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金莲把最后一笼芝麻糖饼端出锅时，指腹被烫得发红。她没顾上吹，先往武大郎手里塞了两个：“快给巷口那对讨饭的老夫妻送去，再晚天就黑透了。”
武大郎接过饼的手顿了顿，指尖蹭过她发烫的指腹，像被烫着似的缩了缩：“媳妇，你手……”
“没事。”潘金莲甩了甩手，转身去翻账本，“西门庆那厮今早派人来说，要订二十个夹肉卷饼，说是给县太爷的幕僚接风。”她笔尖在“西门庆”三个字上重重划了道线，墨汁洇透了纸背，“我倒要看看，他今天还好意思赊账不。”
话音刚落，巷口就传来马鞭子抽打的脆响。潘金莲把账本往腰间一别，抄起灶台上的铁铲——这是她新做的“武器”，比擀面杖沉，抡起来更有气势。
“潘娘子，你家男人呢？”西门庆的恶奴张三颠颠地跑进来，三角眼在蒸笼上扫来扫去，“我家大爷要的卷饼，赶紧装筐！”
潘金莲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星子溅到青砖地上：“钱呢？前儿欠的五十文还没给，今儿又要二十个，当我这是慈善堂？”
张三嗤笑一声，伸手就去掀蒸笼盖：“潘娘子跟我装什么清高？我家大爷能吃你做的饼，是给你脸……”
“啪！”
铁铲拍在张三手背上，疼得他嗷嗷直叫。潘金莲拎着铁铲逼近半步，账本“啪”地甩在他面前：“自己看！三月初五，欠葱油饼十文；三月十二，欠芝麻饼二十文；三月十七，欠卷饼二十文——加起来整整五十文！今天再要二十个卷饼，四十文，一共九十文，先掏钱！”
张三捂着手跳脚：“你敢打我？我家大爷……”
“你家大爷来了也得掏钱！”潘金莲嗓门陡然拔高，半个巷子都听得见，“阳谷县谁不知道，西门大官人最讲脸面，总不能欠着我们小老百姓的饼钱吧？”
这话像打鼓似的敲在刚走到巷口的西门庆耳里。他穿着月白锦袍，手里把玩着玉佩，听见这话脸沉了沉，却还是堆着笑走进来：“潘娘子说笑了，区区几十文，怎会赖账。”他冲张三使个眼色，“还不快掏钱？”
张三不情不愿地摸出九十文，摔在案板上。铜钱滚得满地都是，有几枚掉进了灶台缝里。
潘金莲没弯腰去捡，反而把账本往前推了推：“西门大官人，光给钱还不行。”她指着账本上的墨迹，“这欠账得画押，省得以后你家奴才记性不好，又来讨第二次。”
西门庆的笑僵在脸上：“潘娘子这是信不过我？”
“不是信不过，是吃过亏。”潘金莲拿起毛笔蘸了墨，塞到他手里，“大官人要是不签，这饼我就不卖了。反正县太爷的幕僚，也不会吃欠账的饼不是？”
周围已经围了些街坊，都踮着脚往这边看。西门庆被堵得下不来台，咬着牙在账本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押。
潘金莲这才让武大郎装饼。武大郎抱着饼筐经过西门庆身边时，被他狠狠撞了一下，饼筐晃了晃，两个卷饼掉在地上，沾满了泥。
“哎呀！”潘金莲叫了一声，捡起脏饼往西门庆面前一递，“大官人，这可咋整？你撞掉的，总不能让我赔吧？”
西门庆的脸青一阵白一阵，从怀里摸出一小块碎银子，足有二两重，扔在案板上：“够了吗？”
“够了够了。”潘金莲笑眯眯地捡起银子，又往他筐里多塞了两个芝麻饼，“送的，大官人慢走。”
等西门庆带着人气冲冲地走了，街坊们爆发出一阵哄笑。张婶凑过来拍她胳膊：“金莲你可真行！敢跟西门庆叫板！”
