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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罐里的野莓粥咕嘟咕嘟冒着泡,甜香裹着晨雾钻进安燠的鼻尖。

她举着木勺悬在半空,指节因用力泛白——刚才那一瞬间,她竟想不起程砚吃饼时的模样了。

是三块?五块?还是总爱留半块蘸粥汤?

她记得他咬着饼含糊说“夫人熬的粥比蜜还甜”,记得他沾着面粉的手总爱揉她耳尖,可具体到“几块”这个数字,记忆像被谁抽走了线头的毛线团,越拽越乱。

“阿燠?”老龟的声音从院外飘进来,“晨雾散了三成,该去前殿了。”

安燠猛地把木勺往陶罐里一插,溅起的粥点烫得手背发红。

她对着灶台旁的铜盆洗了洗手,指尖在水面搅出涟漪——倒影里耳尖的花瓣还在,可昨夜程砚盖下熊掌印时,掌心的温度、蜜渍的甜香,此刻竟像隔了层毛玻璃。

“我不是忘了事。”她对着水面喃喃,水珠顺着指缝滴落,“是……忘了‘记得’的感觉。”

前殿的檀木桌被擦得发亮,乌鸦们蹲在房梁上扑棱翅膀,汇报着东坡菌子的收成。

安燠捏着茶盏的手青筋微凸,嘴上应着“今年菌子肥,多晒些给程大哥下酒”,心里却惊涛骇浪——她明明该记得去年程砚捧着菌子干说“比蜂蜜还香”时的眉眼,此刻那抹笑意却淡得像被雨水冲过的墨迹。

“夫人看!”一团暖融融的毛球撞进她膝头,是小狐崽阿团。

小家伙举着张皱巴巴的画纸,爪子上还沾着炭灰,“阿团画的!夫人和程叔叔坐槐树下,阿团还写了字!”

安燠接过画纸,心跳陡然漏了一拍。

歪歪扭扭的炭笔线条里,两个圆滚滚的人影头顶着大太阳,底下歪七扭八的字正是她昨日教的:“夫人说今天要打卡”。

“阿团真棒。”她喉头发紧,指尖轻轻抚过“打卡”两个字——这是她和程砚的秘密,系统退去后,他们把“签到”改成了“打卡”,说要把日子过成永不结束的任务。

可此刻,她竟差点忘了“打卡”二字的由来。

“夫人手在抖。”阿团歪着脑袋,粉粉的鼻尖蹭了蹭她手腕,“阿团给夫人捂捂?”

安燠猛地把画纸塞进袖中,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夫人被晨风吹凉了,阿团去给程叔叔送碗粥好不好?就说……就说夫人今早的粥特别甜。”

小狐崽颠颠跑走后,她几乎是踉跄着冲进内室。

雕花樟木柜最底层,压着本磨旧的蓝布封面本子——《山神夫人收租指南》,里面记满了她和程砚的糗事:程砚被蜜蜂追着跑时摔进泥坑,偏要说是“体验民间疾苦”;她偷吃蜜饯被发现,硬说“狐狸天生爱甜是天道”;还有昨夜新添的那页:“程砚怕蜜蜂是因为小时候被蛰哭过,骗人说过敏”。

泛黄的纸页边缘泛着淡金色的光,像被谁用细牙慢慢啃噬。

安燠翻到最后一页,那行字的“蛰哭过”三个字已经淡得只剩影子,“骗人说过敏”几个字正随着她的注视,一点一点消失在纸页里。

“是天道修正力。”她攥紧本子,指节发白,“那晚它没真走,是钻进记忆里……慢性剥离。”

她想起前几日程砚翻《天规志》时说过,天道最狠的惩罚不是抹杀结局,是让你忘了“走到结局的每一步”。

就像春天抽走花苞的根,夏天融了冰窖的雪——最后你站在终点,却不记得自己曾如何出发。

“不能让程砚知道。”安燠把本子按在胸口,心跳声震得耳膜发疼,“他要是知道我在忘他……会发疯的。”

她转身去擦妆台的铜镜,镜中映出她泛白的唇色。

突然,院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混着蜜罐碰撞的轻响——是程砚,他今早说要去蜂房取新蜜。

安燠手忙脚乱地抹了把脸,抓起案上的野莓干塞进嘴里,甜得发齁。

门帘被掀起的刹那,她抬头正对上程砚带着蜜香的笑:“阿燠你看,今年的蜜比去年还稠——怎么了?嘴鼓得像松鼠?”

他伸手要揉她耳尖,安燠猛地偏头躲开。

程砚的手悬在半空,笑容僵了僵:“阿燠?”

