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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姥坟头的新土还未被秋雨彻底浇实,西里村吴家的院子里,另一种活泛的气息已经悄然弥漫开来。悲伤像一层薄霜,被生活的暖意和新的奔头渐渐融蚀。吴建军那颗被丧母之痛压得沉甸甸的心,在赵志刚那番关于小尾寒羊的话落下后,仿佛被撬开了一条缝,透进一丝微弱却执拗的光。那光,是庄稼人骨子里对“活路”的天然敏感,是压在肩头沉重日子催生出的、近乎本能的求生欲。

回家后的第二天,天刚蒙蒙亮,鸡都还没上架,吴建军就起来了。他没像往常那样先去拾掇冰糕箱子,而是背着手,像头巡视领地的老牛,在自家院子里来来回回地踱步。目光一遍遍扫过那些熟悉的角落:猪圈里那两头肥硕的白猪正打着鼾,院墙根堆着陈年的柴草和几块废弃的土坯,靠西墙那片空地,紧挨着猪圈的北侧,常年堆着些烂砖头和碎瓦片,那是盖新房子时剩下的边角料,一直没舍得扔。

他的目光在那片狼藉的空地上停住了。秋日的晨光稀薄,给那些灰扑扑的砖瓦镀上了一层冷硬的轮廓。他蹲下身,捡起半块断砖,粗糙的棱角硌着手心。就是这儿了。地方不大,但养上两头半大的羊羔,足够了。他掂量着手里的砖头,又看看旁边猪圈结实的矮墙,心里有了盘算。

说干就干。吃过早饭,李秀云还在收拾碗筷,吴建军就一声不吭地推起了院角的独轮小车。他把那些碍事的烂柴草、破瓦罐一车车推到后院墙根底下码好。尘土飞扬起来,呛得他直咳嗽,他却毫不在意,只用手背抹一把脸,露出被汗水冲出道道泥沟的黝黑面皮。清理出一块七八平米见方的空地后,他开始搬砖。那些盖房剩下的旧砖,大小不一,棱角也多不平整。他一块块挑拣,把相对齐整的垒在边上当墙基,歪瓜裂枣的填在里面。没有水泥,就用黄泥拌上麦糠当粘合剂。他弯着腰,撅着腚,粗糙的大手沾满了泥浆,小心翼翼地把砖头对齐、压实。动作谈不上多麻利,甚至有些笨拙,却透着一股子庄稼汉特有的、近乎固执的认真劲儿。

吴小梅和吴家宝被这动静吸引过来,好奇地蹲在旁边看。吴家宝捡了块小砖头想帮忙,被李秀云呵斥着拉走了:“去去去,别捣乱!看蹭一身泥!”吴小梅则懂事地跑去水缸边,用葫芦瓢舀了半瓢凉水端过来:“爹,喝口水。”

吴建军直起腰,捶了捶发酸的后背,接过水瓢“咕咚咕咚”灌下去,冰凉的水滑过喉咙,带走了嗓子的干渴和燥热。他抹了把嘴,看着初具雏形的矮墙,对女儿咧了咧嘴,露出一个难得的、带着泥点的笑容:“嗯,爹不渴了,去帮你妈剥花生去。”

矮墙砌了半人高,留了个窄门。他又推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破自行车,去镇上赶集。这次不是为了卖冰糕,而是直奔卖石棉瓦的摊子。跟摊主讨价还价半天,最终用几张皱巴巴的零钱,换回了几块边缘有些破损、颜色发乌的旧石棉瓦。拉回来,小心翼翼地和吴普同一起(吴普同那天正好周末在家),搭在矮墙和猪圈北墙上沿,用粗铁丝和木棍固定好。一个简陋却结实的羊圈,就算成了。顶上能遮雨,四周能挡风,足够了。

