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泉的水汽依旧氤氲,却再也带不来丝毫暖意,反而像是一团凝固的、沉重的哀伤,笼罩在两人周围。沈墨靠在池边,双目紧闭,脸色是一种耗尽所有心力后的死灰,唇边残留的黑血刺目惊心。林清音跪坐在他身侧的泉水里,裙裾尽湿,勾勒出单薄的身形,她指尖还残留着拂去他血迹时的微凉触感,而颊上被他掌风划出的细微血痕,正火辣辣地提醒着方才那生死一线的惊魂。
她的泪水已然止住,只是眼眶通红,眼神空洞地望着水面下那块突然显露的、闪烁着幽光的诡异卵石。那卵石上的螺旋花纹,与沈墨颈间残玉如此相似,仿佛是同源的诅咒,在这片看似给予生机的温泉下,悄然蛰伏。
沉默,如同无形的壁垒,横亘在两人之间。他能感受到她无声的悲伤与绝望,她能感受到他濒临崩溃的自我厌弃与挣扎。有些话,已经到了不得不说的时刻。
“咳咳……”沈墨猛地咳嗽起来,又带出些许黑色的血沫,他缓缓睁开眼,那双暗金色的瞳孔此刻黯淡无光,布满了血丝,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与荒芜。他没有看林清音,目光落在自己微微颤抖、曾险些扼杀挚爱的手掌上。
“看到了吗……”他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破旧风箱,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痛楚,“这就是现在的我……一具被力量操控,随时可能毁灭一切,包括……你的行尸走肉。”
他终于转过头,看向林清音,那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冰冷,也没有了失控时的疯狂,只有一种令人心碎的、彻底的清醒的绝望。“在灰鹰部落,我赶到时……已经晚了。那些幽冥殿的杂碎……以邪法引动了残留的龙脉死气,制造了屠杀……我体内的力量被那气息吸引,几乎……几乎要同化那片死地……我毁了他们的布置,杀了那个黑袍使者,但……但那湮灭一切的冲动,却留了下来,越来越强……”
他断断续续地叙述着,像是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恐怖故事。原来,他并非屠杀的制造者,却是那场死亡盛宴被引动的“催化剂”与后续的“清道夫”。幽冥殿利用了他,利用了他与这片土地龙脉死气同源的力量特性。
“刚才……刚才我差一点就……”他的目光落在林清音脸颊的血痕上,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后面的话再也说不下去,巨大的悔恨几乎要将他撕裂。
林清音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直到他说完,她才轻声开口,声音带着哭过后的沙哑,却异常平静:“所以呢?你要放弃了吗?放弃挣扎,任由这股力量,任由幽冥殿的算计,将你变成真正的……怪物?”
“不!”沈墨猛地低吼,眼中闪过一丝厉色,但那厉色很快又被更深的无力感取代,“正因为我不能放弃,所以我必须离开!”他终于说出了那个盘旋在心头已久的决定,字字如刀,割裂着彼此的心,“清音,看着我!看着我现在的样子!我留在你身边,就是最大的危险!我不知道下一次失控会在什么时候,不知道下一次是否还能像刚才那样侥幸收回手!”
他激动起来,撑着虚弱的身体想要站起,却又无力地滑坐回去,泉水溅起涟漪。“每一次靠近你,感受到你的生机,你温暖的内力,都像是在我冰冷的灵魂里点燃一把火!但这把火,烧不掉这该死的寂灭,只会让我更清晰地感受到两者的冲突,让我更痛苦,也……更控制不住那想要毁灭、想要将你这份温暖也一同拖入永恒冰冷深渊的疯狂念头!”
他看着她,眼神痛苦而灼热,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决绝:“你明白吗?你是我唯一的软肋,也是引爆我体内这股毁灭之力最危险的引信!我不能再……不能再拿你的性命来赌我那微不足道的意志力!”
林清音的心,随着他的每一句话而不断下沉,沉入冰冷的海底。她明白他的意思,理智告诉她,他是对的。带着一个随时可能爆炸的火药桶上路,对所有人都是一种残忍。可是……
“我可以帮你!我们一起想办法!总会有办法的!无尘大师不是给了你《伏魔禅心经》吗?我们……”她试图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哀求。
“来不及了!”沈墨打断她,声音残酷而冷静,“禅经有用,但太慢!而幽冥殿不会给我们时间!我的失控一次比一次频繁,一次比一次严重!刚才若非那块石头……”他目光扫过水底那诡异的卵石,眼中闪过一丝疑虑,随即又被更大的决绝覆盖,“……若非我最后关头引力自伤,你现在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说出了最终的决定:“离开我,清音。去找陆惊澜,去安全的地方。等我……等我彻底掌控了这股力量,或者……彻底被它吞噬之后。”
“如果……如果你最终被它吞噬了呢?”林清音抬起头,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但她倔强地不让它落下。
沈墨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声音里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那至少,在我彻底变成只知毁灭的怪物时,不会伤害到你。这便是我……最后能为你做的事。”
他的话,像最终宣判的槌音,敲碎了林清音所有的坚持与幻想。
她看着他,看着这个她倾尽所有去爱、去拯救的男人,此刻为了她的安全,正亲手将他们之间的联系斩断,将自己放逐到无边无际的黑暗与孤独之中。
痛,已经麻木。只剩下一种空荡荡的、仿佛灵魂被抽离的虚无。
她缓缓地从温泉中站起身,湿透的衣裙紧紧贴在身上,冰冷刺骨。她没有再看沈墨,只是望着裂隙入口处那一点点微弱的曙光,声音轻得仿佛随时会消散在风中:
“好。”
只有一个字。
没有争吵,没有哭诉,没有纠缠。
她理解了他的选择,也接受了他的决定。因为这或许,真的是目前唯一,对彼此都好的、最残酷的温柔。
看着她那仿佛一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生气的背影,沈墨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张了张嘴,想再说些什么,却发现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出温泉,走向那象征着分离的黎明。
就在林清音的身影即将消失在裂隙拐角处时,她忽然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只是用依旧平静无波的声音,轻轻地问了一句:
“沈墨,若你最终战胜了心魔,你会……回来找我吗?”
身后,是长久的、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温泉水咕嘟冒泡的声音,以及那水底黑色卵石上,幽光愈发明显的、不祥的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