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腥的海风裹挟着硝烟与铁锈的气味，在黄氏码头空旷的废墟间横冲直撞。枪声如同年节时最密集的炮仗，噼啪炸响，瞬间撕碎了夜晚伪装的宁静。子弹呼啸着，撞击在生锈的集装箱铁皮上，迸溅出刺目的火星，又或是钻入废弃的木箱，发出沉闷的噗噗声响。
“低头！”黄砚舟的低吼压过尖锐的枪声，手臂猛地用力，将林星晚更深地按进那堆充当临时掩体的橡胶轮胎之后。她的侧脸紧贴着他微凉的西装面料，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腔因急促呼吸而产生的震动，以及那之下，同样擂鼓般急促的心跳。
林星晚的手指死死攥着他腰侧的衣服，骨节泛白。恐惧像冰冷的潮水，一阵阵冲刷着她的神经。她从未如此近距离地面对这样的生死场面。每一次枪响，都让她控制不住地战栗。可被他这样牢牢护在怀里，一种奇异的、依赖与担忧交织的情绪，又在心底疯狂滋生。
“你……你的腿……”她仰起脸，声音发颤，眼底是无法掩饰的惊惶和关切。他方才为了护她扑倒，那双本就无力的腿几乎是狼狈地拖行，重重磕碰在地上。
“无碍。”黄砚舟的下颌线绷得紧紧的，目光锐利如鹰隼，快速扫视着混乱的战场，声音却刻意放得平稳，甚至带着一丝安抚，“别怕，躲好，不要露头。”
他的冷静像是一块浮木，让几乎要被恐惧溺毙的林星晚勉强抓住。她用力点头，牙齿却不受控制地磕碰着。
轮胎之外，枪战正酣。阿成带着手下凭借地形与对方对射，枪火闪烁间，是他坚毅冷峻的侧脸和精准的点射。对方的人数似乎更多，火力也更猛，子弹如同骤雨般倾泻在他们藏身的掩体周围，压得人几乎抬不起头。
混乱中，林星晚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不远处另一个战团——林正海那边。
那位刚刚还居高临下、掌控一切的“船长”，此刻正狼狈地倚靠在一个破损的木箱旁。右胸口的伤处不断洇出暗红的血迹，将他挺括的风衣染上一片触目惊心的污渍。他脸色苍白如纸，呼吸粗重，额角沁出细密的冷汗。那双曾冰冷锐利、洞悉一切的眼睛，此刻燃烧着惊怒与一种被彻底背叛的滔天怒火。他带来的几名黑衣护卫拼死护在他身前，一边朝着高处狙击手可能存在的方向疯狂还击，一边试图搀扶他向后方的集装箱区域撤退。
是谁？究竟是谁要杀他？是“归墟”内部灭口？还是……另有其人？
这个疑问同样盘旋在黄砚舟的心头。他紧抿着唇，视线飞快地在林正海与高处阴影之间切换。林正海不能死！至少现在不能！他身上还背负着太多的秘密，关于“福星号”，关于父亲，关于“归墟”！
“阿成！”黄砚舟猛地扬声喊道，声音在枪声间隙中穿透，“压制高处！别让那放冷枪的得逞！”
阿成闻声，立刻打了个手势，两名手下调转枪口，配合着向仓库穹顶的阴暗角落进行火力压制。流弹打在钢梁上，发出铛铛的脆响，溅起一串串火花。
压力稍减，林正海的护卫趁机架起他，迅速退入后方那片如同钢铁迷宫般的集装箱堆放区。
“我们得跟过去！”黄砚舟当机立断，低头对怀里的林星晚快速说道，“不能让他脱离视线，也不能让他死在别人手里！”
林星晚看着他眼中不容置疑的决绝，知道这是唯一的选择。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中的恐惧，重重地点头：“好！”
“跟紧我！”黄砚舟操控轮椅，借助各种废弃杂物作为掩体，快速向着集装箱区域移动。阿成带着人火力掩护，且战且进。
集装箱区域更是昏暗，高大的铁箱层层叠叠，形成无数条狭窄、压抑的通道。光线几乎无法透入，只有远处码头边缘昏黄的路灯投来微弱惨淡的光，在地上拉伸出扭曲怪诞的长影。枪声在这里回荡，声音变得更加沉闷、突兀，每一次回响都敲击在人的心口上，无法判断敌人究竟藏身何处。
“这边！”阿成经验老道，根据地上滴落的血迹和远处隐约的脚步声，判断着林正海撤退的方向。
一名敌方枪手突然从侧面一个集装箱顶探出身，举枪便射！
“小心！”黄砚舟眼疾手快，猛地将林星晚往自己身后一扯，同时抬手就是一枪！他的枪法极准，那枪手应声从箱顶栽落。
但几乎同时，另一方向射来的流弹，“噗”一声，狠狠钻入了黄砚舟轮椅的右轮附近，擦着他的右腿外侧飞过！
“呃！”黄砚舟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身体猛地一颤，额头上瞬间布满冷汗。右腿处传来一阵尖锐的剧痛，温热的液体迅速浸湿了裤管。
