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9章:有限的坦诚,病人的“药方”
书房的烛焰被夜风轻轻挑了一下,火舌像受惊的鱼,微微缩紧。案上“焦尾”静卧,断弦横过琴面,像一条浅白的疤。窗外廊檐的风铃轻得几不可闻,却在静极之处叮然一响,把先前那一句留在空气里的问话又晃回到两人中间。
“郭祭酒,你也在哭泣?”蔡文姬的眼神并不锋利,她只是把那句反问低低地复述了一遍,像把一只杯盏放回木几,不响也不碎。
郭嘉笑了一下。那笑意不达眼底,像一层薄薄的雾。他抬手,指腹掠过琴面断处,指尖停在了那裂口的边缘,呼吸短促而均匀,均匀得像是被刻意训练过,却在尾音处藏着极细的颤。
“哭泣,不是为了求怜。”他缓缓道,“只是告诉你,我听见了。”他顿了顿,像在从胸腔深处捞出一个词,“疼。”
蔡文姬把手从袖中抽出,掌心温热而干燥。她不看他,也不看琴。她把两指轻轻伏在他腕上,像是替这间房测量风的速度。片刻后,她抬眼:“脉走得很急,又像被两股气拖着,一冷一热,互相咬。这不是寻常的病。”
郭嘉没有挣脱。脉下跳意乱,像雨打石阶,先密后缓,再忽然空成一个黑洞。他淡声道:“不是。是龙煞。”
风在廊上拐了个弯,火光向后一仰。蔡文姬收手:“我听过这三个字。也看见了它做的事。它让城里的‘祥瑞’像灯一样亮,又让城外的土色一天比一天滞塞。你知道它在做什么。”
“我知道。”郭嘉微微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眸色比烛焰更稳,“也知道你想问的第二个字。”
“凭什么。”她接上。
“凭一个病人。”他说,“也凭一个做药的人。”他抬手,食指在断弦旁敲了一下,木声枯实,“你我都知道,有些病不是草药能治的。它要以毒攻毒,要用鼎来熬,要有人在旁边把火候看住。”
蔡文姬盯着那条断弦,忽然笑了笑:“鼎你已经起了。许都就是鼎。”
“是。”郭嘉不避,“许都是鼎,礼是盖,工是火。百工的问与律,是那一层一层的篦筛,拦住大浪,把细流引到需要的地方。天子的龙气,是药引。至于药——”他指了指自己,“在我身上炼。”
房内静了半息。静里能听见他喉间极压抑的一声咳,像是有人把门栓轻轻提了一下,又急急落回。袖口掩过唇角,淡褐色的痕只出现了一瞬。
“你承认你在吸。”蔡文姬没有起身,声音却像一步步往前走,“吸地脉,吸人气,吸一个城市的命运来给你续命。”
“我承认我在取。”郭嘉道,“吸是恶词,取勉强还能谈个度。药三分毒,药力太猛,救人也能杀人。我不回避这句话。”他看着她,“所以我来见你,所以我说‘有限的坦诚’。”
“有限?”她挑起眉,“你准备留多少不说?”
“足够你杀我的那一部分。”郭嘉笑了,笑意里带了金属的冷,“我告诉你我是病人,告诉你药方的一半,告诉你火候如何看,告诉你这鼎里放的不是天下苍生,而是我这口气。剩下的一半——如何把药丸送进喉咙,如何让人愿意张口——这不在今晚。”
他把案上折卷的一角拨开。是许都的新图。城廓在纸上像一只展开的龟背,龟甲的纹理细密,街巷如格。每一处街角都被一点细小的墨标记过,像星图上的暗星,连成弧,汇成环。
“你在纸上钉了一座风铃城。”蔡文姬看懂了,“每一个角都有铃,每一个铃都被人问过。问什么?问‘可不可以’?”
