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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猪岭的冬天,来得迅猛而酷烈。仿佛一夜之间,呼啸的北风就卷走了山峦间最后一点斑斓的色彩,只剩下铁灰色的岩石与墨绿色的松柏,在铅灰色的天幕下顽强挺立。气温骤降,呵气成霜,简陋的木屋即使缝隙被茅草和泥巴仔细封堵,依旧难以抵御那无孔不入的寒气。

对于林薇和整个根据地而言,这个冬天,是比日军扫荡更为漫长和严酷的考验。李政委在干部会议上,用了一个极其形象又沉重的词来形容当前的处境——“冬藏”。不是退缩,而是像动物过冬一样,最大限度地保存实力,降低消耗,默默积蓄力量,等待春天的惊蛰。

“冬藏”的第一要义,是粮食。秋收的那点粮食,在不断增加的人口和日伪日益严密的封锁下,显得杯水车薪。每个人的口粮配额再次被削减,稀粥能照见的米粒更少了,野菜团子里掺杂的麸皮和树皮粉比例更高了。饥饿,成了每个人胃里挥之不去的冰冷石头。后勤处组织了几次冒险下山购粮的行动,不是空手而归,就是付出了血的代价。垦荒队试图在背风的阳坡开辟新的土地,但冻得硬如坚石的土壤,让每一次挥镐都异常艰难,效率极低。

林薇的“编辑部”兼宿舍里,那个小小的泥炉,成了最珍贵的所在。每天分配到的、有限的一点柴火,必须精打细算。她往往只在傍晚最冷的时候,点燃一小会儿,烧点热水,或者将冻得僵硬的手脚稍微烘暖,便立刻熄灭,余下的热量,则用来温润着这狭小空间里几乎要凝固的空气。写作变成了一项对意志和耐力的挑战。手指常常冻得不听使唤,握不住笔,她就不停地哈气,用力揉搓,或者将它们夹在腋下,用体温去唤醒那几乎麻木的知觉。墨水在低温下变得粘稠,下笔不畅,她不得不将墨水瓶放在尚有余温的炉边小心暖着。

身体的煎熬尚可忍受,更让她揪心的是精神上的无力感。《战斗生活》的出版,因为纸张、油墨的彻底断绝,以及交通员外出活动因封山和大雪而变得异常危险,不得不暂时中断了。看着那些已经搜集好、却无法变成铅字(哪怕是油印字)的素材和稿件,林薇心中充满了焦灼和失落。她感觉自己像个被缴了械的士兵,空有一腔热血,却失去了战斗的武器。

她试图找些别的事情来做,让自己不至于在寒冷和等待中消沉下去。她更加积极地参与卫生队的工作,帮着辨认和整理苏队长采集回来的、为数不多的越冬草药;她组织起根据地的妇女和孩子们,将破旧的衣物拆洗缝补,一针一线,都是生存的韧性;她甚至开始系统地整理自己之前的《韧草札记》,按照人物、事件、思考等不同类别进行归纳,为将来可能恢复的出版工作做着准备。

在这个过程中,她与根据地普通战士和群众的联系更加深入了。她听老兵讲起长征过雪山草地时,如何用辣椒面驱寒,如何靠信念支撑着走过尸横遍野的无人区;她听逃难来的大娘,一边纳着鞋底,一边流着泪诉说村子被鬼子烧光、亲人惨死的经历;她看到那些面黄肌瘦的孩子,在得到一小块烤红薯时,眼中迸发出的、足以融化冰雪的纯粹快乐……这些具体而微的苦难与坚韧,像一把把刻刀,更深地雕琢着她的灵魂,让她对这场战争,对这个时代,有了超越书本和想象的、刻骨铭心的理解。

她开始在自己的札记里,尝试着写一些更深刻的东西。不仅仅是记录,而是剖析,是思考。她思考这场战争的本质,思考这个民族为何在承受如此深重的苦难后依然能够挣扎求存,思考像野猪岭这样微小而顽强的根据地,其存在的意义究竟何在。她的笔触,在苦难的沉淀下,褪去了最初那份略带知识分子气的感伤与激愤,变得愈发沉静、冷峻,却也更加有力。

