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山缺,月如银钩。夏帝李乾顺的离宫筑在断崖之上,以铁索为桥,下临千尺。夜风卷动白旄大纛,啪啪作响,像催命的鼓点。
金帐内,火盆四列,铜柱鎏金,映得人脸阴晴不定。李乾顺未着龙袍,只穿窄袖紫绣劲装,腰悬镇国剑“破宋”,面前摆着一张三尺沙盘——宋夏边界,山河纵横,处处插满红蓝小旗。红者宋军,蓝者夏军,如今红旗竟深入腹心三百里,像一柄烧红的匕首,直插贺兰山脊背。
“晋王,”皇帝声音低哑,却透出狼王般的森冷,“范正鸿到底要甚么?地?粮?还是朕的这颗头?”
晋王嵬名察哥右腕缠着白纱。他用左手把一面小红旗拔起,狠狠插入沙盘深处:“范正鸿不要地,要命。他要断我大夏的种,绝我大夏的根
帐下文武分列,灯火将他们的影子投在穹庐顶上,张牙舞爪。
“联辽制宋!”右厢枢密使耶律讹兀抢先出班,声音尖利,“辽使耶律大石已抵横山,愿以铁骑五千助我,合击宋军。臣请陛下即刻遣使,约期会师!”
“放屁!”左厢都统军仁多保忠拍案而起,他现在对范正鸿有怕,却仍不怕宋军,铁甲叶乱撞,“辽人豺狼也!借辽兵如抱火卧薪,胜则分我疆土,败则倒戈一击。臣请集国中精兵,与宋人决死,何须外奴插手!”
两派互不相让,声浪震得火盆火星四溅。李乾顺抬手,轻轻一按,帐内瞬间安静,只剩火舌猎猎。
他取过一枚宋军小旗,双指一捻,旗杆“啪”地折断:“范正鸿不过五千骑,却敢深入。朕若求外援,岂非示弱天下?”皇帝目光扫过众人,字字如刀,“朕要亲手掰断这支矛,让宋人知道——贺兰山,是吃肉的山!”
“传朕旨意——”李乾顺猛地拔剑,寒光一闪,劈裂沙盘边缘,“自今日起,国中十五岁以上男丁,悉隶军籍!每户三丁抽二,五丁抽三!十日内集兵十万,会师灵州!敢有藏匿逃丁者——”剑尖挑起一块碎木,弹射入火盆,火焰轰然高窜,“诛全帐!”
众将齐跪,轰然应诺。嵬名察哥以左手捧心,俯身于地:“臣请为先锋,雪平夏臣之耻!”
李乾顺俯视他,目光复杂:那是他堂兄,也是最后的支柱。皇帝缓缓收剑,俯身扶起察哥,声音低得只有两人可闻:“堂兄,朕把最后的箭,交给你了。”
皇帝回到后帐,御案上摊开三封密函,皆用火漆封口,印纹各不相同。
第一封:给辽使耶律大石——“愿以河套西段为谢,借铁骑五千,合击宋军,事后共分仙粮。”
第二封:给女真完颜部——“愿献良马三千、貂皮万张,请女真自东北侵宋,以分其势。”
第三封:给西夏死士“麻魁”——“范正鸿首级,值仙粮十石;赵持盈首级,值五石。取二人头者,封万户,赐铁券。”
他亲自提起朱笔,在第三封末尾添上一行小字:
“若不得头,即焚其粮田,使宋人亦无粒可收。”
写罢,李乾顺将三封密函交予三名心腹侍卫,低声吩咐:“分道出发,昼夜兼程。朕要让范正鸿三面受敌,顾此失彼!”
