训练场内的喧嚣声浪一波接一波地冲击着洛川的耳膜。欢呼声、掌声、史莫粗犷的笑声，所有声音混杂在一起，构成一幅热烈到几乎失真的画卷。
洛川站在原地，恍惚地接受着同学们接连不断的祝贺，右手却下意识地在裤袋里反复摩挲着那枚完好无损的玉佩。
玉佩冰凉的触感异常真实，却又与记忆中某个破碎的画面格格不入。
“川子！发什么呆呢！”史莫的大手又一次重重拍在他背上，笑声在耳蜗里折返，像有人在里面敲锣找出口，实在的力道震得他肺泡里像灌进一面铜锣，余音在体内嗡鸣，“走！庆祝去！今天必须狠狠宰你一顿！”
洛川猛地回过神，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史莫挥舞的手臂上。
“你的手......”洛川下意识开口，声音干涩得厉害。
“我的手？好得很啊！”史莫得意地晃了晃拳头，“刚才看你跟江佳苑打得那么精彩，我都手痒了！可惜没轮到我上场！”
他挤眉弄眼地补充道：“不过看你把她干趴下，比我自己打赢还爽！”
洛川怔住了。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他总觉得史莫现在应该全身布满伤痕，甚至......他不敢再想下去。
他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最后只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只是运气好。”
“少来这套！A级升格者都被你打败了，这叫运气？”史莫大笑着搂住他的肩膀，“走吧，今天非得让你出点血不可！”
就在这时，洛川的目光越过史莫宽厚的肩膀，定格在训练场入口处。
夜溪静静地站在那里。银白色的长发在阳光下流淌着柔和光泽，冰蓝色的眼眸正专注地望向他这个方向。
“嫂子！这边！”史莫的大嗓门响亮地响起，他朝着夜溪用力挥手，“来看川子怎么教训江佳苑的吧？精不精彩？”
“嫂子”这个称呼让洛川浑身一僵。他猛地看向史莫，又转头看向夜溪。
夜溪的脸颊泛起淡淡的红晕，但她并没有否认这个称呼，反而迎着洛川的目光，轻轻抿了抿嘴唇，露出一个羞涩却自然的微笑。
她迈开脚步，穿过逐渐散去的人群，向他走来。每一步都带着洛川记忆中不曾有过的从容。
“你......”洛川在她走近时，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没有在教室休息吗？”
夜溪在他面前站定，微微仰头看着他。距离比平时近得多，洛川甚至能看清她纤长银色睫毛的每一次颤动，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陌生的冷香。
“不用了，我感觉好多了。”她轻声说，声音柔和得像春天的微风，“而且，我想来看看你。”
她冰蓝色的眼眸中流转着微光：“你很厉害。”
洛川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眼前的夜溪让他感到陌生，却又勾起一种莫名的悸动。
“谢谢，”他最终说道，声音依然有些紧绷，“我只是......超常发挥而已。”
夜溪的嘴角弯起清浅的弧度：“不要太谦虚。大家都看到了，你是凭实力赢的。”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周围还未完全散去的人群，声音压低了些，“这里太吵了，我们换个地方说话好吗？我有些话想单独对你说。”
她的语气自然却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意味。洛川迟疑了一瞬，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哟哟哟！”史莫在一旁起哄，“小两口要说悄悄话啦？那我们就不当电灯泡了！”
他大笑着拍了拍洛川的后背，挤眉弄眼地带着其他同学离开了。
洛川注视着夜溪，她似乎对“小两口”这个称呼并不排斥，反而微微低下头，唇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耳根泛着淡淡的粉色。
这太不寻常了。但不知为何，洛川发现自己并不想深究。这个版本的现实太过美好，美好得让人想要沉溺。
