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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窑里死寂得如同坟墓。窑洞外散去的脚步声和议论声早已消失,只剩下荒坡上呼啸而过的、带着雨后湿冷土腥气的风,刮过碎瓷堆,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晨光斜斜地从被踹烂的破门洞照进来,形成一道惨白的光柱,落在李青禾蜷缩的角落。她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枯瘦的双手死死抓着那个打开的破木匣,高举的动作早已僵硬,如同风干的化石。布满血丝的眼睛空洞地大睁着,视线凝固在木匣里那几粒饱满的、带着“李记粮铺”烙印的深褐色麦种上,以及麦种下方那张折叠整齐、却如烙铁般灼人的休书一角。

匣子里那点微弱的、属于干燥谷物的陈旧气息,混杂着破窑深处浓重的霉腐和泥土腥气,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口鼻之间。陈婆那张因羞愤而扭曲的脸,村民瞬间倒戈的鄙夷目光,王有田那句“硬种出来的”定音锤……所有的一切,都如同烧红的铁水,在她早已麻木的心湖里沸腾、冷却,最终凝固成一片冰冷而尖锐的废墟。

她赢了。用李家最后一点干净的种,用爹娘留在骨血里的那点烙印,守住了窑前沟里那几株被毒药和暴雨淬炼过的、深褐色的苗,也守住了自己最后一点被踩进泥里的、摇摇欲坠的尊严。

代价呢?

心,彻底空了。只剩下那几粒麦种冰冷的触感,和休书边缘锋利的棱角,硌着她早已失去知觉的掌心。

不知过了多久,当惨白的光柱开始偏移,窑洞内的阴影重新聚拢时,一阵刻意放轻、却依旧清晰的脚步声,再次打破了死寂。

脚步声停在窑洞口破烂的门槛外,带着一种迟疑和沉甸甸的分量。

李青禾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空洞的目光投向门口逆光的身影。

是王有田。

他没有立刻进来,只是背着手站在那片惨白的光亮边缘,佝偻着精瘦的身子。那张黝黑刻满风霜的脸上,“川”字纹深刻得如同刀劈斧凿,此刻却没了往日的威严,只剩下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和沉重。他嘴里叼着那杆没点火的旱烟锅,目光沉沉地扫过一片狼藉的窑洞内部,最后落在角落里那个依旧僵直高举木匣、如同被抽走了魂魄的枯槁身影上。

窑洞里弥漫着死寂。只有粗重压抑的喘息声,从李青禾剧烈起伏的胸腔里发出。

王有田的目光,在李青禾手中木匣里那几粒烙印清晰的麦种上停留了片刻,又缓缓移向她怀中那个豁口的粗陶瓮——里面装着那七十八斤灰扑扑、散发着霉烂土腥味的秕谷。他的眼神剧烈地闪烁了一下,喉结上下滚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重重地、无声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沉重得如同西坡上滚落的巨石。

他取下嘴里的旱烟锅,在布满老茧的手掌里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烟杆。终于,他迈开步子,极其缓慢地走进了破窑。窑洞内的光线更加昏暗,他佝偻的身影在李青禾模糊的视线里投下一片巨大的阴影。

他在距离李青禾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没有靠得太近。浑浊的目光再次扫过她怀里紧抱的陶瓮和僵直高举的木匣,最终落回她那张沾满泥污血痂、枯槁绝望的脸上。

“青禾……” 王有田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生涩的凝重,打破了窑洞内令人窒息的死寂。

李青禾没有回应。布满血丝的眼睛依旧空洞地望着他,或者说是望着他身后的虚空。只有抓着木匣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着,指关节泛出惨白的颜色。

王有田似乎也没指望她回应。他顿了顿,像是在积攒开口的力气,又像是在斟酌最不伤人的措辞。窑洞里只剩下他粗重的呼吸声和李青禾压抑的喘息交织在一起。

“秋役……要开始了。” 他终于再次开口,声音干涩,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抠出来的石头,“县里征发民夫……挖渠。引北河的水,灌下游的田……是大事。”

他说话时,目光没有离开李青禾的脸,似乎在观察她每一个细微的反应。

“按人头摊……各家各户,十六到六十的丁口,男丁三日,女丁五日……” 王有田的声音很低,却清晰地砸在死寂的空气里,“你家……只你一个。”

“只你一个”四个字,如同四根冰冷的钢针,狠狠扎进李青禾早已冻僵的神经!她的身体猛地一颤!一直空洞的眼神骤然聚焦,如同垂死的野兽嗅到了新的危险,死死地钉在王有田脸上!

