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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燕云回东京5个月了,为了避勋贵与朝臣相亲的嫌,从回来到现在,一直是在工坊府衙包括自己的府邸两班跑,今天是第1次回到久违的家,而且是带着自己的女人回来的。

车辕碾过最后一道融雪的凹坑,青幄小车轻轻一顿。帘角被风掀起半寸,露出赵持盈微带倦意的眼——那眼在触及“敕赐相府”四字匾额时,倏地亮了。

范正鸿勒住马,回头望她。五个月前,他自燕云押阵归来,铁甲上犹带蓟北尘沙,一只手牵着她;五个月后,他仍披那件旧青袍,只是腰间佩刀换作了玉具剑,左臂弯里多了一截细软——她的手。

“到家了。”他低声道,像怕惊散什么。

府门洞开,却不见往日迎出半条街的家僮。原来范纯仁早有吩咐:今日非比寻常,阖府上下一律回避前庭,只留二三老成管家,远远躬身——要给“小两口一个自己踏进来的时辰”。

车轮止步,范正鸿掀帘,伸手。赵持盈搭腕,指尖仍凉,却在触到他掌纹那一瞬,稳稳地落回人间。

门槛外,阳光正好,积雪从瓦檐滴下,叮叮当当,像替他们数更漏。

她抬眼,先看见门内那道影壁——壁上砖雕仍是旧岁“鸿雁衔盈”图,雁翅下多了一行新刻小字:

“归来仍把春风踏,从此人间不许寒。”

赵持盈眼眶一热,却佯作嗔怪:“也不嫌酸。”

范正鸿笑而不答,只牵她手,绕过影壁。第二进院,老梅二十株,花开正盛,雪压枝低。风一过,花瓣簌簌落在她鬓边,他伸手拂去,指尖顺着青丝滑到耳后,声音低得只有两人可闻:

“十月最后一夜,我梦见这一院梅花全开,你就站在花底下,叫我‘回家吃饭’。”

赵持盈“噗嗤”笑出声,泪却滚下来:“那你回得晚了,菜都凉了。”

“再热就是。”他握紧她手,十指相扣,掌心滚烫。

再往里,第三进穿堂,才是正厅。厅门半掩,里头却空无一人——案上只摆两只旧漆食盒,青瓷碗里,是尚冒热气的腊八粥,红豆、桂圆、花生、薏米,熬得稠稠的,像要把这一年所有甜与暖都补给她。

窗外,老管家知趣地放下帘栊,日光被格成细金,洒在两人脚边。远处街市爆竹零星,近处炉中松炭“哔剥”作响,更衬得满室安静。

赵持盈忽地转身,额头抵在他胸口,声音闷而软:“范正鸿,我再也……不回宫墙了。”

“嗯,不回了。”他掌心覆在她发顶,像给一只受惊的鸟安置巢,“从此这座宅子,就是你的城墙,我就是你的门。”

半晌,她抬脸,泪痕未干,却笑:“那……城主大人,可否先陪民女喝一碗粥?民女……饿了整整一路。”

“遵命。”范正鸿失笑,牵她到案前,亲手为她舀一碗,又给自己舀一碗。两人并肩坐在槛窗下,木匙碰瓷碗,清脆一声,像更鼓敲过,也像天地为他们合上的那册旧卷。

粥热,蒸汽缭绕,窗外梅影横斜,日光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屏风上——

一时之间一句清脆的女声响起。“哥”

入眼是一个青葱少女,抓着一个青葱少年撞进房来。

“哥,伯伯说你领了嫂嫂回家。”

粥香未散,梅影犹在,却被这一声“哥”惊得微微一晃。

范正鸿手里的木匙“叮”地轻响,回头——

门槛外,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娘子,雪色比甲,杏红襦裙,发间只攒一朵鎏金梅钗,被他抓住的少年比他高半个头,面却蒸得通红。

“芷笙,你放开登儿。”

