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枣极其缓慢地,再一次,睁开了眼睛。
视线起初有些模糊,渐渐清晰。
映入眼帘的,是素青色的细棉布床帐,帐子边缘绣着简单的兰草纹样。
视线下移,是一张近在咫尺的妇人脸庞。
年纪约莫四十出头,五官清秀,但此刻脂粉被眼泪糊得一塌糊涂,眼睛红肿,头发也有些散乱,正用一种混合着狂喜、探究、担忧和无穷后怕的复杂目光,死死地、贪婪地凝视着自己。
不属于她的记忆碎片,伴随着这具身体的微弱脉动,如同解冻的溪流,缓缓涌入她的意识,同时也被那强大的、属于“夏晚”的灵魂迅速接收、整理。
尚枣。湖州小地主尚金亮的嫡长女,年十三。
母亲王氏,正房夫人,性格有些泼辣但护短。
父亲尚金亮,颇有田产,有些重男轻女,更宠爱年轻貌美的刘姨娘。
刘姨娘生有一女一子:庶女尚苹(苹果的苹),年十二半;庶子尚蕉(香蕉的蕉),年八岁。
她还有一个同母所出的哥哥,尚荔(荔枝的荔),年十六,正在外地有名的书院求学。
而自己(尚枣),据说是因为与庶妹尚苹在后花园假山附近“玩耍”,不慎“失足”从石上跌落,后脑磕碰,昏迷了一天一夜,气息微弱,连请来的郎中都摇头叹气,暗示准备后事···
夏晚感受着后脑传来的闷痛,以及这具年轻躯体传来的虚弱无力,意识却异常清晰。
前世的现代片段,穿越成为夏挽后的算计挣扎、生育之痛、乃至最后万箭穿身的冰冷与背叛,全都完好无损地烙印在她的灵魂深处,鲜明而沉重。
尤其是贤太后那张在阳光下冰冷得意的脸,和闻治最后那崩溃痛苦的神情,形成了最尖锐的对比,刺痛着她。
一种荒谬绝伦、又带着宿命般讽刺的情绪涌上心头。
她默默消化着这新的身份和处境,内心忍不住翻腾。
【又活了···这次是个十三岁的小丫头,地主家的女儿。
尚枣?尚早?呵,跟我之前的‘夏挽’(下晚)倒是对仗工整!
老天爷,您这是玩文字游戏上瘾了?
还是觉得我上辈子‘下晚’死得太晚,这辈子让我‘尚早’点重新开始?】
一想到尚家这一辈的名字,夏晚(尚枣)就忍不住眼角抽搐。
尚枣(枣),尚荔(荔枝),尚苹(苹果),尚蕉(香蕉)···这尚家老爷是跟水果摊有仇吗?还是祖上开果脯铺子的?
每次想到这一串名字,她都有种扶额长叹的冲动。
不会起名真的可以不起!这品味,简直令人发指!难怪只是个地主。
但此刻,更强烈的情绪,是深埋心底、无法磨灭的恨意与冰冷。
贤太后···那个高高在上、视人命如草芥、轻描淡写就夺去她性命的女人!
那份被算计、被牺牲、被像垃圾一样清除的屈辱与不甘,如同毒藤,在她灵魂深处疯狂滋生。
她活下来了,以另一种方式。
那么,有些账,是不是也该换一种方式,慢慢算了?
还有闻治···那个男人最后的悲痛,是真的吗?当初想要假死结果成了真死。
若是真的,那她的死,岂不是成了他心中的一根刺?这根刺,会不会···也有它的用处?
夏晚(尚枣)垂下眼睫,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冰冷幽光。
既然老天爷给了她第二次机会,那些欠了她的,她总要···一点点讨回来。
首先,得先适应这个“尚枣”的身份,在这个小地主家里活下去,并且,活得更好。
······
时光如白驹过隙,悄然而逝。
转眼间,草长莺飞,春意盎然,已是景德十九年的暮春。
湖州,尚家宅邸内,一处窗明几净、陈设清雅的闺房中。
一位身姿窈窕、容颜昳丽的少女,正对着一面打磨光亮的黄铜菱花镜,仔细地将一枚点翠镶珍珠的蜻蜓发簪,斜插入乌黑如云的发髻间。
镜中映出的面容,约莫十七八岁年纪,肌肤胜雪,眉目如画,一双杏眼神采奕奕,清澈中却偶有深潭般的沉静掠过,顾盼间自带一股不同于寻常闺阁少女的沉稳气度。
正是占据了尚枣身躯、已在此生活了五年的夏晚。
五载光阴,足以让她完美地融入这具皮囊,扮演好“尚家嫡长女”的角色。
她读书习字,女红中馈,待人接物,无不妥帖周到,甚至偶尔显露的远超年龄的见识与手腕,也让父母暗自惊异,只当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开了窍。
只有夏晚自己知道,这份沉稳与心计,是多少次生死边缘挣扎中淬炼出来的。
她小心掩藏着真实的锋芒与记忆,如同蛰伏的兽。
“枣儿!快,快过来瞧瞧!”
