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两百二十章·书页间心湖暗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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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研院医疗部。
这里仿佛是喧嚣研究院内一个被时光遗忘的孤岛。巨大的弧形落地窗占据了整面东墙，将午后充沛而柔和的模拟天光毫无保留地引入室内。光线经过特殊滤光层的处理，剔除了刺眼的成分，只留下温暖如蜜的金色，均匀地铺洒在光洁如镜的浅色复合地板上，形成一片片明亮而宁静的光斑。空气净化系统以极低的频率运行着，发出几乎不可闻的“嘶嘶”声，将经过严格控制的、混合了淡淡消毒水与安神植物精油的清新空气缓缓送入厅内。远处，隐约传来医疗设备规律而低沉的嗡鸣，如同这个空间平稳的心跳。
叶汐时便置身于这片静谧之中。
她坐在一架设计精巧、符合人体工学的银白色轮椅上，轮椅被固定在窗前最佳的光照位置。身上穿着医疗部统一的、质地柔软宽松的淡蓝色病号服，更衬得她身形单薄纤弱，仿佛一阵稍大的风就能将她吹走。一头失去光泽的亚麻色长发被简单地梳理后披在肩头，几缕发丝垂落在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旁。
她的膝上，摊开着一本与其纤弱形象形成巨大反差的、厚重得有些惊人的古籍。书籍的封面是用某种早已失传的工艺鞣制的深褐色皮革，边缘已经磨损，露出底下浅色的纤维。封面中央，用暗金色的、仿佛融化的金属液凝固而成的奇异文字，烫印着书名——《星轨与尘世：古代能量符号考》。这些文字不属于现存的任何语系，弯曲盘绕，带着古老而神秘的气息。
叶汐时低垂着头，淡灰色的眼眸（其颜色更偏向一种缺乏生气的浅灰，而非青宁那种富有活力的银灰）完全沉浸在泛黄脆弱的书页之间。她的目光缓缓扫过那些用特制墨水绘制的、复杂到令人眼花缭乱的几何图形、星象阵列以及难以理解的象征符号。每一个图案旁边，都有细密的、用多种古代语言交替书写的注释，字迹因年代久远而有些模糊。
她的阅读并非简单的浏览。每当遇到一个特别复杂或引人深思的符号时，她会停下，伸出右手食指——那手指纤细苍白，指甲修剪得整齐干净，指尖却带着一种久病之人的脆弱感——轻轻悬在图案上方，沿着线条的走向缓缓移动，仿佛在隔空临摹，用心感受其中可能蕴含的韵律与能量流动。她的呼吸变得极其轻缓，几乎与周围环境的静谧融为一体，整个人散发出一种超然物外的沉静气质。阳光勾勒着她低垂的侧脸和颈项柔和的线条，让她看起来像一尊沉浸在古老智慧中的、易碎而圣洁的琉璃雕塑。
（这个符号……与“残翼鸟”计划报告中提到的那个失败的能量回路核心标记，有百分之三十二点七的近似度……是巧合，还是……？）
（注释里提到的“裂隙之眼”概念……与齿轮闪电试图让叶汐时成为“活体信标”的目标，是否存在某种古老的原型？）
她的内心并非一片空白，而是在飞速地运转、比对、分析。这本古籍是她央求梦启费了很大力气才从世研院最深层的禁忌文献库中申请借阅出来的。她隐约觉得，这些被时代遗忘的知识，或许能帮她更好地理解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甚至……窥见齿轮闪电那些疯狂计划的一丝源头。阅读，是她对抗无力感、寻找答案的唯一方式。
然而，这片被知识与阳光笼罩的宁静，并未持续太久。
一阵轻快、急促、充满活力的脚步声，如同骤雨敲打芭蕉叶，由远及近，毫不客气地击碎了休息厅内凝固的静谧。脚步声的主人显然毫无顾忌，甚至带着点迫不及待的意味。
“汐时姐姐——！”
人未至，声先到。一个清脆响亮、带着毫不掩饰的欢快与亲近的女声，如同雀鸟鸣唱，瞬间填满了整个空间。
叶汐时被这突如其来的声浪惊动，整个纤细的身体几不可查地轻轻颤了一下，仿佛受惊的小动物。她从那片浩瀚的星轨与符号世界中猛然被拉回现实，有些茫然地抬起头，淡灰色的眼眸中还残留着沉浸在思考中的迷离。她循声望去。