“蜂房……蜂房的蜜蜂没蛰你吧?”安燠盯着他衣襟上的蜜渍,喉咙发紧。

她记得他怕蜜蜂,记得他被蛰时红着眼眶的模样,可此刻那些记忆像握在手里的雪,正一点一点融化。

程砚没答话,只是伸手把她圈进怀里。

他身上带着阳光晒过的蜜香,还有淡淡的松木香——是他总爱用的松香肥皂。

安燠贴着他胸膛,听见他心跳声像打鼓:“阿燠,你耳尖在抖。”

她闭了闭眼,把涌到喉头的“我在忘你”咽回去。

院外传来阿团的喊声:“程叔叔!夫人说粥甜!”程砚应了一声,却没松开手,只低头在她发顶轻吻:“不管发生什么,我都在。”

安燠攥紧他衣摆,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她能感觉到,那些关于他的记忆正像沙粒般从指缝漏走,可此刻他的体温、他的心跳、他说“我都在”的声音,却比任何记忆都清晰。

或许,比起被记住的过去,当下的“在”更重要?

她正想着,程砚突然松开她,从怀里摸出个小陶罐:“今早蜂房飞进只彩蝶,停在蜜罐上不肯走。我猜阿燠喜欢,就……”

他话音未落,安燠突然踮脚吻了他唇角。

程砚愣了愣,耳尖迅速泛红,像被蜜罐染了色。

她退开两步,指尖点着他胸口:“程砚,从今天起,每天说三件你和我的新事。”

“啊?”

“就现在。”安燠扯着他袖子往灶房走,“第一件,今天的粥是阿团看着火候的;第二件,阿团的画里,你的脑袋比我圆;第三件……”她顿了顿,“第三件,我刚才亲你了。”

程砚的耳尖更红了,却笑得眼睛弯成月牙:“好,我记着。每天三件,说到你嫌我烦。”

安燠盛了碗粥递给他,看他吹着热气小口喝。

晨雾不知何时散了,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他发梢,照得蜜渍闪着金光。

她悄悄摸了摸袖中阿团的画,又摸了摸胸口的本子——就算旧记忆被啃噬,他们可以一起写新的。

院外传来小狐崽的喊叫声:“夫人程叔叔!神核树又开双色花了!”

安燠拉着程砚往院外走,指尖相扣的温度透过皮肤传来。

她望着前方蹦跳的小毛球,望着枝头新开的双色花,突然觉得——就算天道要抽走记忆,他们还有今天、明天、后天,还有数不清的“今天”可以填满。

程砚突然停步,低头看她:“阿燠,你笑什么?”

“笑第三件事。”她眨眨眼,“我刚才亲你了,现在又想亲一次。”

程砚耳尖的红从耳尖烧到脖子,却还是弯腰凑过去:“那……第四件事,夫人今天亲了我两次。”

安燠正要开口,院外突然传来老龟的大嗓门:“程砚!你又把蜜罐搁神核树下了?招得蜜蜂全往阿燠房里飞!”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笑出声。

安燠望着程砚眼里的光,突然确信——有些东西,天道抽不走。

比如此刻的风,比如他眼里的笑,比如他们正在一起写的、新的故事。

而当程砚拎着新蜜罐进门的那刻,她藏在袖中的手悄悄攥紧——她不知道明天会怎样,但至少今天,她要把每分每秒都刻进骨头里。

木勺里的倒影晃了晃,安燠指尖一抖,野莓粥溅在青布裙上,洇出个暗红的小月亮。

她盯着耳尖那片花瓣——神核树今年头回开双色花,粉瓣金蕊,而她绒毛间这枚,竟连花瓣边缘的锯齿状纹路都分毫不差。

\"阿燠?\"程砚拎着蜜罐跨进门槛,蜜香裹着松木香扑过来,\"老龟说西厢房漏雨,等会......\"

后半句被截断在喉间。

安燠望着他沾着蜜渍的衣襟,突然想起今早记不清他吃饼块数时的恐慌——那些被啃噬的记忆像蛀虫,若连\"程砚是谁\"都成了模糊概念,她是不是就真成了孤魂?

鬼使神差地,她脱口而出:\"你是谁?\"

话音未落,蜜罐\"哐当\"砸在地上。

程砚握着钉耙的手青筋暴起,指节泛白,脸上的笑僵成冰雕。

他盯着安燠的眼睛,像在看什么陌生的妖怪,喉结动了动:\"我是程砚,你......\"

\"我就是试试!\"安燠扑过去攥住他胳膊,指甲几乎掐进他皮肉里,\"试试你会不会......会不会不要我。\"

程砚垂眸看她发颤的睫毛,突然弯腰把她连人带粥碗捞进怀里。

他的体温透过粗布衫渗进来,带着常年晒蜂蜜的暖:\"试完了?\"他声音闷在她发顶,\"那去把西厢房漏雨的瓦补了,'夫人'。\"

安燠偷偷抬头,见他耳尖红得滴血,哪有半分生气的模样?