潘金莲把地上的铜钱一个个捡起来，连灶台缝里的都用筷子扒了出来，边数边笑：“他越横我越不怕。你看他刚才那脸，跟被驴踢了似的。”
武大郎蹲在地上，把那两个脏饼捡起来，用布擦了擦，小声说：“洗洗还能吃……”
“吃什么吃。”潘金莲拍掉他手里的饼，扔进泔水桶，“咱不缺这两个。”她把那二两银子塞到他手里，“你看，这够给武松弟弟买两身新衣裳了吧？”
武大郎捏着银子，手都在抖，眼眶红红的：“媳妇，你咋这么能耐……”
“不是我能耐。”潘金莲踮脚揉了揉他的头发，像揉一只老实的大狗，“是咱占着理。往后啊，咱不光要把饼做好，账也算好，谁也别想欺负到咱头上。”
正说着，邮差挎着包经过，朝这边喊：“武大郎家有信！”
武大郎慌得差点把银子掉地上，手忙脚乱接过来，却只敢递到潘金莲手里。他不认字，每次看信都得靠媳妇念。
潘金莲拆开信纸，刚扫了两行，眼圈突然红了。武大郎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拽着她袖子颤声问：“是……是武松咋了？”
“不是。”潘金莲吸了吸鼻子，笑着把信纸递给他看，“武松弟弟的冤屈查清了！再过一个月就回家了！”
武大郎盯着纸上的字，虽然认不全，却从媳妇的笑里看懂了好消息，突然蹲在地上呜呜哭起来。街坊们听见动静围过来，听说是武松要回来，都跟着高兴，七嘴八舌地说要帮忙办接风宴。
“哭啥。”潘金莲拉他起来，袖子给他擦脸，“该高兴才是。今晚就多做几笼葱花饼，给街坊们分分，热闹热闹。”
武大郎抽着鼻子点头，转身就往面缸跑，脚步轻快得像踩在棉花上。潘金莲看着他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账本，在西门庆的歪扭画押旁边添了行小字：“今日赚二两，距武松回家备宴还差三十两。”
掌灯时分，饼摊前挤满了人。张婶帮着收钱，李婆婆带着孙女来帮忙递饼，连平时总爱说闲话的王二嫂，都拎着一篮自家种的青菜过来了。潘金莲站在灶台前，手里的铲子翻飞，武大郎在旁边揉面，额头上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淌，却笑得合不拢嘴。
“金莲，给我来五个芝麻饼！”
“大郎，你这新做的梅干菜饼真好吃，明天多做两笼！”
“听说武松小哥要回来了？那可得多备点好酒！”
热闹声里，潘金莲突然发现，这漏风的破屋，竟也有了家的模样。她偷偷看了眼武大郎，他正笨手笨脚地给一个小孩递饼，被烫到也只顾着笑，心里忽然软软的——原来被命运按在泥里的人，凑在一起，也能把日子焐得热气腾腾。
夜深了，街坊们渐渐散去。潘金莲趴在桌上对账，武大郎端来一盆热水，往她手里塞了块布：“泡泡手，今天累着了。”
她低头看着水里自己发红的指尖，突然笑了：“大郎，咱明天做肉馅饼吧，武松爱吃这个。”
“哎，听媳妇的。”武大郎蹲在旁边，看着她的侧脸，小声说，“媳妇，俺……俺今天赚的钱，都给你。”
潘金莲挑眉：“不怕我卷钱跑了？”
他急得脸都红了：“俺知道媳妇不是那样的人。”
她忍不住笑出声，把账本往他面前推了推：“你看，今天赚了这么多，够给武松做身新棉袄了。”月光从窗缝里钻进来，照在两人交叠的手背上，暖融融的。
第二天一早，潘金莲刚把肉馅饼摆出来，就见张三骑着马冲过来，手里举着张纸：“潘金莲！我家大爷说了，你这饼里放了不干净的东西，县太爷的幕僚吃了上吐下泻，这就把你抓去见官！”
