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卷着碎纸在石阶上打转，那片沾血的“道”字还贴在我鞋面上，像块甩不掉的狗皮膏药。我弯腰把它拾起来，指尖蹭过粗糙的纸面，没说话，只轻轻叠好，塞进袖中。
师爷站在县令身侧，灰袍子一动不动，袖口那抹淡黄粉末被风吹散了些，在阳光下几乎看不见。可我闻得清——和破庙供桌香灰里的一样，带着点涩味，能让人头晕眼花、手脚发软。难怪昨夜那些饥民跪了一地，话都说不利索。
他忽然开口：“楚公子既有心为百姓谋事，何不从正途入仕？书院讲学养性，修身齐家，正是你这般才俊该去的地方。”
我抬眼看他。
县令脸色铁青，想骂又不敢骂，只能拿眼睛剜我。倒是这师爷，语气平和，像是真在荐贤。
“哦？”我咳嗽两声，声音哑，“大人不嫌我妖言惑众了？”
“君子之道，不在堵口，而在导流。”他微微一笑，“你若肯入书院修习，经义策论皆可施展，何必困于街头争一日之短长？”
赵砚站在我身后，呼吸压得很低。我知道他在等我一句话——走，还是留？
我不急。
“师爷说得有理。”我慢吞吞道，“可我这身子骨，怕是读不了几页书就得躺下。再说……”我顿了顿，目光扫过他袖口，“书院清净地，总不能让我一边咳血，一边还得防着有人往茶水里撒点什么吧？”
人群一静。
师爷眼皮都没眨一下：“楚公子多虑了。你若入院，自有廪膳供给，饮食专人料理，绝无差池。”
“那敢情好。”我扶着石案站直，“既然大人这么看得起我，我也不能推辞。只是……”我盯着他，“我进书院，不是为了念死书，也不是求个功名。我要的是——说话的权利。”
师爷嘴角微不可察地抽了一下：“自然。”
“那就劳烦师爷引荐。”我拱手，动作不大，却稳稳当当，“不过丑话说前头——谁再撕学子文章，打断读书人脊梁，我不介意把账本一页页念到他家门口。”
县令咬牙：“你！”
“大人。”师爷抬手拦住他，语气温和，“楚公子身体虚弱，不宜久站。书院那边，我这就派人通禀。”
他说完，转身对身边小吏低语几句。那人点头快步离去。
我站在原地，没动。
肋骨那块还在疼，像有根铁丝在里面来回拉扯。刚才那一阵咳，喉咙口泛上来的腥甜被我咽了回去，现在嘴里还有股铁锈味。但我不能露怯——这时候低头，以后就再也抬不起来了。
赵砚上前半步，低声：“副本的事……”
“按计划来。”我打断他，“三处藏匿点，谁也别碰，等我信号。”
他点头，退后一步。
师爷回过头：“楚公子，请。”
我没看他，也没看县令，径直朝书院侧门走去。
脚刚踏上门槛，身后传来一声冷笑。
“疯子。”县令嘟囔。
我没回头，只把手里的折扇轻轻敲了敲门框，发出“嗒”的一声。
门开了。
一股墨香混着陈年木头的味道扑面而来。院子里铺着青砖，两侧种着老槐树，枝叶遮天，投下斑驳影子。几个书童模样的人抱着书册匆匆走过，见我穿着破旧青衫，脚步都顿了顿。
师爷跟进来，声音不高：“崇文书院每年只收三十名修习生，你是特例。往后课程、食宿、考较，皆由山长定夺。我虽可荐你入门，但能否留下，全看你本事。”
“明白。”我说，“我不靠关系吃饭，只靠脑子活命。”
他没接话，只领我走到一处影壁前停下。
“这是‘明心堂’所在，日常讲学议事都在此地。你暂居东厢偏房，待明日山长召见，再定去留。”
我点点头，环顾四周。
墙角摆着一口铜缸，水面浮着几片落叶。廊下挂着一块木牌，写着“肃静”二字，漆色斑驳。远处传来诵书声，断断续续，听着像是《礼记·大学》。
“多谢师爷费心。”我说，“不过……我有个请求。”
“讲。”
“我想看看书院历年收录的粮政策论。”我看着他，“尤其是近三年的。有没有人提过‘鼠耗’‘捐输’这类词？有没有人算过一县用粮的出入差额？”
师爷眼神一闪：“这些档案归山长所管，非学子可随意查阅。”
“那我明日就去拜见山长。”我笑了笑，“顺便问问，为何一个县令敢公然贪墨三百石粮，而朝廷毫无察觉？是不是有人早就写过文章，却被压了下来？”
他沉默片刻：“楚公子果然志不在小。”
“我不是志大。”我咳嗽两声，“我是命小，不得不拼。”
他没再说什么，只淡淡点头，转身离去。
我站在影壁后，看着他的背影穿过回廊，袖口随着步伐轻轻晃动。那点黄色粉末又飘了些下来，落在青砖缝里，像撒了一撮劣质香料。
我伸手摸了摸袖中的账册副本。
它还在。
赵砚在外面，三个藏匿点都布置好了。只要我出事，不出半日，整座城都会知道县衙是怎么吃人不吐骨头的。
但现在，我不急着掀桌子。
我得先坐上桌。
东厢偏房不大，一张床、一张桌、一把椅，墙上挂着幅《朱子家训》。书童送来一套新衣、两本书、一碗米粥。衣服是粗布的，但干净；书是《论语集注》和《策学辑要》；粥很稠，上面浮着几片菜叶。
我喝完粥，把碗放在桌上，打开那本《策学辑要》。
翻到中间一页，夹着张纸条。
上面写着一行小字：“三日后辰时，槐树下见。勿带旁人。”
我没烧它，也没揉成团，就让它躺在书页间。
窗外，槐树叶沙沙作响。一个书童路过，往屋里看了眼，见我在看书，便悄悄退走了。
我合上书，走到窗边。
院中空无一人，只有那口铜缸静静立着，水面映着灰白的天。一片叶子缓缓沉下去，像艘迷路的小船。
我摸了摸胸口。
那里闷得慌，呼吸还是浅，但比刚才稳了些。
这场戏，才刚开始唱。
他们以为把我弄进书院，就能关起来、晾起来、耗死我。
可他们忘了——
疯子不怕关，就怕没人看。
现在，台搭好了，锣鼓也响了。
该你们上场了。
我拉开抽屉，把账册副本塞进去，压在最底下。
然后拿起折扇，轻轻敲了敲桌面。
“啪。”
一声轻响，惊飞了屋檐下一只麻雀。