“砚舟！”林星晚的惊叫脱口而出，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几乎窒息。她慌忙蹲下身，只见他右腿外侧的西装裤已被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正汩汩地从里面涌出来，瞬间染红了一大片深色的布料。
“你中枪了！你中枪了！”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手忙脚乱地想用手去捂住那伤口，却又怕弄疼他，指尖颤抖得厉害，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
“别哭……没事……只是擦伤……”黄砚舟的脸色因疼痛而煞白，嘴唇微微颤抖，却仍强撑着安慰她，声音嘶哑。他试图操控轮椅，但右轮的损伤加上腿伤，让行动变得异常艰难迟缓。
就在这时，前方传来林正海护卫的几声惨叫，以及更加密集的枪声——追杀林正海的人，显然也闯入了这片集装箱迷宫，与他们的人短兵相接了！
“先生！你们快找地方躲好！”阿成一边开枪还击，一边焦急地回头喊道。他们被火力压制在一段狭窄的通道内，形势危急。
林星晚看着黄砚舟血流不止的腿，又看向前方混乱的厮杀和那个若隐若现、受伤踉跄的林正海，一股极致的愤怒和绝望猛地冲上了头顶！不能再这样下去了！砚舟会死的！大家都会死的！
她的目光疯狂地扫过周围，忽然，停在不远处一辆闲置的、用来搬运集装箱的旧式叉车上。叉车的钥匙，甚至还插在锁孔里！而更远处，几个被油布半盖着的木箱旁，散落着一些黄澄澄的子弹壳，箱子上似乎印着模糊的外文标识……
一个疯狂而大胆的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劈入她的脑海！
“阿成！掩护我！”林星晚不知从哪里涌上来一股力气，猛地站起身，对阿成喊了一声，不等回应，便猫着腰，如同决绝的幼兽，朝着那辆叉车冲了过去！
“星晚！回来！”黄砚舟惊骇欲绝，想要拉住她，却因腿伤和轮椅限制，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娇小的身影冲向那危险的区域！子弹几乎擦着她的衣角飞过！
“林小姐！”阿成也是大惊失色，急忙命令手下加大火力，试图吸引对方的注意。
林星晚什么都顾不上了！她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毁了这一切！结束这一切！她不能眼睁睁看着砚舟死在这里！
她冲到叉车前，奋力爬上了驾驶座。她从未开过这种车辆，只是依稀见过码头工人操作。她凭着本能，狠狠拧动钥匙！
叉车引擎发出沉闷的咆哮，震动起来。
“来吧！来吧！”她喃喃自语，眼泪模糊了视线，却死死盯着前方那几个疑似军火的箱子，以及箱子附近正在交火的人群——包括那个被护卫搀扶着、正要拐入另一条通道的林正海！
她脚下猛地一踩油门，双手死死抓住方向盘，操控着这笨重的钢铁巨兽，如同离弦之箭般，直直地朝着那几个箱子撞了过去！
“停下！快停下！”有敌人发现了她的意图，惊恐地调转枪口向她射击。
子弹打在叉车金属护板上，铛铛作响。
黄砚舟的心跳几乎停止，目眦欲裂：“星晚——！”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轰隆——！！！”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猛然响起！叉车猛烈地撞上了那几个木箱，巨大的冲击力瞬间引爆了里面存放的弹药！
一团巨大而炽热的火球腾空而起，如同黑夜中骤然诞生的恐怖太阳，瞬间吞噬了周遭的一切！灼热的气浪如同实质的海啸，向着四面八方疯狂席卷而去！无数的集装箱被冲击波掀翻、扭曲，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呻吟声！
爆炸的核心区域，一片狼藉，火光冲天。
林星晚在爆炸前的一瞬，被气浪从叉车上掀飞了出去，重重摔在几米外的地上，震得五脏六腑都移了位，耳朵里嗡嗡作响，暂时失去了所有听觉。
她挣扎着抬起头，眼前是一片晃动的、炽热的火光和浓烟。
就在这片混乱的光影交错之中，她的目光，猛地定格在了不远处的林正海身上！
