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无声的抗拒让施文彬脸色更加难看,由红转青,又由青转白,活像块调色板。他斜瞥了鏊嘎一眼,鼻腔里重重地“哼”了一声,声音里满是不满和愤怒。施文彬觉得跟这倔老头多说无益,再说下去只会让自己更没面子,于是转身就要走。莫小可见队长要走,也赶紧跟在后面,临走前还不忘回头冲鏊嘎和刘忠华笑了笑,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一旁的保管员莫小可察言观色,赶紧上前一步打圆场,脸上堆着讨好的笑,眼角的皱纹都挤在了一起:“鏊嘎叔!忠华!队长说得对啊!这年头,精料金贵着呢!再说了,这些牲口平日里都是吃草料的主儿,肠子都习惯粗食了。这精粮是好东西,可一下子喂太多,喂猛了,怕是它们那娇贵的胃受不了,再给撑出毛病来,那不更耽误事嘛?我看啊,还是得悠着点,少量,少量为宜!您二位经验老道,看着添加,看着添加就成!”莫小可一边说,一边搓着手,目光在鏊嘎冷硬的侧脸和刘忠华有些茫然的神情间来回逡巡,像是在祈求他们不要跟队长计较。刘忠华听着莫小可的话,心里明白他是在打圆场,可这圆场打得也太勉强了,明眼人都能听出里面的敷衍。
育种站里一时间只剩下牲口们不安分的响鼻和蹄子刨地的声音。老黄牛低着头,用舌头舔着地上的干草,像是在安慰自己;黑驴则不停地甩着尾巴,驱赶着身边的苍蝇;母马则靠在棚壁上,闭上眼睛休息,仿佛对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漠不关心。马灯的光晕在棚厦里晃来晃去,照得牲口们的影子在土墙上忽大忽小,像是在演一场无声的电影。
鏊嘎依旧沉默着,目光沉沉地盯着那半袋意义复杂的“精料”,像是在凝视着一个巨大的麻烦的开端。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着白。刘忠华知道,老鏊嘎是在担心——要是真按照队长的命令,给牲口喂这种掺了草末的精料,牲口们肯定吃不饱,到时候春耕时没力气干活,遭殃的还是整个大队。可要是不喂,又违抗了队长的命令,说不定会被穿小鞋。
刘忠华站在一旁,感受着这沉闷而紧绷的气氛,又看看地上那袋豆面,心里头刚刚因为春草萌发而漾起的一点轻松,瞬间被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和一丝不祥的预感所取代。他想起昨天去公社开会时,听别的大队的饲养员说,他们队里给牲口喂的精料都是纯的,没有掺任何草末。人家的牲口个个长得膘肥体壮,干活也有力气。再看看自己队里的牲口,一个个瘦得皮包骨头,还要干那么重的活,心里顿时觉得酸酸的。
他明白,伺候这些牲口的工作,远比他想象的要复杂艰难得多,尤其是在这粮食如同金子般珍贵的年月。就像老鏊嘎常说的:“养牲口就像养孩子,得用心。”可现在,连给牲口吃口纯的精料都成了奢望,还怎么用心养呢?刘忠华看着棚里的牲口,心里暗暗发誓,就算再难,也要想办法让这些牲口吃好、休息好,不能让它们因为精料的问题而耽误春耕。
那袋掺了草末的黑豆面,像一个冰冷的注脚,预示着春耕这场硬仗的序幕才刚刚拉开,而他和鏊嘎,还有棚里这些不会说话的牲灵,都将是这场战斗中最前线也是最辛劳的士兵。刘忠华抬头看了看棚厦外的天空,太阳已经开始西斜,金色的余晖透过棚顶的缝隙照进来,在地上形成一道道光柱。
他知道,明天天一亮,又要开始新的忙碌,而这场关于精料的风波,或许只是春耕众多麻烦中的一个开始。但他相信,只要自己和老鏊嘎齐心协力,就一定能克服这些困难,让牲口们顺利度过春耕,为大队迎来一个好收成。
保管员莫小可眼角的余光跟黏了胶水似的,死死黏在队长施文彬那张阴沉得能滴出水的脸上。见队长被鏊嘎那无声的抗议噎得脸色从青转黑,活像块烧煳的锅底,他心里的小算盘“噼里啪啦”打得飞快,暗忖着得再给这头犟驴添把火,好让队长彻底顺气。
他故意清了清嗓子,那动静跟老驴打响鼻似的,先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才挤出一副比哭还难看的“诚恳”笑脸,对着鏊嘎阴阳怪气地开口:“鏊嘎叔,您老在饲养棚待了大半辈子,见多识广,可也得体谅体谅队长的难处不是?咱施队长办事儿,那在全大队都是出了名的丁是丁、卯是卯,半点儿不含糊!您别看这精料袋子瘪塌塌的,这里面的分量,可是队长拿着算盘珠子,一颗一颗掐着指头算出来的!不多不少,正好能撑到土地彻底解冻,赶上春耕春播的关键茬口!”
说到这儿,莫小可故意顿了顿,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声音陡然拔高了八度,那语气活像公社里宣读批判文件的干部,带着一股子不容置喙的审判味:“您要是到了日子,把这袋子吃得底儿朝天,一丁点不剩,那说明您老尽心尽力,没糟蹋队里的心意;可要是有富余剩下……”他拖长了调子,眼神里的刻薄像针似的扎人,“那只能说明您老手脚不勤快,没把队里给牲口的‘油水’,真正喂到它们肚子里!”
还没等鏊嘎开口,莫小可又往前凑了半步,声音压得低了些,却满是诛心的意味:“可反过来,要是还没到日子就用得精光,那问题可就大了…… 这岂不是明摆着想撑死这些宝贵的牲灵,糟蹋队里的集体财产吗?”这番话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把鏊嘎所有的路都堵得死死的——喂慢了是偷懒,喂快了是糟蹋,怎么着都落不下好。
这番夹枪带棒的话,比淬了毒的刀子还伤人,狠狠戳在鏊嘎的心窝子上。他只觉得一股热血“嗡”地冲上头顶,太阳穴“突突突”跳得跟打鼓似的,耳朵里全是嗡嗡的响声。
鏊嘎猛地扭过头,那双平日里总半眯着、透着几分慵懒精明的眼睛,此刻瞪得溜圆,眼白里瞬间爬满了红血丝,像要冒出血来。那目光跟两把锋利的镰刀似的,狠狠剜向施文彬和莫小可,仿佛要在他们身上剜出两个洞来。他的牙关咬得死紧,腮帮子上的肌肉绷得像块硬邦邦的石头,凸起几道清晰的棱线,看着都让人担心他会把满口钢牙生生咬碎。喉咙里滚出低沉的、压抑的咆哮,像头被惹毛的老牛,可最终还是一个字没吐出来——他知道,在这里发作没用,只会让这两个小人看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