子夜,帐内只剩皇帝与察哥两人。火盆将熄,炭火暗红,像一头疲惫却仍睁眼的兽。
察哥以左手推子,把一面蓝旗插向横山:“臣拟以十万新兵分三路:
左军出横山,牵制宋军主力;
右军出黄河,断其粮道;
中军由陛下亲率,直插渭州,焚其仙粮仓。
三箭齐发,范正鸿纵有三头六臂,亦难兼顾。”
李乾顺凝视沙盘,良久,忽把一面小小白旗插入宋境深处——那是辽军标志:“还要加一路。耶律大石若来,便让他打头阵。辽夏铁骑并辔,先踩烂宋人的秧苗,再踩烂宋人的骨头!”
四更鼓响,察哥退下。金帐内,火盆终成暗灰。李乾顺独坐王座,手抚“破宋”剑脊,指肚沿血槽缓缓滑动——冰凉,却令他兴奋。
他想起父祖曾以同样的姿势,剑指东方:
“西夏,是狼的子孙。狼,可以挨饿,但不能低头;可以流血,但不能断牙。如今,宋人要把我们变成吃草的羊?——休想!”
皇帝猛然起身,一剑劈向沙盘!“咔嚓”木屑纷飞,红旗、蓝旗、白旗尽数倒塌,混在一起,像一堆无主的骨骸。
“范正鸿,”他低声,仿佛对着黑暗中的某个影子,“你要粮,朕给你粮——用贺兰山的土,拌上你的血!”
帐外,夜风卷着碎旗,掠过铁索桥,坠入千尺深涧。涧底,一只夜枭振翅而起,发出凄厉长啼,飞向更北的黑暗。
那里,耶律大石已拔营;
那里,完颜阿骨打正磨箭;
那里,范正鸿的五千铁骑,火球与毒烟尚未散尽;
而西夏的十万新军,正在月光下集结,刀枪如林,反射着冷冷月辉——
王帐对弈,棋局已开。
下一颗落子,将是血与火。
十月初五,寒夜。贺兰山缺口的北风卷着草屑,像无数细小的铁钩,钩住人脸。范正鸿立在土冈上,俯瞰三里外的“七级渠”——西夏引黄溉田的命脉。渠水在月色下泛着铁灰色的光,像一条沉睡的巨蟒,鳞甲闪烁。
“七级七折,折折灌田万顷。”安道全轻声道,“毁了它,西夏明年春播就只剩黄沙。”
范正鸿没说话,只抬手,五指依次合拢。身后,王舜臣、林冲、丘岳、周昂、王焕、秦明、鲁达、赵鼎、李助、乔冽、安道全,十员战将屏息。更远处,两千轻骑伏在枯草里,马衔枚,蹄包革,连呼吸都似乎被夜冻住。
今日不是劫粮,是断水。
目标:七级渠首枢纽——“龙口闸”。
西夏人深知渠重,驻兵三千,闸城两重,外城砖,内城铁。闸口两侧各筑碉楼,弩洞森然。守将“骨狸者”乃党项贵胄,悍而狡,夜不离鞍。
范正鸿的算盘:以水攻水——不是淹,是冻。
月初,夜温已降至冰点以下,渠水若被拦高,再骤然放开,冰水齐泻,渠壁遇骤冷骤热,必爆裂坍塌。而爆裂的最佳助力,是药。
安道全配出“寒烟毒”:硝石、砒霜、狼粪、薄荷油,共炼成灰黑色药粉,撒入水中,凝点骤降,且毒随水渗,来年春融,毒仍在,寸草不生。
鲁达率“旋风炮都”二十门,悄悄推至闸外一里沙梁后。药包外覆油布,以火球发之,落水无声,却毒浪暗涌。
亥正,林冲、丘岳各领三百“跳荡”,白衣白帽,匍匐而进。雪落无声,片刻便掩盖了爬痕。闸外壕沟本引入渠水,宽三丈,深两丈,如今结了薄冰。林冲以铁爪钩住冰缘,悬身而下,凿开冰面,潜水至闸底,布下“闷雷罐”——薄铁为壳,内装压火硝药,以铜丝为索,人拉即爆,专炸闸基石缝。
丘岳则攀碉楼,以弩射杀哨兵,每杀一人,即以草人补位,远远望去,哨影仍在。连换三岗,竟无人察觉。
子正,月斜。范正鸿抬手,火绳点燃。鲁达吐气开声:“放!”