只见一个身影如同色彩明快的旋风般，冲破了休息厅入口处的光影界限，直奔她而来。
来者正是青宁。她今天穿了一件宽松舒适的鹅黄色连帽卫衣，卫衣胸前印着一个搞怪的、吐着舌头的卡通闪电图案，下身是一条修身的深灰色运动长裤，脚上一双白色软底运动鞋，整个人充满了青春动感。她那头富有光泽的银灰色长发没有像姐姐青零那样一丝不苟地束起，而是任由其披散着，发梢带着自然的微卷，随着她的跑动在身后飞扬跳跃，划出充满活力的弧线。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那双亮橙色的眼眸，如同两颗经过精心切割的、充满火彩的日光石，此刻闪烁着兴奋、灵动，甚至还有一点点无聊被驱散后的雀跃光芒。她几步就跨到了叶汐时的轮椅前，丝毫没有考虑到会不会打扰到对方，非常自然地蹲下身来，双手扒着轮椅的扶手，仰起脸看着叶汐时，脸上绽开一个大大的、毫无阴霾的笑容。
“青宁？”叶汐时看清来人，脸上闪过一丝惊讶，随即那抹惊讶便化为了一个浅浅的、却比刚才阅读时真实了许多的笑容。她的声音依旧轻柔，带着久未开口的微沙，“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无聊死了！超级无敌无聊！”青宁立刻嘟起嘴，橙色眼眸里满是委屈和抱怨，像倒豆子一样开始诉苦，“姐姐（青零）又在她的实验室里对着那些密密麻麻的数据板发呆，跟她说话她只会‘嗯嗯啊啊’，根本不理人！梦启姐夫……呃，梦启哥！”她似乎意识到称呼不妥，赶紧改口，吐了吐舌头，“他更是彻底泡在那个小休息室里了，整天陪着秋曦姐姐，好像外面世界都跟他没关系了似的！都没人陪我玩！”
她一边说，一边用期待的眼神看着叶汐时，仿佛在寻找认同：“训练场的模拟对战机器人我都刷了八百遍了，连它们出招的顺序我都能背下来了！再这样下去，我都要长蘑菇了！所以我就溜达过来看看你呀！汐时姐姐，你在这里会不会也很闷？”
叶汐时安静地听着青宁连珠炮似的抱怨，看着她生动丰富的表情，淡灰色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温和的笑意。青宁身上那种蓬勃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生命力，与她所处的这个充满药水味和寂静的环境格格不入，却奇异地带来了一丝……生气。
“我还好，”叶汐时轻轻摇了摇头，目光落回膝头的古籍上，“有书看，就不觉得闷。”
青宁的注意力立刻被那本厚厚的大书吸引了过去。她好奇地探过头，橙色眼眸打量着封面那些奇形怪状的金色文字和书页里密密麻麻的图案，小脸上露出惊叹和茫然交织的表情：“哇！你看的书好……好厉害啊！这些弯弯曲曲的，像小虫子又像星星的图画是什么呀？看起来好深奥！”她用手指虚点着书页上的一个复杂符号，不敢真的碰上去。
叶汐时见她对这本书感兴趣，耐心地解释道：“这些是古代文明遗留下来的能量符号，据说记录了星辰运行与大地能量流动之间的某种规律。”她的指尖轻轻拂过书页，语气平和，像是在介绍一位老朋友。
“能量符号？规律？”青宁眨巴着大眼睛，似懂非懂，但她对“古代”、“神秘”这类词汇天生有种好奇，“听起来就像探险故事里的藏宝图密码！汐时姐姐你真厉害，能看懂这么难的东西！”她的夸奖直白而真诚，橙色眼眸里充满了钦佩。
叶汐时被她的直率逗得唇角弯度更深了一些，刚想再说点什么，青宁却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极其重要的事情，橙色眼眸猛地一亮，闪烁着一种发现新大陆般的兴奋光芒。她再次往前凑了凑，几乎把下巴搁在了轮椅扶手上，压低了声音，做出一种分享秘密的神秘姿态：
“对了对了！汐时姐姐！你听说了吗？最近研究院里超级火爆的那个大新闻！”她顿了顿，确保吸引了叶汐时的全部注意力，才用带着夸张语气的、如同宣布重大事件般的口吻说道：“是关于梦启哥和秋曦姐姐的！超级——劲爆！”