“走吧。”夜溪轻声说，转身带路。她走在他前面，步伐稳定，脊背挺直，那头流泻的银发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在阳光下闪烁着不真实的光泽。
洛川沉默地跟在后面，刻意落后半步，观察着她的每一个细微动作。
她走路的姿态，摆手的高度，甚至绕过地面一处湿滑痕迹时下意识的轻盈跳跃，都带着一种陌生的协调与自信。
而他记忆中的夜溪走路总是微低着头，肩膀微微内缩，尽可能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他们穿过训练场侧门，将身后的喧嚣彻底隔绝。阳光透过高大的乔木洒下，在林荫小道上投下斑驳光影。周围安静得只能听到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他们两人的脚步声。
太安静了。洛川心想。
江城刚刚经历了一场魔域裂缝的灾难，学校是魔域的中心。尽管很快就解决了，但也应该弥漫着紧张不安的氛围。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仿佛只是一个普通的、甚至有些慵懒的午后。
走在前面的夜溪似乎心情不错，她甚至轻轻哼起了一段陌生的、调子奇异的旋律，音符轻快，带着某种难以捕捉的韵律。
洛川的心微微一沉。这旋律他从未听过，而且事后回想，他发现自己竟完全无法复述出任何一个准确的音节。
“这是什么曲子？”他忍不住问道。
夜溪的哼唱声戛然而止。
她回过头，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嗯？什么曲子？我只是随便哼哼而已。”
她眨了眨眼，冰蓝色的眼眸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清澈，“可能是在哪里无意中听来的吧。你觉得好听吗？”
她的解释天衣无缝，但洛川心中的违和感却如同滴入清水的墨汁，缓缓扩散开来。
他们走到学校后方那栋废弃的老艺术楼前。这里年久失修，平时鲜有人至，藤蔓爬满了斑驳的红砖墙，空气中弥漫着旧木头和尘埃的味道。
“这里很安静，没人会来打扰。”她推开那扇吱呀作响、漆皮剥落的木门，动作熟练得仿佛早已来过无数次。
里面是一个空旷的旧画室，阳光从高大的、沾满污垢的窗户斜射进来，在蒙着厚厚灰尘的地板上切割出几道昏黄的光柱。空气中漂浮着无数细小的尘埃，在光柱中缓慢沉浮。
她走到窗边，转过身，背靠着积满灰尘的窗台，微笑着看着他。阳光为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模糊的光晕，银发仿佛在发光，这一幕美得虚幻。
“现在，”她轻声说，声音在空旷的画室里产生微弱的回响，“可以告诉我了吗？你为什么看起来不开心？”
洛川靠在门框上，没有走进画室深处。灰尘的味道钻入鼻腔，带着陈旧的气息。
“我没不开心......只是觉得......有些不真实。”他谨慎地选择着措辞，“一切都太好了，你......”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
“我怎么了？”夜溪向前走了一小步，目光温柔地注视着他，“我不能再对你好一点吗？经历了那么多事情后？”她的声音轻柔得像羽毛拂过心尖，“或许这就是命运给我们的补偿呢？”
补偿。这个词让洛川的心猛地一颤。多么诱人的想法。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那该多好。
但就在这时，他的指尖在裤袋里无意识地收紧，玉佩光滑的表面忽然传来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裂纹感。
他动作一僵，拇指指腹下意识地摩挲过那个位置。指腹被看不见的细刃划开，血珠却迟迟没有渗出来。
他的目光猛地扫过窗台——那里积着厚厚的灰尘，但夜溪靠着的那个位置，却异常干净，仿佛经常有人倚靠在那里。
这栋废弃的教学楼，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干净得过分的地方？而且夜溪她为什么知道有这个地方？
“你知道吗？”夜溪的声音再次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我有时候会想，如果生活能一直这样平静该多好。没有魔物，没有斗争，没有那些让人恐惧的事情......”