二十门旋风炮齐吼,火球划弧,落入渠水。顷刻,“嗤嗤”白烟腾起,水面浮起一层灰黑药膜,薄冰被蚀出无数细孔,像被无数蚁啃。紧接着,“闷雷罐”拉索齐动,“轰——轰——轰——”渠底石缝炸裂,水花挟冰凌冲起两丈高,闸基动摇。
碉楼鼓声方起,秦明已率五百骑扬尘突至,火箭如蝗,专射碉楼木窗。火借风势,碉楼成火炬,照得渠水血红。
骨狸者披甲而出,铁盔上白羽乱颤,嘶吼:“堵闸——堵闸!”党项兵扛起沙袋,奔至闸口。沙袋投入,却被冰毒水腐蚀,袋布寸寸碎裂,沙石随流冲走,根本堵不住。
安道全再令:“投冰!”
早有军士以铁钎凿渠岸,大块冰层被推入水,“咔嚓咔嚓”互相撞击,锋如刀锋。冰借水力,水借毒寒,渠壁砖缝迅速扩大,“砰”一声巨响,外渠岸崩塌十余丈,浊水挟冰凌倾泻而下,直冲下游田畴。
骨狸者眼见堵闸无望,狂性大发,率亲骑二百冲出闸城,直扑鲁达炮阵。鲁达弃炮,拔禅杖,迎头一杖,“当”一声火星四溅,敌将连人带矛被震飞。骨狸者却趁隙切入,长刀直取鲁达咽喉。电光石火,林冲白马已到,枪如游龙,“噗”地穿透骨狸者肩甲,将其挑落马下。丘岳赶上,一刀斩其首,血喷雪地上,像开了一朵猩红大花。
闸口既破,宋军并不恋战。范正鸿令:“纵水!”
赵鼎、李助率工兵百人,挥镐劈开渠首土堤。上游积蓄的冰水瞬间脱缰,沿着七级阶梯狂奔而下,“轰隆隆”如地底滚雷。冰凌大如车轮,互相撞击,碎成锋利白刃,所过之处,渠壁成片崩塌,砖石、冻土、冰屑被卷上半空,又重重砸下。
下游十里,西夏千顷良田原本还泛着残绿,被冰水一冲,田埂瞬断,麦苗被连根拔起,卷进浊浪。冰凌割断灌溉支渠,水毒渗入土壤,所触草根立刻发黑。远远望去,一条灰白冰龙在月光下翻滚,鳞甲闪烁,咆哮着吞噬一切。
水势既定,范正鸿鸣金。宋军且战且退,以火球断后。夏军大营自下游赶来,只来得及看见一条越来越宽的冰裂缝,像巨兽张开的嘴,把七级渠一寸寸吞没。冰水里漂着破碎的盐袋、折断的旗杆,还有被冻住的牛羊尸体。
鲁达回望,抚掌大笑:“老狼没粮,明年吃雪去!”
黎明,风停雪止。七级渠已面目全非,主渠崩塌七处,总长二十余里,支渠尽断,堤岸结冰,冰下暗水潺潺,却再也流不进田里。灰白色的冰面上,偶尔可见被冻住的麦苗,像一柄柄插在铁镜上的绿匕首,触目惊心。
范正鸿立马高坡,俯瞰冰龙残骸,缓缓吐出一口白雾:
“春到雪消时,毒仍在。贺兰山下,明年无青苗。”
他转身,五千骑没入晨雾,像一把收鞘的刀,锋寒却被雪裹得严严实实。雪原上,只余一条被冰与毒双重封印的废渠,蜿蜒向西,像给西夏腹地提前写好的墓志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