赵持盈“唰”地起身,指尖还沾着粥米,耳尖飞红。她如今是“民女”,可骨子里仍是郡主礼仪,被人一句“嫂嫂”叫得手足无措,只得侧身福了半礼。

范芷笙先扑进来,围着赵持盈转了一圈,像看一件会行走的稀世瓷器,嘴里脆生生道:“原来嫂嫂比画上的还好看!哥,你藏得真紧。”

陆登则规规矩矩长揖到底,耳朵通红:“见过……见过长兄,见过……”他偷偷抬眼,不知该叫“郡主”还是“嫂嫂”,声音越来越小。

范正鸿失笑,抬手在少年肩上一拍:“叫‘阿姐’即可,日后都是自家人。”

一句话,定了名分,也定了心。

赵持盈抬眼看他,眸子里水色未褪,却添了星点笑意。她解下腰间绣鸳鸯的香囊,递到静姝手里:“来得急,没带见面礼,里头是几颗宫制香丸,你玩着罢。”

芷笙欢呼一声,又眼尖瞧见她腕上冻伤的浅痕,忙捧住吹了吹:“嫂嫂疼不疼?哥也真是,怎不雇暖轿!”

范正鸿被妹妹当众拆台,只得咳了一声:“北地雪厚,暖轿也打滑。”

芷笙撅嘴,回头冲门外喊:“阿嬷,把汤婆子都拿来!再熬姜枣茶,多加饴糖!”

窗外应了一声,脚步声哒哒跑远。

芷笙瞧着瞧着,忽然“哎呀”一声,从怀里掏出一张红纸,拍在案上:“差点忘了!伯伯说,这个是他老人家为你写的婚书,说你领回个丫头来,总算是没让纯混那小子绝了后,他老人家已把藏了二十年的‘梨花白’挖出一坛,就等你们出去呢。”

红纸上,是范纯仁的亲笔:

——“梅花影里摆鸳鸯,梨花白处是家乡。

今夜不许谈朝事,只愿儿女共天长。”

字迹苍劲,却带着温软笑意。

赵持盈念完,泪意又涌,却不再是苦,是甜。

范正鸿牵起她手,十指紧扣,冲两个半大孩子扬了扬下巴:

“走罢,去喝咱家的酒”

芷笙拍手笑,拉着陆登又跑走。

雪后初霁,庑廊下积着未扫的碎玉。四人前后而行,脚步踏在湿青砖上,吱呀作响,像把旧岁残余的薄冰一并踩碎。

范纯仁立在第二进的花厅前,身披一件褪了色的紫貂大氅,手搭在拐杖上,目光却亮得似少年。案旁,一坛泥封“梨花白”已启,清冽酒香顺着寒风蹿上檐角,惊起两只早雀。

“来了?”老爷子抬眼,声音不高,却压得满院梅枝俱静。

赵持盈下意识攥紧范正鸿的指尖。她自离宫那日便再未以郡主礼服示人,可骨子里仍惧这种“父兄凝视”——像被剥开壳的荔枝,甜是甜,却无处躲藏。

范正鸿侧前半步,挡住那道目光,躬身行礼:“伯父,人我带来了。”

范纯仁“嗯”了一声,目光在赵持盈脸上停了一停,忽而笑了:“比画像上瘦。”

“你剩下两位伯伯在内堂等你,进去吧。”

“去吧。”范纯仁把拐杖往青砖上轻轻一点,像给戏台敲了下一记小锣,“内堂烛火已备,再站下去,梅花都要笑话我们爷几个啰嗦。”

赵持盈心口一暖,却更紧地攥了范正鸿的指尖。她明白,这一步踏进去,便算真正离开凤阙丹墀,把“郡主”二字彻底留在那道宫门外了。

范正鸿偏头看她,声音压得极低:“别怕,有我在。”

“我不怕。”她吸了口梅香,仰脸笑,“我只是……还没学会怎么当一个‘民间新妇’。”

“那便先学喝民间的喜酒。”范芷笙在身后脆生生接话,一把挽住她另一边胳膊,“嫂嫂,我教你——先抿一口,再大大方方呛出声,就算入门了!”

