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石城内城,城主府西厢。
随着一声沉闷的轰鸣,厚达三尺的断龙石缓缓落下,将外界的喧嚣与光线彻底隔绝。
这是一间专门开辟出的炼器室,位于巨兽骸骨的“耳室”位置,四壁皆由坚硬如铁的黑曜岩砌成,墙缝间灌注了隔绝神识的铅水。地火口位于室中央,虽无灵气助燃,却引动了地底深处的一脉“煞火”,火焰呈现出诡异的惨白色,温度极高,却透着股阴冷的邪性。
陈平安负手立于火口之前,并未急着开工。
他那张涂满污泥、看似粗豪的脸上,此刻没有任何表情,唯有一双眸子冷静得可怕。
“嗡。”
他脚尖轻轻一点地面。
一股极其微弱的劲力顺着脚底钻入地下,如蛛网般蔓延至整间石室。
片刻后,陈平安嘴角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冷笑。
“明哨三处,暗阵两座,还有一道若有若无的神念附着在门口的石狮子上……这屠霸,果然没那么容易放心。”
正如他所料,这里既是工作室,也是囚笼。屠霸虽急需他的手艺,却也防着他带着资源跑路,或是暗中搞鬼。
但对于一位阵法宗师兼鉴宝大家来说,这种粗糙的监视手段,简直如同篱笆墙一般,处处漏风。
陈平安走到炼器台前,单手一拂。
台上整齐地摆放着十几口大箱子,皆是苏管事刚刚送来的。
箱盖打开,珠光宝气瞬间充斥了昏暗的石室。
并不是法宝,而是原材料。
拳头大小的“赤炼精铜”,整块的“寒髓玉魄”,甚至还有一小瓶在此界堪称无价之宝的“伴生灵乳”。当然,最让陈平安在意的,是角落里那只贴着封条的铁盒。
他伸手揭开封条,盒盖弹开。
一股浓郁纯净的灵气扑面而来。
整整五十块中品灵石,以及三百块下品灵石。
在这个灵气枯竭的葬剑域,这就是一笔富可敌国的财富,也是屠霸为了三个月后的“逃生计划”积攒了不知多少年的老本。
“为了修补那几件聚灵法宝,倒是舍得下血本。”
陈平安捻起一块中品灵石,感受着其中温润的灵力,心中暗自盘算。
按照屠霸的要求,他需要在一个月内,将这些材料提炼融合,修补好那三件核心的“聚灵阵盘”。这是一项浩大的工程,寻常炼器师即便有地火相助,也得耗干精血。
“可惜,你遇到的是我。”
陈平安袖袍一抖,那面随身的黑铁镜被他随手扣在了石室顶端的某个角落。镜面微转,正好对准了那道监视神念的死角。
紧接着,他双手飞快掐诀,并非施展法术,而是利用几块废弃的矿渣,在炼器台周围布下了一个极其隐蔽的“乱磁阵”。
此阵无甚大用,唯一的功效,就是让外界探查进来的神识变得模糊、扭曲,仿佛是被地火热浪干扰了一般。
做完这一切,陈平安才真正开始“工作”。
“叮当!叮当!”
富有节奏的锤击声在石室中响起。
陈平安赤裸上身,肌肉紧绷,手中的骨锤每一次落下,都精准地砸在赤炼精铜的杂质节点上。
他在提炼材料。
只不过,这提炼的过程,有些“特别”。
一块十斤重的赤炼精铜,在经过他那特殊的“震劲”处理后,足足剔除出了三斤的“杂质”。
这些被他剔除的,真的是杂质吗?
若是此地的土着体修来看,定会大呼败家。因为那三斤“废料”中,赫然蕴含着浓郁的“金铁煞气”,正是炼制骨兵的上好辅材!
屠霸要的是纯净灵材,视煞气为剧毒。
但陈平安要的,恰恰就是这股煞气。
“出来吧。”
陈平安低喝一声,单手拍向腰间的储物袋。
乌光连闪。
二十四尊高大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狭窄的石室之中,将四周挤得满满当当。
正是他的“玄”字号道兵。
经过之前那次进阶,这些道兵已通体暗红,但那种“异化”还是太过粗糙,仅仅是靠着煞晶的狂暴能量强行催动,如同野兽。
想要在三个月后的那场大变中活下来,甚至火中取栗,这种程度还远远不够。
他要借这黑石城的资源,借屠霸的底蕴,将这二十四具道兵,彻底炼成适应此界法则的——“炼煞道兵”!