武大郎“嗷”一声就想冲上去，被潘金莲一把拉住。她接过那张纸，看都没看就撕了：“让西门庆自己来。他要是敢诬告，我就把他这半年在我这儿赊的账、欠的税，全抖给县太爷听听！”
张三没想到她这么横，一时愣在原地。潘金莲舀起一勺刚熬好的肉汤，慢悠悠地说：“回去告诉你家大爷，想栽赃也得找个像样的由头。我这饼每天要过十几双眼睛，街坊们都能作证。倒是他，昨天拿了我送的芝麻饼，说不定是那饼里藏了猫腻呢？”
这话一出，周围的人立刻附和：“就是！我们都吃了，咋没事？”
“我看是西门庆自己想赖账！”
张三骑在马上，被众人骂得脸一阵红一阵白，夹着尾巴跑了。武大郎气得直喘气：“这无赖！明天武松要是在，非揍他一顿不可！”
潘金莲拍了拍他的背，突然笑了：“别急，等武松回来，咱让他连本带利都吐出来。”她望着巷口的方向，眼里闪着亮闪闪的光——还有一个月，等武松回来了，这阳谷县的天，该变变了。
中午收摊时，县衙的捕头突然来了。武大郎吓得往潘金莲身后躲，她却把账本往捕头面前一递：“官爷是来查案的？正好，西门庆欠税漏税的证据全在这儿，您要不要看看？”
捕头愣了愣，突然笑了：“潘娘子误会了。县太爷听说您这饼铺生意好，特让我来问问，愿不愿意给县衙的伙房供饼。”
潘金莲眼睛一亮：“供饼可以，不过得先付钱，概不赊账。”
“那是自然。”捕头递过一张单子，“每天五十个，按市价算，月结。”
武大郎在旁边听得直咂舌，等捕头走了，才拽着潘金莲的袖子：“媳妇，咱……咱这是要给县衙供饼了？”
“嗯。”她把单子折好塞进怀里，笑得眉眼弯弯，“这样，武松回来的接风宴，就能多买两坛好酒了。”
阳光落在她脸上，武大郎突然觉得，自家媳妇比这日头还亮堂。他挠了挠头，嘿嘿直笑——往后的日子，怕是要越来越甜了。
转眼到了武松回来的前一天，潘金莲正在炸油条，西门庆突然带着人堵在摊前。他身后跟着个郎中，手里拿着药箱，一看就是来者不善。
“潘金莲，今儿你要是不赔我幕僚的医药费，就别想好过！”西门庆叉着腰，气焰嚣张。
潘金莲擦了擦手，刚要说话，就听巷口传来一声断喝：“谁敢欺负我哥嫂！”
众人回头一看，只见一个高大的汉子站在那里，肩上扛着个包袱，不是武松是谁！
武大郎“哇”一声就哭了，冲过去抱住他：“兄弟！你可回来了！”
武松拍着他的背，眼睛却瞪着西门庆：“你这厮，又来捣乱？”
西门庆吓得腿一软，还想嘴硬：“武松，这不关你的事……”
“我哥嫂的事，就是我的事！”武松上前一步，吓得西门庆的人往后退了好几步，“上次你派人暗算我，这笔账还没算，今儿又来惹事？”
潘金莲突然开口：“武松，别动手。”她把账本扔给西门庆，“你欠的账，加上诬告我的精神损失费，一共五两银子。要么现在给，要么跟我去见官，二选一。”
西门庆看着武松吃人的眼神，又看看周围街坊们手里的扁担锄头，咬着牙摸出银子，扔在地上就想跑。
“等等。”潘金莲捡起银子，笑眯眯地说，“明天我家办接风宴，街坊们都来，西门大官人要是有空，也来喝杯薄酒？”
他哪敢应，头也不回地跑了。众人爆发出一阵哄笑，武松挠着后脑勺，看看哥哥，又看看潘金莲，突然笑了：“哥，嫂子，俺回来了。”
潘金莲往他手里塞了个刚炸好的油条：“回来就好，快尝尝，热乎的。”
武大郎在旁边抹眼泪，却笑得比谁都开心。夕阳把三个人的影子拉得老长，连风里都飘着饼香——原来命运再刻薄，也挡不住要往一块儿凑的人，把日子过成想要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