几天后,又一个镇上逢集的日子。吴建军起了个大早,揣着家里仅剩的、卖了几次冰糕攒下的几十块钱,蹬上他那辆二八大杠,再次奔赴集市。这次的目标明确——牲口市。集市东头那片空地上,弥漫着浓重的牲畜粪便、草料和尘土混合的气味。牛哞、驴叫、猪哼哼,各种声音嘈杂地混在一起。吴建军挤在人群中,目光锐利地在那些拴在木桩上的羊群里搜寻。他不懂羊的牙口、骨架那些精细门道,但他认得小尾寒羊的大致模样——白毛,体型不算特别高大,耳朵下垂。他看中了两头半大的,毛色还算干净,眼神也温顺,公的那头头上刚冒出两个小小的犄角疙瘩。跟羊贩子又是一番唇枪舌剑,最终用几乎掏空口袋的价钱,买下了这一公一母。

用麻绳拴好羊脖子,吴建军一手牵着一头,在集市拥挤的人流中穿行。两头羊显然还不习惯,惊恐地“咩咩”叫着,四蹄蹬地,不肯好好走。吴建军半拖半拽,额头上青筋都冒了出来,引得路人纷纷侧目。好不容易把这两头“活祖宗”弄到自行车旁,怎么弄回去又成了难题。最终,他解开拴羊的绳子,把两头羊分别横着搭在二八大杠那宽厚的后座上,用绳子在羊肚子和车架上来回捆了好几道。羊蹄子在空中徒劳地乱蹬,惊恐的“咩咩”声一路不绝,伴随着自行车不堪重负的“吱嘎”呻吟,吴建军就这样以一种极其怪异又狼狈的姿势,满头大汗地把他的“新产业”弄回了西里村。

当这两头浑身散发着膻气、眼神湿漉漉、带着惊恐的小尾寒羊终于被解开束缚,放进那个崭新的、散发着泥土和麦糠气味的羊圈时,吴家的院子仿佛瞬间被注入了一股陌生的活力。它们先是瑟缩在角落里,警惕地打量着这个新环境,湿漉漉的鼻子不停翕动。很快,饥饿战胜了恐惧,当李秀云抱来一捆晒得干透、散发着阳光味道的玉米秸秆扔进去时,两头羊立刻凑了上去,用柔软的嘴唇灵巧地卷起干枯的叶片,发出“沙沙”的、令人心安的咀嚼声。

“咩——咩——” 温顺的叫声在院子里响起,带着一种新生的、怯生生的试探。

吴普同放学回来,也被这新鲜的景象吸引。他放下书包,凑到羊圈矮墙边往里看。那头小公羊似乎胆子大些,一边嚼着秸秆,一边用湿漉漉、带着点好奇的大眼睛回望着他。吴普同伸出手指想碰碰它卷曲的绒毛,小公羊却警觉地后退了一步,打了个响鼻。吴小梅和吴家宝更是兴奋,围着羊圈叽叽喳喳,吴家宝学着羊叫:“咩——咩——”,惹得那头小母羊也抬起头,“咩”地回应了一声,逗得两个孩子咯咯直笑。李秀云站在厨房门口,看着这一幕,连日来笼罩在眉宇间的哀戚,似乎也稍稍被这稚嫩的羊叫声和孩子们的欢笑冲淡了些许。她嘴角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转身进屋,抓了一小把金黄的玉米粒出来。

“喏,喂点精料,长得快。”她把玉米粒撒进圈里一个豁了口的破陶碗里。两头羊立刻被那金黄饱满的颗粒吸引,丢下干硬的秸秆,争抢着把嘴拱进碗里,发出更欢快、更密集的“咔嚓咔嚓”的咀嚼声。这声音,像一串轻快的鼓点,敲打在吴建军的心上。他蹲在圈边,默默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中,看着那两团蠕动的白色,浑浊的眼睛里映着玉米粒金灿灿的光泽。他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烟袋杆子,嘴角紧绷的线条,在烟雾里似乎也柔和了那么一丝丝。