“问‘应不应该’。先问,再动。”郭嘉的指尖按在北城某处,“不只是工匠问制度,也让制度回问工匠。你听过鼓骨。第三夜鼓鸣,民答之锤要落,先得把街市的回音收齐。”他垂眼看她,“你来问‘凭什么’,我用病人的身份答你。不是为自己辩,是让你听见另一个声音。”
“你自己的声音。”蔡文姬道。
“不止。”他摇头,“还有那些在这座城里喘息的人。你说你听见了大地的哭,我信。那你有没有听见过另一个哭——”他斜了斜身,压低声音,“在夜里,在木门后,在锅烟与灯影之间,咳得撕心裂肺的那种。许都是鼎,也是炉。炉里有人要活,炉外也有人要活。谁的命轻,谁的命重?你我都不是神。”
他把手从图上收回,握成拳,又缓缓摊开:“我与这乱世,都病了。不同的是,它还有时间等一位仁医。而我……只能做自己的毒师。”烛光贴着他脸侧,影子在颧骨下切出一块锋锐的黑,像刀鞘里露出来的一寸光。
蔡文姬的目光从他的脸,移到他的手,再移回琴。她忽然伸手,从袖中抽出一缕细细的丝。她不去碰那断弦,只把丝在断口两侧系住,轻轻一拉,丝在木上发出一声极细的响,像暗室里的萤火点亮又灭。
“这不是弦。”她说。
“但能暂系其形。”郭嘉答。
“暂系其形,救不了一首曲。”她的声音慢了些,“你说你是病人。病人该有方。你的方是什么?你准备用多少年的风,去吹一座城?你准备从江河里取多少口气,去续你这一口气?”
“药方有三层。”郭嘉道,“一层在身。这一层你也看到了:药石无灵,惟有龙气可抚。它能压住煞,不除根,只延岁数。第二层在城。鼎既立,火既起,就要用礼与工把路铺平,不让火烧到不该烧的地方——这一步,叫‘限’。第三层在人。人心肯不肯把这碗药端起来,喝下去而不翻桌,这一步,叫‘度’。”
“限与度,你都替自己说了。”蔡文姬道,“谁替那些土色渐滞的地说话?谁替那些被你要去气息的村庄敲木鱼?”
“所以我来找你。”郭嘉望着她,“你能听见大地的哭。你比我更知道哪里该停,哪里该缓。你比我更知道什么叫‘和’,而不只是‘胜’。”
“你要我做你的医者?”她的眼里浮出一丝讶然。
“我是病人。我也有医者。”郭嘉轻轻咳了一声,笑意转暖,“但我需要一个看火候的人。你不替我做医者。你替这座城做一双耳朵,替它听,替它骂,替它在合该停的时候把我的手按住。”
“按住你的手。”她复述,“等于按住了你的霸业。”
“霸业不会因一只手停下。”郭嘉道,“但一座城会因一只手停下,少烧一片瓦。你说这是‘吸’,我说这是‘取’。你的手,能让‘取’不至于变成‘剥’。”
“你在求我。”蔡文姬端坐,手指仍轻搭在丝上,“一个魔王,在求一个弹琴的女人。”
“我在求一个能听的人。”郭嘉答,“也是在给你刀。你若觉得我越界,你可以立刻举刀。我把位置告诉了你,把脉门放在你手里,你要砍,只看你。”
“你给我刀。”她轻轻笑了,笑意里没有温度,“你也给我罪。”
“你不欠我。”郭嘉平静地摇头,“我欠你。”
他站起身来,步伐不快,却稳。走到窗前,推开半扇。夜风纳入,廊外的风铃一起压低,像有人忽然按住了一院子的呼吸。郭嘉背对着她开口:“你从黄家回来,画了一根断弦给我。你没有去告,你选择了邀我来。说明你也不想把琴摔了重买。你心里也存着一首未完的曲。”
“未完的曲,不一定要用你的手来续。”蔡文姬道。
“那就用你的手。”郭嘉转回身,目光落在她的指尖上,“焦尾断处,不宜立刻上弦。先用丝暂系,轻鸣几声,等木性回稳,再上弦不迟。城也是这样。你若肯——我把‘限’与你,我把‘度’与你。你听见哪处哭,就指哪处停。我不问你为什么停,只问你停了多久。”
“你说得轻巧。”她低声道。
“因为重的话我自己背。”郭嘉道。他收回目光,袖口落回腕上,把袖内暗色的痕遮住。片刻后,他又把袖口提了一指宽,露出那一点褐,“你看,我不怕你看见。有限的坦诚,不是把刀交出去就退后,而是让你知道,我站在刀下。”
