冰冷而沉重,如同一个烙印,一个谜题,一个…无法挣脱的预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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