“去。”
陈平安屈指一弹。
那些被他故意剔除下来的、蕴含着高浓度金铁煞气的“废料”,立刻飞向了道兵们。
玄一站在最前方,那双暗红色的眸子闪烁着渴望的光芒。它张开大口,如同咀嚼脆骨一般,将一块赤红色的铜精废料吞入腹中。
“滋滋……”
道兵体内,那是陈平安早已刻画好的“洗煞灵纹”在疯狂运转。
但这还不够。
陈平安目光一凝,抓起那瓶“伴生灵乳”,毫不客气地倒出了三分之一。
他指尖沾染灵乳,身形如电,在二十四具道兵的体表飞速游走。
他在画符。
以灵乳为墨,以煞气为引,在每一具道兵的甲胄之上,勾勒出一道道形如鬼面的狰狞符文。
这是《玄鉴仙经》中记载的一种名为“吞灵化煞”的偏门禁制。
随着符文成型,那些道兵体表的暗红色泽开始发生变化。
原本的光滑金属质感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粗糙、厚重,仿佛历经了万年风沙侵蚀的岩石质感。它们的体型并没有变大,但密度却在疯狂增加。
“屠霸想要纯净的灵气钥匙。”
陈平安一边挥锤敲打着手中的材料,一边冷冷地注视着道兵们的蜕变。
“那我就给你纯净的。”
他将提炼好的、纯净得近乎透明的赤炼铜精放在一边,那是给屠霸的“交代”。
而剩下那七成混杂着煞气与灵性的“精华”,则全部进了道兵的肚子。
这是一场完美的“窃取”。
屠霸不懂炼器,更不懂这种精细入微的材料分离之术。在他眼里,陈平安只是技艺精湛,损耗略大而已。
日复一日。
石室内的锤击声从未停歇。
苏管事每隔三日会来送一次材料,取走一批修好的部件。每一次,他都会用狐疑的目光扫视一圈,但看到的永远是那个满头大汗、一脸憨厚地抱怨“材料杂质太多难提炼”的陈木。
而那堆积在角落里的“废渣”,也越来越多。
直到第七日深夜。
陈平安停下了手中的活计。
此时的二十四具道兵,已经完全变了模样。它们静静地站立在阴影中,体表覆盖着一层灰黑色的角质层,那双红色的眼睛也收敛了光芒,变得深邃而死寂。
它们不再像是傀儡,更像是这片废土中土生土长的、某种古老的岩石生命。
“煞气入骨,灵性内敛。”
陈平安满意地点了点头。现在的道兵,单论防御力,足以硬抗金丹后期修士的全力一击。而一旦爆发,那种瞬间释放的煞气冲击,绝对能给任何对手一个巨大的惊喜。
“接下来,就是最后一步了。”
陈平安转过身,目光落在了炼器台上,那件最为特殊的古宝之上。
那是一盏青铜古灯。
灯身早已锈蚀斑驳,只有灯芯处还残留着一点微弱的火星。但这盏灯的材质极为特殊,并非金属,而是一种名为“养魂木”的稀有灵材碳化而成。
这是屠霸最为看重的一件宝物——“定魂灯”。
据屠霸所言,穿越空间裂缝时,神魂极易被风暴吹散,必须有此灯护持识海,方能保全性命。
但这盏灯,坏了。
灯座裂开了一道缝隙,导致无法温养神魂。
“养魂木……这可是好东西。”
陈平安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地将那盏青铜灯捧起。
他并没有急着修补,而是习惯性地先用那根“寻金针”探入了裂缝之中,想要探查内部的损坏程度。
“叮。”
探针触碰到了灯座的底部。
就在这一瞬间,陈平安那敏锐的神识,突然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若非他全神贯注根本无法察觉的……神魂波动。
那波动并非来自灯芯,而是来自灯座内部的夹层!
有人藏在里面?
陈平安瞳孔骤缩,几乎是下意识地就要将手中的古灯扔出去。但理智让他硬生生止住了动作,反而更加握紧了灯身。
他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门口的方向,确认监视的神念正如往常一样处于一种“扫视”的休眠状态。
随后,他背过身,借着身体的遮挡,将那枚黑铁镜悄悄扣在了手心。
“你是谁?”