再看地上的蜜罐——他竟在松手前转了个方向,蜜全洒在泥地上,罐子半点没磕着她脚。

\"我补瓦,你得给我煮酒酿圆子。\"她揪着他衣角耍赖。

程砚抽了抽鼻子:\"行,多放桂花。\"转身时却往她茶盏里多舀了半勺蜜,琥珀色的蜜液在茶里晕开,像朵小太阳。

当晚,安燠躲在屏风后翻蓝布本子。

烛火映得纸页泛着暖黄,她握着炭笔簌簌写:\"程砚左耳缺个小角,是小时候被熊妈妈叼耳朵时咬的\";\"他偷塞糖葫芦被逮住会假装咳嗽,声儿比破风箱还响\";\"生气时耳朵会抖,像被踩了尾巴的大狗熊\"。

每写一条,记忆里的画面就清晰一分——他蹲在槐树下给她剥糖纸,耳朵尖沾着糖渣;他举着钉耙追蜜蜂,泥点子溅了她半裙;还有昨夜他给她盖被子,掌心的茧蹭得她脸发痒。

\"原来记录真能当锚。\"她摸着本子上的字迹,像摸着救命的绳索。

系统退去时她还慌得厉害,现在倒觉得——从前靠系统签到,如今靠自己签到,倒更踏实。

墨迹未干,她就把本子抱到床头,像从前贴避雷清单似的,用红绳系在帐钩上。

月光透过窗棂洒进来,照得\"程砚装凶实则心软\"几个字发着光。

后半夜,安燠被冷汗浸透。

她梦见自己站在空荡的不周山,风卷着《收租指南》的纸页往天上飞,\"程砚被蜜蜂追\"那页打着旋儿,转眼就成了灰。

她扑过去抓,指尖却穿纸而过,耳边响起冰冷的提示音:\"记忆修正完成。\"

\"阿燠?\"

她猛地惊醒,见程砚披了件旧棉袍坐在案前,烛火在他眼下投出淡淡阴影。

他手里攥着她的蓝布本子,另一只手握着狼毫,正一笔一划临摹上面的字:\"程砚下雨天耳朵会抖\";\"阿燠偷吃蜜饯说'天道如此'时,尾巴尖会晃\";\"程砚怕蜜蜂是因为被蛰哭过,骗人说过敏\"。

\"你怎么还不睡?\"她哑着嗓子问。

程砚没抬头,狼毫在纸上顿了顿:\"你记我,我得记你。\"他声音低低的,像在说什么不得了的大事,\"不然哪天你又问我'你是谁',我拿啥证明我是我?\"

烛火\"噼啪\"爆了个灯花。

安燠爬下床,赤着脚踩在青砖上,凉意从脚底窜上来,却不及胸口的热。

她凑过去看他写的字——墨色浓淡不均,有的地方洇了,像他从前给她熬粥时溅在灶台上的蜜。

\"我还记着。\"她轻轻说,\"你第一次给我送蜜,手忙脚乱打翻了罐子,蜜全浇在我鞋上。\"

程砚耳尖又红了:\"那是......那是蜂房刚收的头茬蜜,想给你尝尝。\"

\"我还记着你说'夫人熬的粥比蜜甜'。\"她挨着他坐下,\"记着你揉我耳尖时,指腹有层薄茧。\"

程砚搁下笔,把她冰凉的脚塞进自己棉袍里捂着:\"那我就多写点。\"他摸着她耳尖的花瓣,\"等本子写满了,就再抄一本。

等抄不动了......\"他顿了顿,\"就说给小阿团听,说给神核树听,说给每只来讨蜜的蜜蜂听。\"

月光漫过窗棂,在两人交叠的影子上镀了层银。

帐钩上的蓝布本子轻轻摇晃,新写的字迹和程砚临摹的墨迹交相辉映,像两串交缠的糖葫芦,甜得人心里发颤。

春末的风突然凉了。

安燠裹紧被子,听见程砚嘀咕:\"怪了,前儿还热得穿单衣,今儿倒起了寒意。\"她往他怀里缩了缩,鼻尖蹭到他颈间的蜜香。

程砚拍了拍她背:\"睡吧,明儿我去看看蜂箱——可别像去年似的,霜打了蜜脾。\"

安燠闭了眼,却没睡实。

她听见程砚翻来覆去的动静,听见窗外树叶沙沙响,听见远处神核树的花瓣簌簌落。

迷迷糊糊间,她想起程砚临摹的最后一句:\"阿燠和程砚,要一起写新的故事。\"

而此刻,某个被晨雾笼罩的山坳里,程砚前日新置的蜂箱上,正结着层薄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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