众人哄笑,连廊下两只麻雀也扑棱棱飞起,抖落瓦缝残雪。

门帘半卷,一股陈年的檀香味混着酒气扑面而来。堂上三把老梨木椅,坐着范氏另外两位伯父:范纯礼、范纯粹。二人皆鬓雪及肩,眼里却带着少年人似的亮。

案上红烛已烧出高高的烛花,映得正中那幅“范氏宗祠图”熠熠生暖。图下,一只青铜雁足灯擎着双碟:一碟莲子,一碟红枣,取“连子”之吉。

赵持盈甫一进门,便觉被那烛火轻轻托住,仿佛有人低声道:

——“姑娘,脚下是自家青砖了,放心踩。”

她眼眶一热,敛衽行大礼,声音稳而清:“赵氏持盈,见过二位伯公。”

范纯礼虚虚抬手:“免礼。今日不论国爵,只叙家齿。你既进此门,便是范家长媳。”

范纯粹含笑补一句:“也是咱老哥仨等了半辈子才盼来的女孙。来日你多生几个胖娃娃,我们就算闭眼,也笑得响些。”

赵持盈垂首,耳根飞红,却大大方方应道:“谨遵伯父教。”

两位老人相视一笑,同时伸手,揭开面前一只乌木托盘——

红绫下,是两枚羊脂玉佩。一枚雕“鸿雁展翼”,一枚琢“盈月当空”,玉色凝脂,灯火透进去,竟泛出微微的粉。

“合则圆满,分亦成双。”范纯礼缓声道,“正鸿他爹去得早,我们这两个老骨头,今日替他行‘授佩’之礼。”

范正鸿闻言,双膝落地,叩首及地:“侄儿代亡父,叩谢伯父养育。”

赵持盈随他并肩跪下,双手高举过顶,接过玉佩。指尖相触,只觉那一抹温润顺着血脉直抵心口——像有人轻声封笺。

礼罢,众人移步花厅。那坛“梨花白”已温在铜壶里,酒面浮着几瓣新摘的梅,清冽里带一丝甜。

范纯仁亲自斟第一盏,递到赵持盈面前:“丫头,这是我们大哥当年跟父亲在西夏的时候酿的酒,酿酒二十年,等的便是今日。你先尝。”

她双手接过,屏息抿一口——

初入口,冰得像燕云残雪;滚过喉,却忽地炸开一簇火,烧得眼眶发热。她忍不住轻咳,泪珠滚下来,却笑得极亮:“好酒!再温一盏,我敬三位伯父。”

范芷笙拍手:“嫂嫂好气魄!”

范正鸿侧目看她,唇角翘得高高:“慢些,别抢我风头。”

“谁抢你的。”赵持盈抬袖拭泪,低声回他,“我只是……终于把‘郡主’呛出去了。”

他低笑,伸指在她杯沿轻轻一弹:“那就剩‘范赵氏’了,余生请多指教。”

铜壶复倾,酒液落盏,声音清越,像更漏新换的银签。窗外雪色映灯,灯影摇金;远处街市爆竹又起,一声近,一声远,仿佛替他们把旧岁所有未尽的欢喜,一并点燃。

次日卯正,赵持盈便醒了。

窗外雀声啾啾,雪后第一缕日色斜透霞影纱,落在她昨夜褪下的那件绯嫁衣上——衣角金线尚沾酒香,像一瓣被晨露压低的梅。

她轻手披衣下榻,便见案上多了一只乌木剔红匣。匣盖虚掩,露出里头薄薄一折黄绫。

展开,是范正鸿的字,墨迹犹新:

“郡主妆奁,本当由内府置办。然吾思之:

若仍以凤阙之礼,何以换布衣之欢?