陈平安没有开口,而是利用神识,将这三个字压缩成一道极细的意念,顺着那根探针,小心翼翼地送入了灯座裂缝之中。
死寂。
过了足足三息,就在陈平安以为是自己产生了错觉得时候。
一个苍老、虚弱,仿佛风中残烛般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在他的脑海深处响起。
“……没想到……这蛮荒之地……竟还有……懂得神识传音的……同道……”
那声音透着一股古老的腐朽气息,却又带着某种上位者特有的威严,即便此刻虚弱至极,也让人不敢轻视。
陈平安心中一凛。
同道?
在这个绝灵之地,能被称为同道的,只有一种人——修仙者!
“阁下何人?为何藏身于此?”陈平安神念再问,语气中带着十二分的警惕。
那声音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积攒力气,又似乎在回忆。
“……吾名……玄机子。”
“……百年前……吾乃……‘盟’之……监察使……”
“监察使?!”
这三个字,如同惊雷一般在陈平安的识海中炸响。
他怎会忘记这个称呼?
当年在北地,那个金丹大圆满的黑袍上使,不正是自称“监察使”吗?而那个神秘莫测、甚至可能横跨数个界面的庞大组织——“盟”,更是陈平安一直以来最为忌惮的存在。
这个藏在灯里的残魂,竟然是上一代的监察使?
“既然是监察使,为何会落得如此下场?这黑石城主屠霸,与你有何关系?”陈平安立刻追问,直指核心。
他有一种预感,自己无意间,似乎触碰到了这个世界最大的秘密。
那残魂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冷笑,声音中充满了怨毒。
“屠霸?……那不过是……吾当年随手收养的一条……喂不熟的……野狗……”
“……百年前……界门开启……吾欲借此灯护魂……回归‘盟’中……复命……”
“……未曾想……这孽畜……趁吾虚弱……背刺于吾……夺了宝物……将吾封印于此……日夜折磨……逼问‘盟’之秘法……”
原来如此!
陈平安瞬间理清了脉络。
屠霸之所以知道“百年裂缝”的秘密,之所以懂得利用“纯净灵气”开路,甚至之所以能在这绝灵之地修炼到金丹后期,恐怕都是从这位倒霉的监察使身上榨取出来的!
这是一场持续了百年的背叛与囚禁。
“小友……”
那残魂的声音变得急促起来,显然维持这种交流对它来说消耗极大。
“……帮我……杀了那孽畜……”
“……吾便告诉你……‘盟’的……接引信物……在何处……”
“……没有信物……纵使你逃出此界……也会被‘盟’之巡界使……当做域外天魔……当场抹杀……”
接引信物?
巡界使?
陈平安眼神猛地一凝。
这又是一个他从未听说过的情报。
如果这残魂说的是真的,那么屠霸所谓的“逃生计划”,从一开始就有着巨大的漏洞。就算炸开了风暴,出去了也是个死?
“我凭什么信你?”陈平安冷冷问道。
“……你……没得选……”
残魂的声音越来越弱,似乎即将陷入沉睡。
“……那是……唯一……活路……”
“……小心……屠霸……他的肉身……有问题……他修的……不是凡人武道……而是……魔……”
声音戛然而止。
无论陈平安再如何呼唤,那灯座之内,再无半点回应。
陈平安缓缓放下手中的青铜古灯。
他的脸色阴晴不定,目光在昏暗的灯火下显得格外幽深。
魔?
他想起了初见屠霸时,那股令他都感到窒息的血煞之气。那确实不像是一个纯粹的体修能拥有的气息,倒更像是……某种被污染后的异种力量。
“看来,这趟浑水,比我想象的还要深啊。”
陈平安低头,看着自己那一双因为常年握锤而变得有些粗糙的手。
他本来只想“借鸡生蛋”,安安稳稳地等到三个月后,搭个顺风车离开。
但现在看来,那辆“顺风车”,很可能是一辆开往悬崖的死亡战车。
“信物……魔躯……背叛……”
陈平安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他将那盏青铜古灯重新摆好,拿起骨锤,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继续敲打起那块尚未完工的赤炼精铜。
“既然如此,那我就不仅要借你的鸡,还要……砸了你的锅。”
“屠城主,咱们慢慢玩。”
当——!
一声清脆的锤响,在石室中回荡,掩盖了所有的阴谋与算计。
二十四具如岩石般的道兵,在阴影中,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