偶尔,在难得的、有月亮的冬夜,她会拄着拐杖,慢慢走到营地边缘那块可以俯瞰部分山峦的高地上。天地间一片银白,万籁俱寂,只有风声掠过光秃秃的枝桠,发出尖锐的哨音。她望着南方,那是重庆的方向,也是上海的方向。沈惊鸿的面容在清冷的月光下,变得有些模糊,但那份牵挂,却如同这冬夜的寒意,深入骨髓。

他怎么样了?是否已经安全撤离?还是在某条看不见的战线上,进行着比她这里更加凶险万倍的斗争?她无从得知。她只能将这份蚀骨的思念和担忧,化作笔下沉甸甸的文字,仿佛将这些情感诉诸笔端,就能穿越千山万水,传递到他的身边。

与野猪岭天寒地冻、物资匮乏的“冬藏”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千里之外,沈惊鸿所经历的、另一种形式的“蛰伏”与“惊变”。

经过近一个月的辗转、伪装、以及数次与追捕者惊心动魄的擦肩而过,沈惊鸿和阿诚等人,终于有惊无险地穿越了日伪军层层设防的华中地区,抵达了相对安全的国统区边缘,一个名为“秀水镇”的湘西小镇。

这里的气氛,与上海和野猪岭都截然不同。表面上,市面还算平静,商铺开业,人流如织,甚至还能看到穿着旗袍、涂着口红的摩登女郎。但空气中,同样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紧张和压抑。墙上贴着“抗战救国”的标语,也贴着“防谍防奸”的告示;报童叫卖着各种立场迥异的报纸,内容互相攻讦;茶馆里,人们交头接耳,谈论着前线的战事和后方官僚的腐败。一种混乱、迷茫而又躁动不安的情绪,笼罩着这个看似平静的小镇。

沈惊鸿小组按照预定计划,在这里与上级派来的接应人员汇合,并等待前往重庆的进一步安排。他们住进了一家由地下党秘密控制的、看起来十分普通的客栈。

暂时脱离了被日夜追捕的险境,并不意味着可以高枕无忧。相反,沈惊鸿的精神绷得更紧了。国统区的情况,远比敌占区复杂。这里不仅有日伪的特务,还有国民党军统、中统等各式各样的情报机构,派系林立,互相倾轧。像他这样从敌占区撤出的、身份敏感的高级特工,既是各方争取的对象,也可能成为某些人眼中需要清除的“隐患”。

他必须更加小心地隐藏自己的行踪和真实意图。接应他们的,是一位代号“老康”的中年人,看起来像个本分的客栈掌柜,眼神却精明干练。他向沈惊鸿简要介绍了当前国共之间微妙而复杂的合作关系,以及重庆方面各方势力的基本情况。

“沈先生,你们一路辛苦。先在店里安心住下,休整几天。去重庆的路线和手续,我正在加紧办理。”老康语气恭敬,却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审慎,“不过,最近这边风声也有点紧,军统的人活动很频繁,好像在找什么人。你们尽量少出门,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沈惊鸿点了点头,表示明白。他知道,所谓的“休整”,既是恢复体力,也是观察和等待,等待最安全的时机,也等待来自更高层的最新指示。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就在他们抵达秀水镇的第三天傍晚,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打破了暂时的平静。

当时,沈惊鸿正独自在二楼的房间里,就着昏暗的灯光,研究着一张简易的西南地图,规划着可能前往重庆的多条路线。阿诚和其他两名队员则在隔壁房间休息。

楼下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和喧哗声,其中夹杂着老康提高音量、带着明显提醒意味的招呼声:“几位老总,这么晚了,是要住店吗?小店今天客满了……”

沈惊鸿眼神一凛,瞬间吹灭了油灯,身体如同猎豹般悄无声息地移动到窗边,透过窗帘的缝隙向下望去。

只见客栈门口,停着两辆美式吉普车,七八个穿着黑色中山装、腰间鼓囊、神色倨傲的男子,正簇拥着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穿着呢子大衣、气度不凡的年轻人走了进来。为首的一个黑衫汉子,正不耐烦地推开试图阻拦的老康。

“军统的人!”沈惊鸿心中立刻做出了判断。而且,看那架势,来头不小。

他们怎么会找到这里?是巧合,还是……冲着自己来的?