一声带着欢喜的呼唤响起,身着藕荷色缠枝莲纹长裙、外罩浅杏色绣玉兰比甲的王氏,脸上漾着明媚的笑容,脚步轻快地走了进来。
她的身后跟着一串八九个手捧锦盒、臂挽布匹的丫鬟。
“你舅舅刚从京城托人捎来的!紧俏得很呢!说是今年宫里都流行的‘雨过天青’色和‘海棠醉’色的软烟罗!瞧瞧这质地,这颜色,衬我儿最是合适不过!”
五年过去,王氏的气色好了许多。
当年那场“死而复生”的风波,加上夏晚暗中点拨、协助她一些内宅手段,王氏逐渐站稳了脚跟,虽与刘姨娘依旧偶有龃龉,但已能牢牢掌家。
她对这“失而复得”后又异常聪慧争气的女儿,更是疼到了骨子里,一心要为她谋划最好的前程。
尚枣闻言,唇角勾起一抹恰到好处的温婉笑意,起身迎上。
“娘,舅舅总是这般惦记我们。”
她伸出纤指,轻轻拂过那如烟似雾、流光溢彩的罗纱,触感冰凉柔滑,确是上品。
京城···这个词,像一颗投入古井的石子,在她平静了五年的心湖里,激起了层层难以平息的涟漪。
从景德十四年五月,夏挽身死魂离,到同年在这具十三岁的尚枣身体中苏醒,时光已悄然流过五个春秋。
如今,是景德十九年。
那个她血脉相连的孩子瑾玄,如今该是五岁的稚龄了。而闻治···
夏晚强行掐断了思绪,将翻涌的心潮压下,注意力拉回眼前的衣料和华服上。
想起“尚枣”这个名字,夏晚依旧忍不住腹诽。
尚枣,尚早,这谐音梗真是够了!
还有她那一大家子“水果”。
哥哥尚荔(荔枝),妹妹尚苹(苹果),弟弟尚蕉(香蕉)···每次家庭聚会点名,她都感觉置身于一个大型果品鉴赏会。
尚家这位当家人的命名美学,着实令人叹为观止。
大约也只能归因于祖上那点可能存在的果品渊源了。
尚家在湖州虽非显赫门第,但田产丰裕,衣食无忧,算得上是富足安逸的乡绅人家,所以这五年的生活也是非常平静了。
然而,在去年入秋后被一纸突如其来的文书打破了。
今年她已满十八岁,在这个时代,早该谈婚论嫁。
比她小半岁的庶妹尚苹,半年前就已风光出嫁,夫君是哥哥尚荔的一位同窗,家境殷实。
而她这个嫡长女,却迟迟未有婚配。
缘由很简单,她获得了参加今年朝廷大选的资格。
这一切,还得归功于她那“争气”的兄长,尚荔。
三年前,尚荔寒窗苦读,一举高中进士,虽名次不算顶尖,但也足够让尚家门楣生辉,从普通地主跃升为“书香门第”。
他随后进入翰林院,成为庶吉士,可谓前程似锦。
然而,翰林院虽是清贵储才之地,却也是竞争最激烈、最讲究出身背景的所在。
尚荔在京城毫无根基,家族仅是小地主,能提供的助力微乎其微。
三年时光荏苒,他依旧在翰林院做着繁冗的文书整理、典籍校勘工作,未能得到实缺外放或进入要害部门的机会,处于一种看似风光、实则尴尬的“熬资历”状态,苦苦寻求突破的契机。
恰逢今年朝廷按例选秀,范围不仅限于公侯勋贵、高官显宦之家,也会从一些有子弟在朝为官、家风清正的中下层官员或士绅家庭中遴选适龄淑女。
尚家因尚荔在翰林院,且尚枣品貌出众、德行无亏,便意外获得了这个名额。
对尚家而言,这无疑是天上掉下来的机遇,是家族更上一层楼的绝佳阶梯。
若能借此与天家攀上关系,哪怕只是个微不足道的低位嫔御,对尚荔的仕途、对尚家未来的影响力,都将产生不可估量的推动作用。
因此,尽管王氏心中对女儿入那“见不得人的去处”有千般不舍、万般忧虑,但在家族利益和丈夫尚金亮的坚决态度面前,一切个人情感都显得苍白无力。
于是,十八岁的尚枣,便在这暮春的暖阳里,一边对镜理妆,一边平静地接受着命运再次将她推向那个熟悉又陌生的漩涡中心,京城,皇宫。
指尖抚过冰凉的珍珠发簪,尚枣望着镜中那双沉静如水、却深藏着不屈火焰的眼眸,心底一片冰封的湖面下,暗流开始汹涌。
贤太后,我们···又要见面了。
命运的车轮,在停滞五年之后,带着宿命的回响,再次轰然转动,指向那宿怨纠葛的皇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