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705年的深秋，洛阳宫城的工坊里弥漫着一股焦灼的气息。炭火炉里的火焰舔着铜坯，把那块青灰色的金属烧得泛出樱桃红，像一块凝固的血。李十二蹲在炉边，右手握着铁钳，左手下意识地摩挲着掌心——那里有块常年握锤磨出的厚茧，边缘还沾着昨晚修补自家漏风窗户时蹭的木屑。
“李十二！发什么呆？”监工王三郎的皮鞭“啪”地抽在旁边的铁砧上，火星溅到李十二的裤脚，“相王的寿辰还有半月，这龙形礼器再铸不出来，咱家就把你这身骨头拆了炼铜！”
李十二猛地回神，铁钳在手里紧了紧。他抬起头，看见王三郎那张被炭火熏得发黑的脸，鼻孔里呼出的白气裹着酒气——这监工每天卯时就揣着酒葫芦来工坊，却偏要装出一副勤勉的样子。
“不敢耽误大人。”李十二低低应了一声，把铁钳伸进炉膛。铜坯已经烧得发白，钳口触到的瞬间，烫人的热气顺着手臂爬上来，他却像没知觉似的，稳稳地将其拖到铁砧上。
“哐！”
铁锤砸在铜坯上的声响震得工坊顶梁的灰尘簌簌往下掉。这是他今天第七次重铸龙首，前六次都被王三郎斥为“张牙舞爪，冲撞贵气”。李十二盯着铜坯上被砸出的凹陷，突然想起三年前在长安西市的日子——那时他的“飞天龙”能卖出十两黄金的高价，买主多是波斯来的胡商，他们总说：“李师傅的龙，眼睛里有火。”
可现在，那团火快要被洛阳的深秋浇灭了。
三个月前，他因不肯给巡查的内侍省宦官塞钱，被安了个“私铸龙纹，僭越礼制”的罪名。五十棍打下来，他躺了整整一个月，后腰的皮肉至今一碰就发麻。等他能下床时，长安西市的铺子早已被抄没，人也被押解到洛阳，成了宫城工坊里的苦力。
“相王殿下喜欢温顺的龙。”王三郎晃着酒葫芦，用鞭梢挑起李十二刚铸好的龙爪雏形，“你看这爪子，尖得能剜人心，换成圆头的。还有这龙须，别支棱着，耷拉下来才显恭顺。”
李十二的指关节捏得发白。他想起父亲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十二啊，铸器如做人，龙要有龙的骨，人要有心的气。”那时父亲的手掌像块老松木，掌心的纹路深得能夹住铜钱，可现在，自己连让一条龙抬着头的底气都没有。
日头偏西时，工坊里的匠人陆续散去。李十二借口“赶工”留在最后，等王三郎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巷口，他才从炉膛后拖出个油布包。解开三层布，里面露出几片巴掌大的铜屑，边缘被磨得发亮——这是他从长安带来的最后念想，是去年为波斯胡商铸“飞天龙”时特意留的边角料。
他重新点燃炭火，把白天被王三郎斥为“不合格”的龙身坯料扔进炉里。火焰渐渐变旺，映得他眼底泛起红光，后腰的旧伤被热气熏得隐隐作痛，像有无数根细针在扎。李十二咬着牙往炉膛里添了块松木，噼啪作响的火苗中，他仿佛看见父亲站在长安的工坊里，正把烧红的铜坯往他手里塞：“砸！往狠里砸！龙是天上的主，不是谁家的看家狗！”
铜坯再次被拖出来时，已经烧得近乎透明。李十二抡起铁锤，这次没有按王三郎画的样稿来——他让龙首微微侧转，脖颈处刻意铸出三道凸起的筋络，像是正用力昂着头；前爪没有磨成圆头，反而在指缝间留了道细微的凹槽，看着像攥着什么无形的东西。
最冒险的是龙尾。王三郎的样稿要求龙尾紧贴身体，盘成一个温顺的圆圈，可李十二握着铁钳的手顿了顿，突然将尾端向上弯出一个极小的弧度。那弧度藏在龙身右侧，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却让整条龙的姿态瞬间变了——原本盘踞的躯体里，像是突然注进了一股要挣脱的劲儿。
“就当是……替你喘口气。”他对着通红的铜坯低声说，铁钳的边缘不小心蹭到龙腹，烫出个米粒大的凹痕。李十二心里一动，索性借着这个凹痕，用细錾子刻了道隐蔽的卡槽，又从油布包里取出片薄如蝉翼的铜片卡进去。这样一来，龙身晃动时，铜片就会发出细微的“咔嗒”声，像极了龙在低吼。
深夜的工坊只剩下炭火偶尔爆出的火星声。李十二坐在地上，借着炉火看自己的手掌——掌心的茧子被烫出好几个燎泡，混着铜屑和汗水，又疼又痒。他伸出食指，在龙左前爪的内侧轻轻划了个“十二”的刻痕，刻得极浅，像是怕被人发现，又像是怕自己忘了。
“爹，我没给您丢人。”他对着火光喃喃自语，后腰的疼痛突然变得清晰，却奇异地让他觉得踏实——至少这疼是真的，不像王三郎的笑，假得像层鎏金。
七日后，礼器铸成。王三郎带着几个小吏来验看，鎏金的龙身在阳光下闪得人睁不开眼。王三郎围着铜龙转了三圈，手指敲了敲龙首：“嗯，这眼睛雕得好，温顺！”又捏了捏龙尾：“盘得也规矩，相王定然喜欢。”
他没发现龙尾那藏在阴影里的弧度，没听见龙腹里若有若无的轻响，更没注意到龙爪内侧那几乎看不见的刻痕。李十二站在角落里，看着铜龙被裹上红绸抬走，掌心的燎泡破了，黏糊糊的，像揣着块化不开的糖。
后来有人说，李十二从那天起就疯了。他总在深夜跑到宫墙根下，耳朵贴着冰冷的砖壁，像是在听什么声音。有次被巡逻的卫兵抓住，他怀里揣着块碎铜片，嘴里反复念叨：“它在喊我……十二……”
再后来，李十二被赶出了工坊，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有人说在邙山脚下见过个疯铁匠，用捡来的废铜铸些歪歪扭扭的小龙，龙尾都向上翘着；也有人说他混进了南下的商队，往岭南去了，那里的人不兴“温顺”的龙。
五年后，相王李旦登基，是为唐睿宗。某天他在书房整理旧物，翻出了那尊鎏金铜龙。侍臣正要把它挪到库房，睿宗却突然按住了龙尾：“这尾巴……怎么看着有点不服气？”
侍臣吓得赶紧跪下：“陛下说笑了，器物怎敢有气？”
睿宗没说话，只是用手指轻轻摩挲着龙尾那细微的弧度。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龙腹处投下一小片阴影，他似乎听见了极轻的“咔嗒”声，像谁的指甲在轻轻叩门。
“把它摆在案头吧。”睿宗最后说，“看着精神。”
那天傍晚，老内侍给铜龙擦灰时，突然发现龙左前爪内侧有个模糊的刻痕，像“十二”，又像“心”。他对着光看了许久，忽然想起当年洛阳工坊里那个总被打骂的疯铁匠，听说那人的手掌心，有块磨不掉的茧子，形状像片没展开的龙鳞。
而此刻正躺在睿宗案头的铜龙，鎏金的鳞片在暮色里泛着柔和的光，龙腹里的铜片随着风轻轻颤动，像有颗心在里面，悄悄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