“梦启先生……和曦姐姐？”叶汐时的心跳，在听到这两个名字的瞬间，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她握着书脊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指节微微泛白。脸上那抹浅淡的笑容凝固了，淡灰色的眼眸深处，一丝难以察觉的慌乱迅速掠过。但她很快垂下眼帘，浓密的长睫毛像帘子一样遮住了眼底的情绪，只是轻轻应了一声：“嗯……听到一些。”
她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在回应一个普通的闲谈话题。
然而，青宁完全沉浸在她所知的“趣闻”带来的兴奋中，丝毫没有察觉到叶汐时这细微的变化。她得到肯定的回应，立刻像是被按下了播放键，开始绘声绘色、手舞足蹈地描述起来：
“是不是超——有意思！”青宁的语调上扬，带着抑制不住的笑意，“听说前几天，秋曦姐姐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就清醒了！不是以前那种迷迷糊糊的样子，是完完全全变回了原来那个……嗯，就是特别厉害、特别有气势的秋曦姐姐！”
她模仿着想象中的场景，挺直腰板，努力做出一个“威严”的表情，但配上她稚气未脱的脸庞和亮橙色的眼眸，只显得更加可爱滑稽。
“然后呢，”青宁继续眉飞色舞地说道，“她就把梦启哥堵在休息室里！对！就是堵着！听说梦启哥当时想溜都溜不掉！”她挥舞着手臂加强语气，“秋曦姐姐就坐在沙发上，用那种……嗯……焱大哥说是‘似笑非笑、看得人心里发毛’的眼神，盯着梦启哥，逼着他叫——‘姐姐’！”
青宁故意拉长了“姐姐”两个字的尾音，模仿着那种命令的口吻，自己先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哈哈哈！你能想象吗？梦启哥哎！平时那么厉害、好像什么都难不倒他的梦启哥！居然被逼得面红耳赤，结结巴巴地叫‘姐姐’！听说那声‘姐姐’叫得可‘情真意切’了！哈哈哈！”她笑得前仰后合，橙色眼眸弯成了月牙儿，仿佛那是天下最好笑的事情。
叶汐时安静地听着，没有笑。她的目光落在自己膝头摊开的古籍上，但书页上那些神秘的符号仿佛都失去了意义，变得模糊一片。取而代之的，是那天深夜，她在平板电脑上偷偷看到的、没有声音却无比清晰的画面——曦姐姐慵懒地靠在沙发上，那双赤红色的眼眸确实如同青宁所说，带着戏谑、洞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静静地注视着站在她面前的梦启先生。梦启先生那张总是带着几分沉稳或无奈的脸上，此刻写满了窘迫、尴尬和一种近乎认命的无奈，从耳根到脖颈都泛着明显的红晕。
（是真的……青宁说的，都是真的……）
那个画面，比青宁的语言描述要生动、具体一百倍，也……更让她心绪复杂。
青宁笑够了，擦擦眼角的泪花，又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抛出了另一个“重磅炸弹”：“还有更绝的呢！听说秋曦姐姐后来还问梦启哥，说他该不会是……借着照顾姐姐的名义，在满足某种特殊的‘癖好’吧？比如……养成系？哈哈哈！养成系！这个词太绝了！也不知道秋曦姐姐从哪里学来的！”
“养成……系？”
这个词像一根细小的冰刺，轻轻扎进了叶汐时的心口。她的指尖猛地蜷缩了一下，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的软肉里。她再次想起了录像中，曦姐姐凑近梦启先生，红唇轻启，虽然听不见，但看口型和眼神，分明就是在说这个词！而梦启先生当时的反应，是整个人如同被雷击中般的僵硬和更加爆红的脸色。
（曦姐姐……还是和以前一样，说话总是一针见血……甚至，有点……残忍的直白……）
一种微妙的酸涩感，混合着对曦姐姐强大气场的些许畏惧，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羞于承认的、淡淡的羡慕，在她心底悄然弥漫开来。她羡慕曦姐姐可以那样直接、甚至带着点恶作剧般地表达情绪，而她自己，却只能像一株依附在阴影里的藤蔓，安静地、被动地接受着一切。