她的眼神有些迷离，仿佛沉浸在某种幻想中，“就像现在这样。”
洛川的心沉了下去。他记忆中的夜溪不会谈论“如果”。
她活在当下的恐惧和痛苦中，没有余力去幻想未来。
“夜溪，”他缓缓开口，试图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你还记得在魔域里发生了什么吗？那只噬魂兽......”
夜溪的表情有瞬间的凝滞，虽然很快恢复了柔和，但那一闪而过的空白没有逃过洛川的眼睛。
“魔域......”她轻声重复着，眼神有些飘忽，“那是个可怕的地方。但都过去了，不是吗？我们活下来了，这就够了。”
洛川的心越来越冷。他记忆中的夜溪绝不会如此轻描淡写地谈论魔域的经历。那段记忆对她来说是刻骨铭心的创伤。
就在这时，一阵微风从破旧的窗口吹入，带来一丝若有若无的气息——不是灰尘的味道，而是一种极淡的、类似于臭氧和金属混合的奇异气味。
这个气味......
洛川的瞳孔微微收缩。他在哪里闻到过？
记忆的碎片开始不受控制地翻涌。
暗红色的天空，巨大的裂隙......硝烟和血腥味混杂的空气......破碎的城市废墟......孤儿院里孩子们的哭声......那个骑在暗红色骏马上，赤发如焰的将军......澜江大桥上弥漫的死亡气息......北岸城区令人毛骨悚然的寂静……
还有......夜溪。守在洛汐床边，侧脸苍白而脆弱，眼神空洞却带着一丝执拗的微光，手指小心翼翼地、一遍遍抚过洛汐发间刺目的银白，低声说着：“......看着她，就这样睡着......好像......心里那个总是漏风的地方，会暂时被填上一点点......”
这些画面如同破碎的玻璃，一片片刺入他的脑海，带来尖锐的疼痛。
不......不可能......
洛川猛地摇头，试图将这些不愉快的记忆甩开。他想要相信眼前的美好，想要沉浸在这个没有痛苦的世界里。
但那些记忆如同顽固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他意识的堤坝。
他想起神见月将军那双深邃的赤瞳，想起她提出要前往帝都时那不容置疑的语气，想起北岸城区那令人不安的死寂......还有那个站在废墟之巅的模糊黑影......
冰冷的战栗瞬间席卷全身，驱散了所有虚幻的暖意。
洛川猛地向后退了一步，脚跟撞到一个废弃的画架，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裤袋里的玉佩似乎在隐隐发烫，那细微的裂纹里传出极轻的女声“假的”。
他抬起头，之前所有的迷茫和迟疑从他脸上彻底褪去，声音低沉而冰冷，仿佛不是在陈述，而是在复述一个无法回避的事实：
“不......不对......这里是假的。”
画室内陷入一片死寂。
漂浮的尘埃仿佛都停滞在了半空中。
窗边的“夜溪”脸上的温柔关切如同面具般一点点剥落、褪去。
嘴角柔和的弧度拉平，眼神中的暖意和包容被迅速抽干，取而代之的是冰冷。
几秒钟后，一种带着慵懒戏谑意味的笑容，缓缓地重新浮现在她的脸上。
“哎呀呀......”她开口，声线依旧是夜溪的，语调却彻底变了，尾音黏连着，带着一种令人极度不适的甜腻感。
“这么快就要醒了吗？是「时间」，还是「空间」呢？不过，不管是谁。这也比预计的要有意思呢。”
她轻轻歪着头，银发如瀑般滑向一侧，眼神里闪烁着狡黠而冰冷的光。
“说实话，我还以为你能在这个美梦里多待一会儿呢。”
“毕竟，没有出事的朋友，没有诅咒的妹妹，没有离别，没有死亡......这一切不正是你想要的吗？”
她向前走了一步，姿态从容优雅。
阳光照在她身上，竟让她周身弥漫开一种无形的气场。
她在洛川面前几步远的地方站定，笑容愈发深邃迷人，红唇轻启——
“你说对吧？亲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