挖渠!五日!秋役!

这三个词,如同三道催命的符咒,瞬间将她从麻木的深渊拉回冰冷的现实!

她这副身子骨,早已被西坡的碎瓷、虫害、毒烟、暴雨和饥饿掏空,如同千疮百孔的破船,随时会在下一阵风浪中解体。五日挖渠?那是壮劳力都脱层皮的苦役!对她而言,无异于直接推上断头台!

一股冰冷的恐惧,混合着巨大的荒谬感和无力感,瞬间攫住了她!她想尖叫,想嘶吼,想质问这老天爷为何还不肯放过她!但喉咙里如同塞满了滚烫的沙砾和碎瓷片,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漏气般的抽噎声。她死死盯着王有田,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那点刚刚被李家麦种点燃的微弱火星,瞬间被绝望的冰水浇灭,只剩下濒死的灰烬。

王有田看到了她眼中瞬间爆发的巨大恐惧和绝望。他脸上的“川”字纹更深了,沟壑纵横。他移开目光,不敢再看那双濒死的眼睛。他无意识地搓着手中的旱烟杆,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窑洞里只剩下李青禾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如同濒死的哀鸣。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王有田终于再次抬起头。这一次,他的目光没有看李青禾的脸,而是落在了她那双裸露在破烂裤管外的、沾满干涸泥浆和血痂的脚上。那脚瘦骨嶙峋,脚底布满了细小的伤口和厚厚的老茧,脚趾因为寒冷和用力而蜷缩着。

他的目光在那双饱经磨难的脚上停留了许久,眼神复杂难辨。最终,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沉重的姿态,将一直背在身后的另一只手,伸了出来。

他的手里,拎着一大捆东西。

不是箩筐,不是工具。是草!是那种西坡荒草丛里最常见、最不起眼的、韧劲十足的芒草!青黄相间的草杆被捋得顺直,捆扎得整整齐齐,沉甸甸的一大捆。

王有田没有说话,只是将那一大捆芒草,轻轻地、带着一种无声的分量,放在了李青禾面前冰冷龟裂的泥地上。芒草捆落地的声音很轻,却如同重锤砸在李青禾的心上。

她布满血丝的眼睛,从王有田的脸上,缓缓移向地上那捆青黄的芒草。空洞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困惑的涟漪。

王有田依旧没有解释。他放下芒草捆后,那只手再次伸进怀里。这一次,掏出的不是烟锅,而是几根被磨得极其光滑、泛着温润光泽的细木棍——那是用来固定鞋底、编织草鞋的“鞋耙子”。还有一小卷搓得极其结实、泛着草茎原色的麻绳。

他将鞋耙子和麻绳,也轻轻地放在了那捆芒草旁边。

做完这一切,王有田才重新抬起头,目光终于再次对上李青禾那双布满血丝、写满巨大困惑和濒死恐惧的眼睛。他的声音依旧低沉沙哑,却比刚才多了一丝……一丝难以捕捉的、极其微弱的……温度?

“秋役……五日。” 他重复了一遍,声音很慢,每一个字都咬得很清晰,“你……去不了。”

他顿了顿,浑浊的目光扫过地上那捆芒草和工具,又缓缓移回李青禾枯槁的脸上:

“这草,你收着。”

“三日……编一双草鞋。”

“编……编十双。”

“十双芒鞋……抵你五日的役。”

“抵役”两个字,如同黑暗中擦亮的一星微弱火花,瞬间刺破了李青禾眼前绝望的黑暗!