“他们……关系一直很好。”叶汐时低声说了一句，声音轻得像叹息，像是在对青宁说，又更像是在对自己陈述一个早已知道的事实。这句话里包含的情绪复杂难明，有对过往的认知，也有对现状的一种……难以定位的疏离感。
“那当然啦！”青宁用力点头，橙色眼眸中充满了天真和理所当然的羡慕，“秋曦姐姐虽然有时候……嗯，比较‘特别’，但她对梦启哥可好了！梦启哥也超级照顾她！简直就是……嗯……天生一对！”她用了从娱乐剧里学来的词，觉得非常贴切。
但紧接着，青宁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歪着头，橙色眼眸认真地看着叶汐时，语气变得真诚而温暖：“啊，不过！梦启哥对汐时姐姐你也很好啊！他经常来看你，关心你的身体，还帮你找这些超级难找的、看起来就很厉害的书呢！他可关心你了！”
听到这话，叶汐时抬起头，对上青宁那双清澈得不含一丝杂质的橙色眼眸。那里面只有纯粹的安慰和肯定，没有任何试探或比较的意味。叶汐时的心微微一动，一股暖流混合着更深的愧疚涌上心头。她勉强扯出一个笑容，点了点头：“嗯，梦启先生……是很好。”
他确实很好。好到让她常常感到无以为报，好到让她那份隐秘的、不该有的心思，都显得是一种亵渎。
阳光依旧暖暖地洒在两人身上，在地板上投下清晰的影子。青宁的注意力很快又被书页上另一个奇怪的符号吸引，开始叽叽喳喳地提出各种天马行空的问题，试图用自己的方式理解这些“藏宝图密码”。叶汐时大多数时间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用最浅显的语言解释一两句，或者点点头，回应一个浅淡而疲惫的笑容。
但她的心思，早已飘远。
书页上古老的符号变得模糊不清，脑海里反复回放的，是那段无声的录像，是曦姐姐清醒时锐利的眼神，是梦启先生无奈又包容的神情，是青宁口中那个“天生一对”的词，以及……自己这双无力行走的腿，和苍白透明的生命。
（曦姐姐……你终于越来越像以前的你了。真好……）
（梦启先生他……一定很高兴吧……）
（而我……）
一种巨大的、难以言说的孤独感和距离感，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她感觉自己像是一个站在明亮温暖的舞台边缘的观众，看着舞台中央的两位主角上演着精彩纷呈的剧目，而自己，永远只能置身于光影之外，默默注视。
又聊了一会儿，青宁的随身终端发出了轻柔的提示音，提醒她体能训练的时间到了。她有些意犹未尽地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哎呀，时间到了！我得去训练场了，不然教练又要唠叨了！”青宁冲叶汐时挥挥手，橙色眼眸依旧明亮，“汐时姐姐，我下次再来看你！给你讲更多好玩的事！”
“好，你去吧，小心点。”叶汐时微笑着点头。
青宁像来时一样，风风火火地跑走了，银灰色的长发在阳光下划出一道亮丽的轨迹，休息厅内再次恢复了宁静，仿佛刚才的喧嚣只是一场短暂的梦。
脚步声远去，叶汐时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淡去，最终消失无踪。她低下头，看着自己放在膝盖上、被阳光照得有些透明的、苍白无力的手指，久久没有动弹。淡灰色的眼眸中，没有了之前的沉静，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混合着茫然、失落和一丝难以察觉的痛楚的暗涌。
阳光依旧温暖，窗外模拟出的天空湛蓝如洗。但叶汐时知道，有些东西，在她看到那段录像、听到青宁那些无心的话语之后，就已经悄然改变了。那本厚重的《星轨与尘世》依旧摊开在膝头，但它所承载的古老智慧，此刻似乎也无法解答她内心翻腾的、属于现世的纷乱心绪。
涟漪已起，心湖难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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