故昨日四鼓,我已托燕云旧部,将卿昔日封桩之私财,尽易为民间百物。

今列单如下,卿可删增。

倘有不足,便以吾此后俸银,按年补之,直至白发。”

单子上,一行行写得极细:

.京西水磨胡同青砖小院一所,门向朝阳,可种一畦芍药;

.宣德门外织机三架,络车、纬车俱全,愿卿夏日自织轻罗;

.苏州桥匠人五名,擅刻花梨,可为卿打嫁床、画眉小案;

.彩缎五十匹,内二十匹为燕云染色,留作来日孩儿襁褓;

.梨花白酒十坛,今已埋于老梅树下,五载后开,当为周岁宴;

.碎银三百两,兑成小小银稞子,任卿买糖葫芦、看社戏、赏灯市,不必记账。

末尾,又添一句:

“若仍思归宫禁,亦可——但须携我。”

用过早粥,她便拉了范芷笙,轻车简从,悄悄出府。

前门外,正逢“腊月娶市”——满街朱红,一望如霞。

绸缎铺前,她指着一匹月白暗云纹的缎子道:“这个做帐额,夜里映灯,像春水。”

芷笙却瞄上旁边绣百蝶穿花的:“嫂嫂,这个裁枕面,才叫蝴蝶入梦!”

两个女子叽叽喳喳,砍得掌柜直捋胡子:“夫人小姐放心,半价半价!权当贺喜。”

又至银匠市口。

赵持盈从袖里摸出一张小图:一对并蒂莲簪,莲须垂珠,须尾各坠小小鸿雁。

“劳烦师傅,十四日后来取。”她顿了顿,低声补一句,“是我……及笄时便想戴的样式。”

老铁匠眯眼笑:“明白,姑娘家的心事,老朽懂。”

再转骡马市,她挑了一匹枣骝马,通体无杂毛,四蹄踏雪。

“给范正鸿。”她拍拍马颈,“他昔日铁骑,如今虽用不上,可我想让他记得——纵布衣,亦有万里心胸。”

芷笙偷偷朝她挤眼:“哥哥收到,一定美得找不着北。”

亥正,范府后罩楼灯火通明。

长案铺排,红绸堆霞,赵持盈亲执画粉,在缎面上下轻轻一勾:

——“袖要稍宽,他爱把肘支在窗上写字;

腰收半寸,好让我挽着;

领口绣一圈最浅的梨蕊,免得雪天显得冷清。”

针娘们掩唇笑:“新娘子疼新郎,疼到骨子里。”

她低头,耳尖飞红,却佯装镇定:“裁衣的道理,与排兵布阵同——知己知彼罢了。”

窗外,老梅影投在粉壁上,风一过,簌簌作响,像替谁偷记这一笔软红香雪。

楼外敲过三更,范正鸿才从兵部议事归。

推门,便见满室红灯,他的姑娘伏案睡着了——臂弯下还压着半只未缝完的荷包:月白底,两尾游鱼,一尾缀“鸿”,一尾缀“盈”,针脚细密到几乎看不见线头。

他俯身,把人轻抱回榻。

赵持盈迷蒙睁眼,嗓音软糯:“别弄醒我的梦……刚梦见布庄老板说,‘这对新人裁得世间最称身的嫁衣’。”

“睡吧。”他替她掖好被角,“十四日后,我穿给你看。”

她弯唇,却忽然想起什么,伸手在枕下摸出一张小小红签——

“十四日卯正,花轿出府;

辰初二刻,谒祠告庙;

巳正,迎入青庐,行合卺;

午时一刻,开梨花白,遍谢宾客;

未正,散席,梅影下,换寻常布衣,

从此烟火人间,日日皆是好日子。”

她递给他,指尖写着倦意,却亮着欢喜:

“范正鸿,到时候,你可别走错时辰。”

他握住那红签,低头吻在她发旋:

“放心,我早把这一日,在心里走了一万遍。”

余下的日子,像被阳光晒透的蜜,稠得化不开。

梨花白每日温一盏,酒香在梅树下绕梁;

嫁衣一日日成形,金鸿雁在烛火里展翅;

小院墙头,芍药已翻出新芽;

织机旁,芷笙偷偷学缠纬线,嘴里念叨:“先练手,等将来给我小侄儿织襁褓……”

而赵持盈,每晚在红灯下缝最后一针时,总会听见更鼓响——

那声音像告诉她:

“别怕,这一次,不再是宫墙更漏,而是人间长夜,陪你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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