然而,吴建军注定是个“闲不住”的命。羊圈搭好了,羊也安顿下了,看着李秀云和孩子们围着羊转,他心里那点刚因新产业落地而腾起的踏实感,很快又被一种空落落的不安取代。这点羊,是细水长流的指望,可那水,啥时候才能流过来?眼前的日子,柴米油盐,孩子的学费,哪一样不是等着钱用?卖冰糕?天越来越凉,那点微薄的收入眼看就要断流了。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吴建军蹬着空空的冰糕箱子回来,脸色比那天的暮色还沉。他把保温箱往墙角一扔,发出“哐当”一声闷响。李秀云正在灶房切白菜,闻声探出头:“咋了?今天又没卖动?”

吴建军没吭声,闷头走到水缸边舀水洗手,冰凉的水激得他打了个哆嗦。他甩甩手上的水珠,目光扫过院里堆着的几大捆干玉米秸,又落在墙角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二八大杠上,一个念头像野草一样,在空落落的心田里猛地窜了出来。

第二天天还没亮透,吴建军就推着自行车出门了。这次车后座上没绑冰糕箱,而是用麻绳牢牢固定了两个深口的、用细柳条编成的旧箩筐。箩筐边缘磨得发亮,显然有些年头了。他一路蹬得飞快,直奔柳林镇西头的蔬菜批发集散地。

这里又是另一番景象,比牲口市更早地沸腾起来。天光微熹,空气中弥漫着泥土、露水和各种蔬菜特有的浓郁气息。三轮车、架子车、挑担子的人挤满了不大的场地,吆喝声、讨价还价声、车辆碰撞声混成一片嘈杂的声浪。沾着新鲜泥点的白菜、萝卜堆得像小山;捆扎整齐、叶子还带着水珠的菠菜、芹菜一捆捆码放着;还有成筐的土豆、泛着紫亮光泽的茄子、顶花带刺的嫩黄瓜……各种时令蔬菜在朦胧的晨光里散发着蓬勃的生命力。

吴建军挤在人群里,像个老练的猎人,目光锐利地扫过各个菜摊,比较着成色和价格。他先在一个摊位上挑了一堆表皮有些磕碰、但里面绝对瓷实的“处理”洋白菜,价格便宜近一半。又在一个相熟的菜贩那里,批发了半筐品相中等的青萝卜。最后,他蹲在一个卖菠菜的老农跟前,捏起一捆菠菜,仔细看看根部的泥土和叶子的新鲜程度,用他那带着浓重乡音、不高却透着股韧劲的声音开始砍价:“老哥,这菠菜水头是足,可你看这叶子,边上都有点蔫了……便宜点,我多要点。”

一番唇枪舌剑,箩筐渐渐被填满。两个筐子分量不轻,压在二八大杠的后座上,车胎明显瘪下去一截。吴建军用麻绳再次勒紧,确保箩筐不会晃动。他深吸一口气,跨上车座,脚下用力一蹬。车身猛地一沉,发出一阵不堪重负的呻吟。他咬紧牙关,身体微微前倾,几乎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脚踏板上,才勉强驱动了这沉重的组合。

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蹬着车,拐上了通往附近村落的乡间土路。车轮碾过坑洼不平的路面,箩筐里的蔬菜随着颠簸轻轻晃动。他选了一个离西里村不算太远、看起来人还不少的村子口,把车支好。没有招牌,没有吆喝,他就那么沉默地站在车旁,像一尊黑铁铸的雕像,目光平静地看着偶尔路过的村民。

很快,一个挎着篮子的大娘被那水灵灵的菠菜吸引过来。“菠菜咋卖?”大娘问。

“一毛五一捆。”吴建军的声音不高,却清晰。

“哟,集上不才卖一毛三吗?”大娘习惯性地还价。

“集上那是批的价,量大。我这跑这么远拉过来,油钱(指蹬车的力气)不算钱?”吴建军不急不躁,拿起一捆菠菜递过去,“您看这水头,刚摘的,新鲜着呢。”