他同样被爆炸的气浪掀倒在地，搀扶他的护卫非死即伤。他挣扎着想要爬起，动作却因枪伤和冲击而显得格外迟缓狼狈。
就在他起身的刹那，林星晚清晰地看到——他风衣胸口别着的那枚代表“船长”身份的、深蓝色的船锚胸针，在爆炸的震动和气浪冲击下，搭扣骤然崩开！
那枚胸针直接掉落在满是灰尘和碎砾的地上。
而在他衬衫胸口的位置，原本被胸针遮盖的地方，赫然露出了一小片刺青的图案——
那图案，即便隔着一段距离，即便在晃动刺目的火光下，林星晚也绝不会认错！
那是一只振翅欲飞的金色凤凰！线条、形态，与她父亲林正宏锁骨下方那个几乎从不示人的纹身，几乎一模一样！那是林家嫡系一脉相传的标记，是母亲在日记里曾多次含羞带怯提及、称之为“兄长身上最耀眼印记”的凤凰！
母亲日记里那个年少失散、让她牵挂半生的“兄长”……不是早已死去的林正宏，而是……林正海？！
巨大的震惊如同冰水，瞬间浇灭了林星晚周身因爆炸而产生的灼热感。她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只能呆呆地看着那个图案，看着那个挣扎着、试图去拾起地上船锚胸针的男人。
所以……所以他才是母亲日记里那个……让她念念不忘的人？所以母亲才会对“海上来的林姓人”那般敏感？所以李姐……李姐她……
无数的线索和碎片在这一刻疯狂地涌入脑海，纠缠碰撞，几乎要将她的头颅撑破！
然而，危机并未解除。
高处的狙击手，或者他的同伙，显然并未放弃任务。
就在林正海的手指即将触碰到那枚船锚胸针的瞬间——
“砰！”
又一声格外清脆冷冽的枪响，压过了火焰燃烧的噼啪声，从不远处的某个集装箱顶上传来！
这一枪，极其精准狠辣！
林正海的身体猛地一震，拾取的动作彻底僵住。他的眉心之间，赫然多了一个细小的、幽深的血洞。
他脸上的惊怒、不甘、以及那双眼中残留的、因看到凤凰纹身暴露而闪过的一丝极其复杂的、难以形容的情绪，瞬间凝固了。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目光艰难地转向林星晚的方向，瞳孔里倒映着冲天的火光和她苍白惊骇的脸庞。
然后，他高大的身躯，如同被抽走了所有支撑，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不……！”林星晚下意识地发出一声微弱的、连她自己都几乎听不见的呓语。
就在林正海倒地的过程里，他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手臂极其轻微地、难以察觉地动了一下，将一个小小的、冰凉的、带着他体温和血迹的物件，精准地塞进了刚好冲到他身边、试图去看清那凤凰纹身的林星晚的手心里。
那触感坚硬而冰冷，像是一把……小小的钥匙。
同时，他涣散的目光死死盯着她，嘴唇翕动，用只有她才能听到的、气若游丝的声音，挤出了最后一句话：
“去……新加坡……汇丰银行……703……保险箱……”
话音未落，他眼中的最后一点光彩彻底熄灭，头颅无力地歪向一边，彻底没了声息。
那只金色的凤凰，在他再无生息的胸口上，于跳跃的火光映照下，显得格外刺眼，又格外悲凉。
林星晚彻底僵住了，如同泥塑木雕般站在原地。手心里，那把沾血的小钥匙硌得她生疼，那冰冷的触感和林正海临死前的话，如同魔咒，死死缠绕着她的神经。
新加坡……汇丰银行……703……
为什么？他为什么要在临死前告诉她这个？这钥匙是做什么的？那保险箱里有什么？是他设下的又一个陷阱？还是……别的什么？
巨大的谜团和突如其来的死亡，让她的大脑一片混乱。
“星晚！”
黄砚舟焦急万分的声音传来。阿成他们已经趁机解决了附近的威胁，冲了过来。黄砚舟不顾腿伤，挣扎着想要从轮椅上起来，向她靠近。
林星晚猛地回过神，下意识地紧紧攥住了手心里的钥匙，将它死死藏入袖中。她转身，看向黄砚舟，脸上混合着惊魂未定、巨大震惊和深深的迷茫。
火光在她身后冲天而起，将她的身影拉得很长，也映照着她苍白脸上那未干的泪痕和复杂难辨的眼神。
码头的烽火仍在燃烧，枪声似乎渐渐零星远去，或许是敌人见目标已死正在撤退。
但林星晚知道，有些事情，远远没有结束。
手中那把染血的青铜钥匙，如同一个刚刚开启的、更深不可测的深渊入口，沉重得让她几乎无法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