她布满血丝的眼睛猛地睁大!难以置信地死死盯着地上那捆青黄的芒草,又猛地抬头看向王有田!巨大的震惊和一种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狂喜,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麻木!喉咙里那团滚烫的沙砾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希望融化了,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大颗大颗滚烫的泪水,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瞬间冲刷着她沾满泥污血痂的枯槁脸颊!

编鞋!十双芒鞋!抵役!

不用去挖渠!不用去送死!

王有田看着她汹涌而出的泪水,看着她眼中那点死灰复燃般的光芒,脸上的肌肉似乎极其细微地抽动了一下。他迅速移开目光,仿佛承受不住那目光中的分量。他弯腰,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刻意的僵硬,从地上那捆芒草中,随手抽出了一把草杆。

枯瘦却布满老茧的手指,极其熟练地捻动着几根坚韧的芒草茎。分草、捋顺、搓绳……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属于底层劳动者特有的、深入骨髓的熟稔和力量感。那几根原本散乱的草茎,在他粗糙的指尖飞快地捻动、缠绕、压紧,如同被赋予了生命,瞬间变成了一根结实匀称、泛着草茎原色的鞋底经绳。

他捻得很专注,像是在演示,又像是在掩饰自己内心的波澜。那根刚刚搓好的、结实匀称的草绳,在他指间绷得笔直,在昏暗的窑洞里,如同一条充满韧性的生命线。

窑洞里一片死寂。只有芒草茎在王有田粗糙指间被捻动、摩擦时发出的细微“沙沙”声,以及李青禾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抽噎声。

终于,王有田停下了捻绳的动作。他捏着那根刚刚搓好的草绳,没有立刻放下,而是用两根布满老茧的手指,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专业的审视,细细地捻过绳子的每一寸。

粗糙的指腹感受着草绳的紧实、匀称、每一股草茎都被充分捻压的密实感。他的目光落在那根在昏暗光线下依旧显得异常结实的草绳上,眼神专注,眉头却微微蹙起,似乎在衡量着什么。

窑洞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李青禾的抽噎声也停止了,布满泪水的眼睛死死盯着王有田捻绳的手指,心脏提到了嗓子眼,生怕这根最后的“生命线”在下一刻被否定。

终于,王有田捻完了整根草绳。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没有看李青禾,而是依旧落在那根草绳上。他嘴唇翕动了一下,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最终做出的宣判。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极其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清晰地响彻在死寂的破窑里:

“……**比男人编得密。**”

比男人编得密。

这六个字,如同六记沉闷的鼓点,重重敲在李青禾早已不堪重负的心弦上!

不是怜悯!不是施舍!是认可!是一种基于她本身劳动价值的、近乎冷酷的、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敬意的认可!

李青禾再也支撑不住,一直僵直高举着木匣的手臂颓然垂下。破木匣“哐当”一声掉落在冰冷的泥地上。那几粒烙印着“李记”的麦种滚落出来,混入泥尘。那张折叠的休书也散落在一旁。

她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重重地瘫软下去,匍匐在冰冷龟裂的泥地上。枯瘦的肩胛骨剧烈地耸动着,压抑了太久太久的、混杂着劫后余生的狂喜、深入骨髓的屈辱、以及一种被残酷现实扭曲的、巨大委屈的呜咽声,终于如同决堤的洪水,从她撕裂的喉咙里汹涌而出!

“呜……呜呜呜……”

那哭声嘶哑、破碎、不成调子,却带着一种掏心挖肺的力道,在死寂的破窑里回荡,撞击着冰冷的土壁。

王有田站在原地,看着地上那个匍匐痛哭、如同被整个世界抛弃的枯槁身影,又低头看了看手中那根被自己捻过的、结实匀称的草绳。他脸上的“川”字纹深刻得如同沟壑。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弯下腰,将手中那根草绳,轻轻地、放在了那捆青黄的芒草旁边。

然后,他直起身,最后看了一眼地上散落的麦种、休书和那个匍匐痛哭的身影,默默地转过身,佝偻着背,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走出了破窑的阴影,重新融入了西坡荒芜惨白的天光里。

窑洞里,只剩下李青禾撕心裂肺的呜咽声,和地上那捆沉默的青黄芒草,散发着苦涩而坚韧的草茎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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