大娘接过菠菜,掂量了一下,又看看吴建军那张被风吹日晒得沟壑纵横、写满实诚的脸,没再说什么,掏出几张毛票递过来。开张了!吴建军接过带着体温的零钱,小心地揣进内兜。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

接着是一个推着独轮车下地回来的老汉,买了两根萝卜。再后来是一个小媳妇,挑走了两个最大的洋白菜……生意谈不上红火,但陆陆续续,箩筐里的菜在缓慢地减少。吴建军始终沉默着,收钱,递菜,动作干脆利落。只有当偶尔有挑剔的顾客抱怨萝卜不够水灵或者洋白菜有虫眼时,他才会闷闷地回一句:“自家地里长的,哪能个个都跟画上似的?便宜,实在。”

日头渐渐升高,晒得人脊背发烫。箩筐里的菜卖掉了大半。吴建军拿出从家里带的、用旧军用水壶装着的凉白开,“咕咚咕咚”灌了几口。汗水顺着他古铜色的脖颈流进洗得发白的旧汗衫里。他抹了把汗,看着箩筐里剩下的几捆菠菜和几个歪瓜裂枣的洋白菜,估摸着再等下去也难卖完,便不再耽搁。他把剩下的菜归拢到一边,蹬上沉重的自行车,开始往回走。回程的车子轻快了不少,但他的双腿却像灌了铅,每一次蹬踏都牵扯着酸胀的肌肉。

中午时分,吴建军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自家院子。他把自行车靠在墙角,两个空了大半的箩筐卸下来。李秀云听见动静,从灶房出来,手里还拿着锅铲。“回来了?饭马上好。”她的目光扫过箩筐里剩下的那点菜,没多问,只是说,“羊喂过了,刚添了遍水。”

吴建军“嗯”了一声,走到羊圈边。两头羊正卧在干草上反刍,肚子吃得圆滚滚的,见他过来,小母羊还“咩”地叫了一声,像是在打招呼。他蹲下身,伸手摸了摸小公羊刚冒头的犄角疙瘩,硬硬的。羊身上暖烘烘的温度透过粗糙的羊毛传到手心。他从破箩筐里捡出几片有点蔫吧的菠菜叶子,扔进圈里。两头羊立刻凑过来,用柔软的嘴唇卷起菜叶,欢快地吃起来。

这时,他才从贴身的旧棉袄内兜里,掏出那把皱巴巴、沾着汗渍的零钱。毛票居多,最大面额是几张一块的。他就在羊圈边,蹲在泥土地上,一张张仔细地理顺、叠好。手指因为常年劳作而布满老茧和裂口,数钱的动作却异常专注和灵巧。他数了两遍,然后抬起头,对着刚从灶房端着饭碗出来的李秀云说:“刨去本钱,挣了三块二毛。” 他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平淡,但那微微发亮的眼神,和嘴角那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向上扯动的纹路,却像秋日午后穿过云层的一缕稀薄阳光,照亮了他疲惫而黝黑的脸庞。

三块二毛。不多。甚至不够给吴普同买一本厚点的辅导书。但这是实打实,用肩膀和车轱辘从土路上碾出来的。羊在身后“咔嚓咔嚓”地嚼着菜叶,自行车在墙角沉默地驮着空箩筐。院子里飘来棒子面粥和炒白菜的香气。吴建军把理好的钱递给李秀云,然后拍了拍裤子上的土,站起身,走向冒着热气的灶房。他的背影依旧佝偻,脚步也带着劳作后的沉重,但每一步落下,都似乎比早晨离家时,多了一点踏在实处的分量。

日子,就像羊圈里那两头小尾寒羊反刍的节奏,缓慢,单调,却实实在在地咀嚼着希望,也消化着艰辛。羊圈里的“咩咩”声,和自行车负重远行时链条的呻吟,成了吴家小院新的背景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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