蔡文姬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气声在木屋里飘成一圈,淡淡散了。她看着那一点痕,又看向他眼里那一线极克制的倦意。她忽然想起黄月英曾说过的一句话:世上有两类聪明人,一类用聪明去做网,另一类用聪明去解网。眼前这个男人,用两种。
“若我不同意呢?”她问。
“那你就杀我。”郭嘉道,“或者明日把我今夜说的每一个字都写成奏章,敲门递给陛下。我不逃。我也不求饶。”
窗外夜更深了,月亮像在薄云后忍耐着,未露全脸。风铃在这一刻完全静止,像被谁用眼神拴住。
“你说你是病人。”蔡文姬道,“病人不该在刀下睡觉。”
“我也不睡。”郭嘉笑,“病人有时候要自己守夜。夜里最疼,守过去就又多活半日。”他把图交到她案前,“你不必现在答。你带着它回望一城,看看它的风铃有没有声。听见了,再写字。”
她没有去接那卷图,只把丝又收紧了一分,像是替那条断弦提了一口微不可闻的气。丝的末端轻轻颤了两下,发出一声极小的鸣,那鸣也许不是声,更像一缕将要成形的意——它没有准确的音,只在空气里留下一道“会响”的预感。
“你说‘有限’。”她终于开口,“那我也给你一个‘有限’。今晚,我只问脉,不写判词。明夜之前,我再问一遍天。”
“我等你问完。”郭嘉道。
她抬手,指腹按在琴面断口上,像替它合上一道旧伤。她低低地问:“郭祭酒,你怕死吗?”
“怕。”他答得很快,也很轻,“所以我才学会了怎么和它谈条件。我用年岁换秩序,用疼痛换一城的呼吸。它要价极硬,我只能一路砍价。砍到最后,留下一条道给别人走,再留下一点气给自己。”他看着她,“你可以帮我,把这份交易不那么难看。”
烛火在这句话里忽然安静下来,像被按住了抖。屋中所有的锋利都被人收进鞘里,只余下木香、纸气和一线药苦。
“药。”蔡文姬似在自言,“药原该苦。”
“苦才记得。”郭嘉道。
她站起,把丝头系好,往后退了半步,躬身扶琴。她没有抚,也没有弹。她只是用掌心贴着木,一寸一寸把那股微微散乱的热,抚平。像是在替一个病人顺气。
“你走吧。”她开口时声音清凉,“我会听。不是听你,是听这城。若它哭,我会让它停。若它笑,我也会让它停一停,别笑得太过。”
郭嘉颔首。他没有再多说什么。他转身,掀帘,出门。帘脚落下的一刻,风铃被动地一样,叮然自惊。廊下的影子拉长,在他脚下仿佛有一道看不见的河,缓慢地流向城中。
门内,蔡文姬独自站着。她的手仍贴在焦尾上,掌心下木纹的冷让她忽然想起许多年前的一个下午,父亲捧着一本旧书,告诉她“律”的由来。那时她不懂,只觉那些线条像一座座无形的桥。此刻她懂了:桥是给人走的,也是给风过的。若脚步太多,桥会吱呀;若风太急,桥也会鸣。
她把手收回,低头。那条丝线静静横在那里,像在告诉她:这只是暂系。真正的弦,要等木性回稳,要等有人把火候看住。
烛焰在她的凝视里轻轻跳了一下,又稳住。她转身,走到案前,把那卷图轻轻展开。墨色的街巷从纸上延伸出来,延伸进她的眼,延伸进她的耳。她仿佛听见城里极细的许多声音,像晚潮后沙滩上的泡沫,破了又生,生了又破。她的眼神随之一点点变了,从冷静到沉默,从沉默到一种难以言说的疼惜。
她终于伸指,在图上某一点按住。那一点在她指下并不动,可她知道,那是今晚她听见的第一声“哭”。
她闭上眼。再睁开时,目光清明却不再那样硬。
烛影映她侧脸,像水面掠过风,细细的纹。她轻声道:“病人。”不是称呼,也不是怜悯。更像是一张处方笺上第一个被写下的字。
屋外脚步声已远。风铃又一次极轻地响了一下,像是对夜说了一个听不尽的尾音。
——夜深,焦尾无声。强者褪下面具后露出的“病人”本质,在烛光里清晰得让人不敢逼视。蔡文姬看着那一点被遮又露的褐色痕迹,指尖微微发紧。她第一次,动摇了。她第一次,对这个魔王生出了不合逻辑的悲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