沈惊鸿的大脑飞速运转。这家客栈是绝密联络点,知道的人极少。如果是冲着他来的,意味着内部可能出现了问题,或者他们的行踪在某个环节暴露了。

他没有轻举妄动,静静地观察着下面的动静。

那个戴金丝眼镜的年轻人,似乎对老康的辩解充耳不闻,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客栈的大堂,最后,落在了通往二楼的楼梯口。

“搜。”他轻轻吐出一个字,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黑衫汉子们立刻如狼似虎地行动起来,开始粗暴地推开一间间客房的门,盘查里面的住客。惊呼声、斥责声、孩子的哭闹声顿时响成一片。

老康急得满头大汗,试图周旋,却被两个黑衫汉子死死按住。

情况危急!一旦被搜到这里,身份暴露,在这军统的地盘上,后果不堪设想!

沈惊鸿眼中寒光一闪。他迅速做出决断,不能坐以待毙!

他轻轻敲了敲墙壁,向隔壁房间的阿诚发出警报。然后,他快速走到房间另一侧,那里有一扇通往后面小巷的气窗。他动作麻利地打开气窗,寒冷的夜风立刻灌了进来。

楼下,搜查的声音越来越近,已经可以听到军统特务粗暴的呵斥和翻箱倒柜的声音。

“老板,怎么办?”阿诚从隔壁房间溜了进来,压低声音,脸上满是紧张。

“从后面走,按二号应急方案,分散撤离,在老地方汇合!”沈惊鸿语速极快,将桌上的地图和一些重要物品迅速扫入怀中。

就在这时,“砰!”的一声,他们房间的门被猛地踹开!

“不许动!举起手来!”两个持枪的黑衫汉子冲了进来,枪口对准了他们!

千钧一发!

沈惊鸿几乎在门被踹开的瞬间,就做出了反应!他没有举手,而是猛地将手中的油灯(虽然已灭,但尚有重量)向着冲进来的特务砸去!同时身体向侧后方一滑,避开了枪口的正面瞄准!

“砰!砰!”枪声响起!子弹打在了他刚才站立的位置,木屑飞溅!

阿诚也同时动手,拔出藏在身上的匕首,扑向了另一名特务!

狭小的房间里,瞬间展开了贴身肉搏!桌椅翻倒,拳脚相交,闷哼声和搏斗声不绝于耳!

沈惊鸿身手矫健,招式狠辣,几个回合便夺下了一名特务的手枪,反手一枪托将其砸晕。阿诚也与另一名特务缠斗在一起,难分难解。

然而,这边的打斗声和枪声,已经惊动了楼下其他的军统特务!杂乱的脚步声和呼喊声迅速向二楼涌来!

“快走!”沈惊鸿低喝一声,不再恋战,一脚踹开那名被阿诚缠住的特务,拉着阿诚,迅速从气窗翻了出去,落入下面漆黑冰冷的小巷!

两人落地,毫不停留,沿着预先勘察好的路线,向着镇外狂奔!

身后,客栈方向传来了更多的枪声和喧嚣声,显然,其他队员也遭遇了拦截,或者军统的人在盲目射击。

寒冷的夜风如同刀子般刮在脸上,沈惊鸿的心却比这寒风更冷。这次遭遇,绝非偶然。他们的行踪,确实暴露了。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接应的老康?还是途中某个不经意的细节?

现在不是深究的时候,逃出生天,才是第一要务。

他和阿诚凭借高超的反跟踪技巧和对地形的快速适应,在秀水镇错综复杂的小巷和黑暗中穿梭,终于有惊无险地摆脱了追兵,在镇外一处荒废的土地庙里,与另外两名侥幸脱身的队员汇合了。

四人皆是衣衫凌乱,身上带着搏斗的痕迹,喘息未定。清点下来,除了随身武器和少量重要物品,大部分行李都遗落在了客栈。

“老板,现在怎么办?去重庆的路恐怕……”阿诚看着沈惊鸿,脸上带着后怕和忧虑。

沈惊鸿站在破败的庙门口,望着秀水镇方向那隐约的火光和骚动,眼神冰冷如铁。

“路,不会只有一条。”他沉声说道,语气里听不出丝毫慌乱,“既然有人不想让我们顺顺利利地去重庆,那我们就换条路走。”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三名忠诚的部下:“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先离开湘西,绕道黔北,再想办法入川。这条路更远,更险,但或许,也更安全。”

惊蛰未至,寒冰犹固。但潜流之下的涌动,已预示着,冰雪消融、雷霆乍响的日子,不会太远了。

沈惊鸿知道,前往重庆的路,注定不会平坦。而林薇在野猪岭的“冬藏”,也必将随着时局的变化,迎来属于她的“惊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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